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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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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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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油坊味道

老油坊最适合演绎鬼故事了。杂草丛生的屋顶,灰黯颓败的外墙,尤其阴沉昏黯的里间,布满了横七竖八神秘角落,仿佛随处隐藏了狰狞魔鬼:胆大男子夜行都有意无意绕开走,小伙伴更不用说了,晴天白日也惮于在近旁玩耍。

可昏黯阴森的老油坊,又有特别温馨的日子。每年山里的庄稼收完,冬场打碾结束,方圆七八个村子,按约定的次序,选派得力汉子,吆喝攒劲牲口,驮了柴禾,驮了胡麻,驮了日常用品,将瘆人的地儿嚷踏火爆了。其实老油坊具体啥时开的张,油倌怎样清扫厚积的灰尘,首批榨油人又如何入驻其间,等等,伙伴们不知道也不关心,只被村子里飘荡的浓烈香气吸引,不约而同朝那方向汇聚了。

油坊的门果然大开。两只壮硕的骡子或毛驴,一前一后,蒙了双眼,套在厚重笨沉的石磨上,一圈又一圈拉拽转动。石磨口里,黏黑的糊状物缕缕外涌,点滴聚集,或滚团为丸,或扯纠成绺,跌垒在油光的磨台上,层叠累积,锲而不舍,快顶到磨口边缘了:浓烈而熟悉的香味,正从中汹涌澎湃呢。

这黏黑的糊状物,方言起了独特的名字——油婆。油婆者,油之婆,油之母,油之孕体也。可在老油坊里,喷香的不止石磨口咀嚼的油婆,还有近在咫尺的炒间爆炒的胡麻……多年之后回想,盖了灰瓦的老油坊,从半空俯视,外形酷似不对称的“凹”字,伙伴们熟悉的炒间和磨房,恰处在“凹”字较小的半边。

牲口拉拽石磨,不敢稍有惊扰,否则耍起蛮性,祸端无法想象。小伙伴深知这一点,悄悄立在门口。我们的身影,被斜阳抚在磨台的油婆上,间接享用着那喷香美味。小心静立片刻,听不见任何喝斥,大家忘却其中的阴森,紧贴墙壁进了炒间。炒间的灶台,比普通人家的高大许多,香烟缭绕中,总有单衫汉子,红脖赤脸骑在灶后,手握榔头在锅里搅动,顺无形弧线,深浅有度,舒缓自如,极似平静的水面上划船的艄公,只船桨下涌动的不是哗哗水响,而是胡麻在灼热中的密集呐喊。制造这高温的,是灶下的另个汉子,不停地撕扯身旁的秸杆,塞入焰火嚣张的灶塘,不急不慢,摇摆推送。据可靠经验,炒胡麻最好的柴禾正是胡麻秸杆,童年时代没意识到什么,长大后回想,颇有“煮豆燃豆箕”的悲壮。

榨油人在灶头忙乎,心却时刻留意磨房。等锅里炒到最佳火候,灶上的汉子迅速换一柄木锨,半圆光滑的,三下五除二,将热胡麻推进左旁的冷槽,又从右旁倒腾生胡麻入锅了。灶下汉子趁机起身,紧跟牲口绕磨道一圈,眼睛滴溜溜四下观察。

汉子忙碌中早发现了我们,只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这种情形,伙伴们知道机会来了,由事先推举的贼胆大,试探着往灶下台阶边蹭。仍听不见喝止,贼大胆索性蹬踩台阶而上,徐徐伸手,伸向炒好的胡麻,猛抓两把,宝贝般攥了,敏捷地跳落在地。伙伴们已排成半圈,五指拢成可靠的器皿。贼胆大的手能多大啊,分给伙伴“器皿”的不过一撮,匆匆舔含入口,几乎不经嚼腾,已雪花般化了,齿颊溢满了奇特的香味。

伙伴们意犹未尽,品咂嘴巴不忍离去。汉子心里明白,却虎起脸不理不睬。直到再炒一火油籽,烧灶的那个又起身巡视,从磨台上撮了一团油婆,药丸那么大。伙伴们心跳得什么似的,感动得脸都红了,却不习惯表达,只小鸟般争张了嘴巴,静等汉子的赏赐。汉子的手指比树枝都糙,要将那药丸大的宝贝分均匀,着实难度不小,犹豫间,只好粗鲁地在掌心压成饼,戳食指尖蘸了,挨个儿伸向孩子,任我们贪婪吮舔……跟炒胡麻比,油婆的香,更淳厚,更霸道,更沁人心脾,纵然久经时光冲刷,也铭刻在记忆深处。

这样的待遇,不可能天天都有。大家惊喜地享用后,感激而知趣打算告辞。整个过程中,油倌一直魔鬼似的在油坊深处忙碌,身穿永远油污的衣服。如果幸运,遇到油倌好心情,又是雪天,会被默许我们进卧室取暖。卧室在磨房的侧前,可屋子盘了火炕,能躺三四个人。穿磨房进卧室,须从榨压间旁边经过。跟卧室等地方相比,榨压间相对开放,一端连了磨房,一端直通隐秘的后堂,没有隔断的墙壁,只挖了两三尺的坑道。整棵榆树打理成的油单,霸道地横亘坑道内,仅靠磨房的小头,也得两人合抱,通往昏黯处的大头,肯定还要粗得多吧。笨沉的碌碡,整整三颗,静卧小头下面,缚了皮绳待命——碌碡没任务悬空时,油单在懒洋洋休息,碌碡被强行吊起后,昏黯的后堂里发出奇怪的响声,时密时疏,时隐时显,给人无数可怕的联想。

卧室的光线也不好。外墙开了小窗,经常被草团塞着。直到双眼适应,才辨得其中的情形。黑污的四壁,瓷片般硬实,炕角的小泥炉也尘灰满面,可生柴火,能煮茶水,泥炉上方挂盏瓦灯,更加脏头黑脑,灯芯蛐虫般蜷伏其中,因为惜油,极少放肆地亮过。炕面跟墙壁一样,只多了几分光滑,脏污的被子乱团在上面,将冻僵的手脚伸入,舒适得无以言表。伙伴们陶醉其间,又有嗅闻不尽的香味,真正乐不思蜀了,要不是油倌在磨房喝斥,连晚饭都忘吃了。

炒间已经歇工,石磨的牲口也卸了套,在墙角泥槽上吃草。榨油汉子举着方头木锨,不慌不忙将磨台的油婆往木斗里铲,铲一锨拍一下,拍一下铲一锨,直等口子二尺见方的梯形木斗装满,便跟油倌合力,向紧连卧室的蒸房里抬了。

整个童年的冬季,笼罩了油坊的味道,油坊的温馨,油坊的污浊,油坊的昏黯,油坊的隐秘,挥之不去。遗憾的是,蒸房恰如一道坎,遮挡了伙伴对油坊的全面认知,没有谁幸运地跨坎入内,亲眼目睹蒸房以及后堂的更多秘密,包括我们普通崇拜的贼大胆。仔细回想,伙伴们亲眼目睹的老油坊,差不多它整体的三分之一吧。可是,这并不影响我们的热情,大家依然凭借零星的知识,想象预习不曾亲历内容。说被斗进蒸房的油婆,很快将失却原有的韵致——在蒸房攒到一定数量,就被集中打碎,任汉子赤脚踩踏,与脚板厚积的污垢和地面难除的尘灰一体,架在热气蒸腾的大锅上加工……这样说时,仿佛心仪的女子冷不丁失了贞操,不值得过分仰慕怜惜了。因此,蒸锅加工后的油婆,被装入冰草缠绕的铁圈,层叠到油单跟下,由悬空的碌碡持续压榨等环节,伙伴们不再关心和计较了。大家如移情别恋的浪子,注意力转向铁圈里涌动的油水,汇聚油水的仓池,分装仓池的瓷缸,当然也包括后堂更深处存放瓷缸、油渣和油草的贮藏室了。

毕竟是毫无经验的纸上谈兵啊,免不了争得面红耳赤,为蒸房后的任何小事。我们怀揣太多的遗憾,怀揣太多的向往,期盼快快成长,长成两膀有力的汉子,承担生产队的榨油任务——童年的想象中,那最是光荣幸福了。可就在大家为崇高理想努力奋斗的过程中,时代导演了凶猛的变革。高考恢复了,包产到户了,务工挣钱了……处于社会低层的伙伴们,无法抗拒地被卷挟入内。在潮流里挣扎,在变革中奋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直等有一天,当我们缓过神,有余力重新回望童年的时候,各自的双眼里已染了太多的烟云,鬓角上也添了无数白发。诧异的我们茫然四顾,昔日的村子早面目全非,人烟稀少,荒草匝地,阴森而温馨的老油坊,也在寂寞的坚守后,无奈地沦落成了一片废墟。

聊以自慰的是,人烟稀少的村子里,毕竟这有叫老油坊的地方。

(首发《甘肃日报》2019年4月2日,《思维与智慧》2020年22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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