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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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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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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立陇中的记忆

八十年,襁褓中的婴儿沧桑成了耄耋老人。

八十年,古老贫瘠的陇中却酝酿焕发青春。

八十年前,长征红军三大主力胜利会师那会儿,十年九旱的陇中,灾祸饥馑,兵燹匪患,山秃水枯,民不聊生。天性调皮的叔爷(乡亲都这样称呼)刚满十岁,在家读私塾、背《三字经》《百家姓》的同时,常跑到数里之遥他的姥爷家,跟舞拳弄棒的舅舅们偷学武功,比同龄孩子更顽劣,更胆大。

众所周知,红军长征多选雪山草地等艰难之地。陇中苦甲天下,交通闭塞,偏偏自古兵家必争。小村在西兰(西安至兰州)公路北边的山坳间,位置特殊,有幸见证了长征中各路英雄浩荡通过。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10月初,就有红军进村子小住;多年后知道,那是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的陕甘支队(红一方面军一、三军团和中央直属纵队改编),休整数日开赴陕北了。一年之后(1936年),又逢十月,更多红军来村里住了更长时间,十多天八九天不等;多年后知道,那是徐向前领导的红四方面军,贺龙领导的红二方面军、与前来接应的红一方面军(之前的陕甘支队改编)。三大主力红军突破国民党铁桶般的围堵,在会宁为核心的陇中地区胜利会师。顽劣的叔爷尽管没觉悟没能力全方位感知这场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却有运气有机会目睹那风格迥异的队伍,铁流似的漫过小村及四周的河谷山川。叔爷跟不少红军混成了朋友,包括几个年龄大他不几岁的小战士。叔爷后来不止一次感叹,说假如他年纪长一点,觉悟高一些,响应“扩红”号召,枪林弹雨拚一场,不定磨炼成利国利民的人物呢。叔爷的红军朋友中,大名鼎鼎者不少。多年之后,叔爷喜欢掰着指头,历数共和国的元勋当中,有多少人喊过他小鬼,跟他说过话,吃过饭,玩过耍。

这是叔爷光彩不过的经历,为他赢得了莫大的资本和荣耀。

其实接踵而至的不是荣耀,而是灾难。红军会师休整后便撤离会宁,撤离陇中,开赴河西,开赴陕北了。国民党军队疯狂扑来,逐户盘问,大肆搜查。小村“通匪”,证据确凿,多家遭抄没,多人被抓捕。叔爷家首当其冲,叔爷的父亲挨了整,家产充了公,陡然一贫如洗,叔爷痛失读书条件。瞅着凶神恶煞的国民党作威作福,年幼的叔爷想念红军,强烈期望他们能重回小村。

凭预感,叔爷肯定红军会重回小村的。

叔爷在等待中验证了自己的预感。十多年后,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秋,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摧枯拉朽般横扫盘踞在甘宁青几十年的“马家队伍”,解放了陇中,包围了兰州。听着轰隆隆的炮声从西北方向传来,已经成人的叔爷,连熟透的谷子都顾不得收了,跳着蹦着满村子叫嚷:看啊,看啊,我知道红军那支队伍,肯定成大事,肯定打江山坐天下呢!

这是解放军,不是红军。乡亲们更正。

红军是根脉呢——没有红军,哪有解放军!叔爷理直气壮。

你凭啥知道红军会回来?凭啥知道红军成大事,打江山坐天下呢?还不是马后炮嘛!乡亲们说。叔爷神采飞扬,理由一套一套的,每一套,都关联一个个真实的红色故事。叔爷说,红军啊,真是天地间心胸最大的一群了,他们被人拿枪逼着,走了世上最难走的路,吃了世上最难吃的苦,可大会师时候的他们,连枪一般高的兵娃子,都知道要跟对他们赶尽杀绝的国民党讲和,共同抵抗小东洋呢。叔爷还说,他兵呀匪的经见了不少,从没见过像红军那般和气待人的,也没见过红军那般,官不僚,兵不痞,一样破旧单薄的衣服,一样憔悴枯黑的面容,上下平等,拧股劲,没二心……叔爷背过《三字经》《百家姓》,习过丁点儿拳脚,有胆有识能说会道。从此,叔爷一边当农民务庄稼,一边耍磨嘴皮讲红军,慢慢竟讲得有了名气。

多年之后,叔爷的红军故事,陆续被记录整理成了文字。整理者依照时代的要求,想对故事适当加工润色——红军形象更英勇高大,计划更周详细密,行动更无往不胜——好像长征的红军在酒足饭饱之后,披锦绣踩鲜花走向会师的。对此,叔爷断然拒绝,坚持他所亲见的事实。叔爷的会师故事,除了铁流般的队伍,也充斥了破如麻袋的军装,鲜血淋漓的尸体,发炎溃烂的伤口,盛浑浊冷水铝壶,干瘪无粮的布袋……长征会师的红军,经受了太多苦难,用成千上万的生命,架开国民党的屠刀,顽强地朝目的地聚拢,仿佛伤迹斑斑的十指,攥成有力铁拳,蓄势挥舞。

叔爷的会师故事,有骨有肉,真实生动,赢得了众人的喜爱,赢得官方的认可。那文字便被印成了书。叔爷本人,也被邀到很多场合,讲真实生动有血有肉的红军故事。叔爷的儿孙陆续成长,在学校读历史,学政治,开眼界,长见识,建议叔爷还是适当将故事改改,比如其中“民国×年”(一度很敏感)改成“公元×年”,比如红军“拧股劲,没二心”的说法,也应该注意,因为三大主力会师前后,有张国焘分裂,一度另立过中央,给红军造成的危害,跟国民党的枪炮能一比。叔爷仍不同意改。叔爷的故事里,1949年后用公元纪,之前用“民国×年”。那本来是民国啊!叔爷说。至于张国焘,叔爷简直不齿,梗着脖子辩解,红军那么多英雄好汉,姓张的三头六臂啊,允许他分裂!再说好事总要多磨的,就算姓张的真有三头六臂,长征红军外强敌,内奸人,刀尖上走,火口里爬,血呀水呀,历尽劫难,胜利会师,发展壮大,夺了天下,不正说明他们能成事,有高人吗!

叔爷的固执,谁都没办法。对红军“能成事”的理由,叔爷总结了好些,最核心的,是红军的根子扎得正,扎得深——百姓田埂边,土炕头,饭碗里,梦境中,心坎上……总之,那是一支专为老百姓奔波拚命的队伍。叔爷的观点和故事,被引进高端领导的讲稿,被收进各类地方志。叔爷名气更大了,受邀参观不少地方,参加各类活动。叔爷先后到过会宁县城,会宁大墩梁,会宁老君坡,会宁青江驿,会宁慢牛坡,会宁红堡子,西吉将台堡,西吉平峰镇,静宁界石铺,通渭榜罗镇,靖远虎豹口,平川打拉池……这些地方,无一不是环境地理和历史人文意义上典型的陇中,红军三大主力会师或战斗的地方,且先后规模不等地修建了相应的纪念碑亭。参加活动的时候,叔爷与老红军、老领导平起平坐,以致人们把专讲会师故事的叔爷,当成参加会师的老红军了。

叔爷热衷于会师故事,热衷于对红军的缅怀。伴随红军三大主力胜利会师(50、60、70)周年纪念的举行,叔爷无法抗拒地衰老了。可叔爷每走一个地方,总年轻人似的激奋,激奋纪念活动的隆重,激奋陇中家园的变化。古老神奇的陇中,伴随社会进步,时代发展,与红军会师的那会儿比,无论山川外表,土住村落,还是大众生活,平民思想,确实无法同日而语了。年老的叔爷走出村子讲亲历的会师故事,回归家门讲眼见的喜人景象——茂密的植被、美丽的梯田、宽阔的公路、林立的楼房、高产的粮田,优质的瓜果,优裕的日子……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是叔爷年轻时作梦都无法想象的。叔爷年事虽高,可思想不守旧,极喜欢接纳新事物,比如手机,一经拥有便爱得不行,与朋友、记者、晚辈,建了“热线”,滔滔不绝,高门大嗓,大老远都听得见。叔爷很重视身体了,常挥臂踢腿,习练童年时学过的拳脚。他非常喜欢“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那首歌,让孙子下载在手机里,边锻炼边听。叔爷渴望健康地活着,享受眼下的幸福生活,参加红军会师纪念。

可生命的规律无法抗拒,在纪念红军三大主力会师暨长征胜利80周年前夕,叔爷仍是无限留恋地离开了人世。其实,在广大的陇中,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在数以万计的村里,像叔爷这样的老人何止一个,他们或为受伤而遗留的长征红军,或为见证过红军会师的乡亲。伴随岁月更迭时光流逝,这些老人已经或必将无可挽回地走向暮年,撒手人寰,可他们对会师红军的记忆,对会师红军的评价,永远亮堂堂、活生生的挺立在后辈的记忆里,挺立成行行文字,挺立成座座丰碑,挺立成珍贵的精神财富了。

沐浴在这种精神的陇中,能不活力四射,青春焕发吗!

(《甘肃日报》2016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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