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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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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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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腥

历经血的跋涉和奋斗,婴儿终于迎来了生的曙光,胜利通过凯旋门,如团润泽的红云那般,哇然一声落在婷婷阿姨温柔的双掌举托之中了。

啊,是个男孩!婷婷轻声地惊叹说。

城市一如既往地在室外喧嚣。红美止住了喘息和呻吟,大汗淋漓地看着同样大汗淋漓的我说,快闻闻,孩子身上有羊腥味!

笑话。婷婷说。婴儿即使有腥味,也绝不像羊腥的。婷婷是红美的高中同学,现在人民医院妇产科上班;因为红美嫌医院的现代味太浓,不愿把孩子产那儿去,便专门请她到家里接生的。

红美和我秘而不宣地相视笑笑,红美笑得安详而满足,又不乏初为人母的新奇和幸福。我们的心又仿佛回到了那个群山攒涌的荒蛮牧场,那段充满着羊腥的日子。

司机指示的下车地点准确无误。

等班车挟卷的滚滚沙尘逐渐消散,我和红美转身四顾,发现我们被置身于一个涝坝形的巨大山谷当中,四周峰峦叠涌,铁青色的,獠牙利齿一般,使整个山谷如同狂妄的饕餮大嘴,恼怒地啃咬着苍茫的天空,而天空的太阳也似乎被吓得失了血色,惨白得若有似无,只隐隐约约能辨出它的位置。

红美傻着眼茫然地说,咱现在该朝哪儿走呢?

朝北啊。咱哥信里说北面有个石岘子牧点的。

可哪是北呢?——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这正如城市人笑话乡巴佬进城分不清方向一样。我拉紧脖间的衣链,将防寒帽紧紧地裹在头上,笑指着西南一带突兀起伏的山峰说,现在下午两点多的太阳,几小时后会从那儿落下去哩。

红美的鼻子冻得红红的,以我的话为参照,准确地找到了北面。北面的山峰相对温和些。她眼尖,立即发现那山头有羊群浮动,雪点似的,在灰青的山色上格外醒目。接着又跳蹦子惊呼,瞧啊,峰壑界限分明的山沟里隐隐露着屋角——肯定是石岘子了,很近的!

别乐观,眼前这荒草乱石滩,没路走路,有咱受的。我及时泼冷水说。

大学一年级时,我和红美就开始相互琢磨了。如今十个年头过去,可我总觉得对红美琢磨不透——作为现代知识女性,她性格里有太多的内容。

一旦盲目地摸进眼前的荒滩,我们沿途与其说走,倒不如说跳;因为我们遇到了数不清的沟渠,是雨水经年累月冲刷而成的,深浅不一,却都足够经过选择才能大跨步跳越。跋涉两个多小时后,这类沟渠终于少了,枯草乱石中现出些隐约小路来,弯曲纵横,像疏而不漏的大网似的布在荒滩上。越近石岘子,网络越发清晰,时不时有一小堆羊粪,黑珍珠一般抖落在网缝边上。

我多次向红美道乏。红美总是摇头说,人家余纯顺孤身徒步连西藏都敢走哩。她的防寒帽没有系扣,松松垮垮地顶在头上。

来到石岘子山口前,小路提纲挈领似的聚成了一条宽道,坑凹处羊粪更是攒堆儿多。还没容我向那几间青灰的砖屋喊什么,屋旁早呼地蹿出两只黑色犍犬,汪汪汪直扑而来。红美一声尖叫差点将我撞翻在地。我顺势抓两块卵石,大喊着如骑士一般呵护住她。那狗便跑着沙土刹住身,各把守沟口的一边,分明不允许我们进前一步了。

屋子里皮球似的滚出两个孩子,后面跟着个灰衣服白头巾的女人,一齐朝我们张望着跑来。他们不知喊了句什么,狗随即变得温和了,摇头摆尾向奔跑的主人殷勤致意。女人来到近前,愣煞煞地看着我和红美说,是青山的弟弟两口子吧?

是啊,大嫂。我颇意外颇惊喜地说。

女人露出笑脸。她的脸紫黑如漆,我家老陈说,青山近日子老在山里念叨着哩,这不真来了。

俩孩子躲在女人屁股后看生,这时猛笑眯眯地跑过来,抱住红美和我的腿,紫黑的脸蛋上粘满了涕痕。女人忙喝斥驱逐他们,道歉说,娃在山里见人少,没礼貌,遇谁都想亲热哩。

红美忙说没关系。一手牵一个孩子,都随女人往屋子那边走。屋子对面有个土墙围的羊圈,从木栅门望进去,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羊粪,黄褐色的,几十只雪白的羊羔躺在上面安闲地睡觉。细风吹来,羊腥味又浓又硬。

红美掏一袋五颜六色的糖果哄孩子。俩孩子的眼神直直地看,可不敢伸手来接,一个劲只朝女人望。女人接过去放在炕头,给孩子每人散几个,骂快滚到外面耍去。她将两只空罐头瓶反复擦洗,才放了茶叶冲了水,连同一盘蒸馍馍端放到我们面前说,吃喝两口接接力吧。然后旋风一般出门去了。

我和红美确实很渴,端起罐头瓶就喝。茶水有股膻腥味,我闭气一猛喝完了,红美却啜了两口放回盘里。这时女人已经穿了一件臃肿得惹人发笑的白羊皮皮袄,得儿得儿赶着一辆骡子车到门外说,去边沟还有十几里路哩,我用车子送送你们吧。

咋能打扰你呢,大嫂?我们能走。我说。

你能走,她呢?女人指着红美说。人家细皮嫩肉的,咋能走了一程又一程!

想还有成十里路,我心里也舍不得红美走了,可平白无故搅扰女人,又觉得怪歉疚的。

女人看出了我的心意,推辞啥啊,我家老陈和青山两个人亲热着哩;我不送,他回来准会吃了我。

俩孩子嚷嚷着要一块去送。女人破嗓子吼一声,一直将他们赶到沟口的两只狗跟前,指着狗一揽子训斥说,都好好把门看着,我一会就回来!

红美于心不忍,拿几本给侄女买的《幼儿画报》哄了孩子。

我们刚上车坐稳,女人长鞭一甩,枣红骡子便迈开稳健的碎步,顺着我们走过的坡路跑下,拐进了右手的沙河道。

嗬!这么宽的河床为啥没流水,天然一条好沙路?红美吃惊地说。

女人听不懂红美玉润珠圆的普通话,用鞭杆回指着我说,你们老家的土话我能听来。

我便用老家土话把红美的“问题”翻译给她。女人说,这是雨天的流水河,晴日子就成跑车道了。

雨水都流到哪儿去了?红美又问。

黄河啊——前面几百里就是黄河。

仰头朝左右望去,峰峦绵亘起伏,山肌上土石参半,长满了枯白的索索草。沙河道毫无定规地盘曲弯绕,有时骡车眼看撞到河垴了,突然又峰回路转,眼前豁然开朗。红美从没出过城市,第一次见这样的景观,也第一次坐这样的交通工具,兴奋得忘记了疲乏和寒冷,搓着红酥手不断问女人话。女人在车前舞弄着鞭杆,高声大嗓答非所问地解释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红美,眼神里满含着欣幸和爱怜。骡不停蹄地跑了近半个小时,河道边出现了两股小汊。女人噢——噢——喝住车,指着北山一个U形壑岘说,车不能走了。你们爬到那个岘口再直直往前望,正对面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壑岘——边沟就在壑岘的背后哩。

我们下车送她,让她赶紧折回去。她连连应呼着倒车,同时回头叮嘱说,就五六里路了,赶天黑一定能走到——这山里的风猛得很,小心护着你们的脸。

我们差点与哥的羊群同时到达了边沟。

一盆热水洗去风尘,我们脚酸腿困地刚爬上被羊粪火烧得烫烫的土炕,外面负责瞭望的侄女场凤喊,妈,羊打前岨过来了!

嫂子朝我们摆摆手,立即放下准备泡茶的杯子往外跑,边跑边命令场凤说,你快到圈里把羊羔撵散开,我到前头压群去!

我和红美也忙蹬鞋下炕迎接哥。

刺骨的暮色里,前面的山岨后果然决堤似的涌出一片白哗哗的洪流。五十多只母羊让头羊领着,咩咩呼唤圈里饿了一天的羔羊,奋蹄扬尾冲撞而来。嫂子率领两只牧犬,一条长鞭左甩右打,将奔涌的洪水捋成细流,擦着我们的身子冲进了羊圈。而场凤早已把羊圈后崖上的几眼窑门关住,轰着羊羔在奔跑迎呼中疏散开来与母亲相认。

嫂子说,羊羔聚在一处,会让母羊挤得踩死的。

这种蜷蜷毛深眼窝的羊,在老家被叫做“苏联羊”。等胀奶的母羊进了圈,又有五六十只大腹便便的跟了上来。哥落在羊群最末,白皮袄黑毡帽,背着毡包和皮囊。在哥的屁股后面,还紧跟着一只咩咩呼叫的母羊,像被无形的绳子牵着一般。

十几年没见哥的面了,我急忙迎上前去,要接他背的东西,哥,这么黑才回来呀?

哥没让我接,将毡包和皮囊取下来自己提着,也没回答我的问侯,闷煞煞看看我又看看一旁笑脸迎他的红美说,你们来了?刚来?这冻天,屋里不坐着!

我们床上刚下来,哥!红美第一次和哥见面,甜脆脆地叫了一声,只把“炕”说成了“床”。

看不确哥的表情,只见脸下方白白一行牙齿。

红美试探着要往圈里赶羊。哥赶紧说,脏得很,小心衣服。顺手把毡包交给了嫂子。

嫂子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捉出一只羊羔,后面紧跟的那只母羊立即柔声哼哼,挤上前来舔羊羔的身子。

嫂子说,刚下的吗,这么湿?

快放到产窑里去吧,哥说。“幼儿园”的几只配奶了吗?

我配吧。你陪他尕爸尕妈快进屋。嫂子说。

哥把帽子皮袄脱下来扔到屋台阶上,招呼我们进屋里。灯光之下,哥的脸异常枯黑,眼窝鼻梁处像笼着一层墨绿的雾,双眼在雾里熠熠有神。哥让我们上炕,他自己端过盆里的脏水准备洗手。

哥,那是我们才洗的脏水。红美说。

脏水不脏脸嘛。哥笑着,羊把式的手脸,咋洗也有羊腥味。

哥洗完后马上将手伸进被窝里一小会,然后又捂在黑枯的脸上。我给嫂子放了茶叶的杯子冲上水,红美端起一杯给哥说,快喝两口暖暖身子吧。

我不喝。哥说。把杯子又放到红美前,想什么似的愣了愣神,这水的味道咸得很,你们可能喝不惯。

哥的嘴好像冻得发僵了,话少而简洁。问我们路上走的情况,不无惋惜地说,你们下车走岔了,石岘子有条宽路哩。

红美说,要不是石岘子的陈大嫂用车送,今天一定走狼狈了。她实在是渴了,小嘴对着依然膻腥的咸茶水连连啜喝。

哥说,老陈两口就那性子。

红美的大眼睛不停地往哥脸上扫,无疑是在惊诧哥的枯黑和苍老。哥只比我大四岁,除头上没白发外,整个儿很像联合国现任秘书长安南。

这时,场凤在屋外大声喊,爸!“养老院”有只奶下来的,敢不敢圈到产窑去?

奶下来就圈上!哥说。

哥,我嫂子一个能干转不?我问。

能。就几点干惯的活。

可好大一会儿后,嫂子和场凤才回屋了。场凤进门吸着冷气就往炕上爬,被嫂子喊下去洗手。嫂子先在那脏水里洗几把,然后倒换成清的,边搓香皂边欣慰地对哥说,咱羊点上头一次人这么多,得红红火火过个年了。

为迎接我和红美,哥嫂事先做了充分准备:用白纸糊新了一间屋子,炕上的护单、被套和枕巾都是新的……

屋里飘着淡淡的羊腥,仿佛哥永远难以洗净的手脸似的。炕热得烫人,红美经过一整天前所未有的劳累,头挨在枕头上就酣然入睡了,白嫩的手臂伸在被窝外面,不时哼一声疲乏的呻吟。

我无法入睡。哥的相貌占据了我的脑海,我深为自己的白净体面感到羞怍,觉得一下子欠了哥的,欠了哥此生此世再也还不清的债。

哥没上完初中就辍学了。原因很简单,他是我们兄弟中的老大。那时他还不满十四岁,就跟着村里的大人春往冬来跑外面混生活了。我上高中的第二年,哥独自撞进了甘宁交界处的这家国营羊场,几经周折被场里招为牧工。我不知道有成员升任县长或省长的家庭面临喜讯是怎么样一种心情,而哥当时确实让村里的人羡慕不已,仿佛他一下子干了多体面的公事——要知道,我的老家是普天之下穷得叫政府最头痛的一块地方。

那几年我家真是吉星高照,我在接踵而至的高考中也金榜题名。哥得喜讯后请假来送我,买了他自己当时都没铺过用过的床单和枕巾……大学毕业,我根本没想着考研究生,只给哥写信随便提说了一句,不想他却动了真,频频来信劝我考。加上当时我和红美正恋得难分难舍,她也极力撺掇,于是我真的读研究生了。

整个大学和研究生期间的费用,大半是哥从羊场寄来的。

1985年哥在老家娶嫂子时正赶上寒假,我有幸参加了哥的婚事,从此就再没见过面。哥每年也回老家看望一次父母和已出嫁的妹妹,一律是五月初给羊场交了羊羔后;而我回家大都在寒假——上学期间每个暑假都通过红美父亲联系干些活,研究生毕业后又靠老岳父的鼎力相助留母校任教了,寒暑假要给函授班上课,暑假尤其离不开。十多年来除了和哥直接通信外,更多的信息是回家从父母那儿获得的;而哥无论写信或给父母汇报,都把他的工作、生活描绘得轻松而满足。

我也信以为真了。在某种程度上,我的潜意识里实际上还残留着家乡人在哥刚被羊场招工时的那种心理。去年,当我和红美历经长久的情感煎熬终于决定结婚并买房时,还开口让哥在这偏僻的地方向那城市的著名学府寄了五千元……

恍惚听见隔壁门响,又隐约传来哥干涩的嗓音,已经两点多了,快换换我吧。

接着门又轻轻响了一声,一串脚步渐去渐远。我怕吵醒红美,也怕隔壁哥听见,悄悄穿衣出了门。门外冷气扎骨,夜又黑得泼墨一般,我凭着昨晚的印象来到羊圈边,看到羊圈后崖的窑门有一处漏着灯光,便摸索着开了圈门,踩着松软的干羊粪朝那亮处走。圈院里一只羊也没有,都躲进窑里取暖去了。掀起窑门上那漏光的布帘,浓重的羊腥味差点搡得我倒退了一步。灯光底下,嫂子正帮着一只老瘦的母羊产羔。那母羊两只后腿跨立在地上,血肉之躯为生命的降临而裂开了,并且在憋着劲往外用力,不时发出低沉的呻吟。嫂子扭头见是我,你咋……这儿脏得很呀!

我摆手示意嫂子不要移神。我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羊产羔,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

羊羔头终于挣扎出来了。嫂子果敢的伸出手,借助母羊的内力,徐徐地、徐徐地把它从孕育它生命的母体内牵引到手掌中,放在了地上。母羊的屁股后面还滴淌着血水,已经转身舔羊羔身上的胎衣胎湿了。嫂子熟练而迅速地给羊羔剪了脐带,砸了耳号,看羊羔前蹄跪地,跌跌撞撞地要往起站,同时转颈伸头,明显想寻找奶吃,而母羊轻声唤着,到羊羔跟前调整身形为羊羔提供便利。嫂子便面露喜色,顺手将胎盘扔到旁边一堆渗有血污的羊粪灰土上说,明天喂狗吃吧。然后从窑垴里一爿土炕上抓把草秸擦起手来。

那爿土炕仅可容一个人卧睡,炕眼用石头塞着,里面的羊粪火红通通的,而地上还卧着三只待产的母羊。

这是专门的产窑吗?我问。

你哥想的法子。承包前产羔生火炉,现在煤重驮不来。

承包后羊场不管这些吗?

也管——每年草料,还有防疫……不过全得自己出钱。

我想想又问,产羔一定要轮留守夜吗?

不守不行啊。滩羊产羔比土羊毛病多。

一年能产多少羔?

好能满百,差就七八十只;产一个多月哩。

羊羔给场里交不?

交啊。四十只。

剩下的就卖掉?

不。羊羔不卖,蛇蜕皮卖群里的老羊哩。

又一只母羊站起来小声哼哼。嫂子说它是肚子疼,大约要临产了。她突然叫着我的乳名问,你和你媳妇……为啥不生个娃娃呢?

我支吾着,反正迟早就一胎,慢慢生吧。

可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咱爸妈和你哥都实着心盼你生一个哩。

我不愿多做解释,知道这是任何一个老家人都难以接受的问题。红美不愿生孩子,因为她母亲就是为生她难产而死的。当时他们全家随同她父亲下放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里。虽然在她不满三岁时父亲又平反返回城里那所著名大学了,可物是人非,父亲在情感上再也无力振作,沉浸在血的恐怖和无尽的忏悔中不能自拔,一直与女儿相依为命。他绝没想到他的情绪会对成长中的女儿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当红美的身体和思想的许多方面日渐丰满并和我爱恋得死去活来时,生育观却还蜷缩在童年认识的角落里,一提结婚就想到生育,而生育便是难产和死亡……有时我私下想,健美的红美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阉割了,不是生理而是心理。可我没给红美说过,因为我爱她,怕因此惹得她伤心。

红美和我那么多年情深义笃又迟迟不肯结婚的主要原因,就是怕我结婚之后一改初衷硬要孩子。

嫂子见我闪烁其辞以至缄口无言,一边小心翼翼地给母羊助产,一边叨叨絮絮地讲道理抱怨我,使我感激的同时,内心又生出一种失落感:当年和哥结婚的那个羞涩姑娘,如今早已变成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妻子、母亲和嫂子了。

第二天,我们牵上骆驼,让场凤领路,到两里外的黑沟去驮水。

装水的工具是固定在木架里的两只整羊皮驮囊。不知那筒状的皮子哥是怎么样从羊尸上剥下来的,净剃了毛,脖颈、四肢和尾部用细绳扎了,像只鼓胀得变形了的死羊。

黑沟的井水很旺浪,可咸而涩,饮羊、洗衣、做饭都行,解渴实在难以下咽。井的下方摆着几个长石槽,场凤说是饮羊用的。我们根据嫂子事先的指点示范,把骆驼拉到井上方一个沙坎下,打满桶水提上沙坎,用根橡皮管往驮囊里导水,另一只桶则急急给坎上的那一只打添。两驮囊共装了八大桶。然后把缰绳盘绕在骆驼脖颈间,它就顺着来路乖乖往边沟走去。一个小时后,骆驼又驮着空囊折回了。

场凤,这附近难道没甜水吗?红美问。

鬼嚎沟有啊,尕妈。我爸昨晚念叨说要借陈叔叔家的车拉一回哩。

鬼嚎沟在哪儿?远吗?

远得很啊——车拉到半路上还要倒腾着驮哩。

晚上哥牧归时,嫂子果然问,碰见老陈了吗?

嗯。明天早点去,别让人家在沙河口冷等着。

红美立即孩子般嚷嚷,驮甜水去吗?我也去!

嫂子笑了,看着哥说,就让去吧,沙河口的路他俩刚走过,到鬼嚎沟又有老陈女人哩。

哥说,那就穿暖和些。

可第二天,我们翻过沙河口紧北的那个U形壑岘时,沙河分汊处等我们的却是个穿白羊皮袄的男人,瞥见我们就喊,快点啊,我都冻成冰棍啦!

猜测他一定是老陈,我们便可嗓子应呼。

红美嘴甜,不等走近,陈大哥,不是说我大嫂来吗?

老陈哈哈笑着,就不兴我看看城里来的学问人吗?——她前天没留你们住一宿,差点没叫我剥了皮!

老陈像个地道的非洲移民,胡须茂草一般,连双唇都黑楞楞的,眼睛大而灵活,镶嵌得恰到好处。他是见谁就熟的那种人,笑哈哈寒暄几句,就从我手里接过骆驼缰绳,拴到近旁的一个大石头尖上。

不会被谁牵走吧?我说。

这旷山里还能有谁啊!就算真的遇贼了,山套山所有的路口全是羊点哩。

羊场到底有多大啊?红美问。

老陈得儿吆喝一声骡子说,方圆五六百里的草山全是羊场的。

骡子躬身用力,顺最小的汊口跑了进去。车仍是前天我们坐过的那辆,只在上面装了一只煤油桶改制的水箱。红美被安置在车前保险处坐着,我马步踩在车尾巴上,老陈自己则一手拿着鞭杆,另一只手钳子般抓着车帮,斜倚在上面,一路笑话滔滔不绝。

我说,一样的牧工,我哥为啥话少得很?

老陈不以为然,他话少,心里可亮堂着哩——点子多,能吃苦,全场几百个羊把式最他的羊群红。

陈大哥也红着呢吧?我说。

我咋能和青山比?我撵着他的屁股学哩!再说,他人也仗义,这一轮承包是他把水草便利的石岘子让了我,而他移到我该去的边沟了。

噢?我和红美同声道。

那阵我母亲在老家害病,我回去伺侯,就女人一个守着羊点和娃娃,假如去边沟渴都渴死了。

红美忽闪着眼睛问,点对羊群很重要吗?

就像地对庄稼一样重要——种地看墒情,放羊看草山嘛。老陈是甘肃靖远人,进羊场前一直务农,顺口比较了熟悉的事物。他没忘记我起头问的话,说,这没人烟的旷山里面,放羊又不能合群,合了群羊就吃不饱;羊把式成日里能看到的,除了石头就是牲畜,多有话的人也憋成哑巴了。只我是个半吊子,遇人谝古董,没人吼乱弹,嘴溅得跟屁眼一样。

红美格格笑着,陈大哥,吼几句咱听吧。

老陈一脸高兴,可还是谦虚几句,就果真清清嗓子放声浪唱,是支著名的乡曲儿:

十冬腊月交上了九,

风卷着雪渣鬼样吼,

放羊的哥哥不见来,

妹汪着眼泪等天黑。

……

调子火辣而哀婉,关键处细嚼慢咽,百转千回。唱完后,老陈不好意思地笑着,你们在大学当教授的啥好歌没听过啊,就当是驴叫唤吧。

红美笑得流泪了。

我说,我们咋算教授呢?在大学也像陈大哥一样,是标准的下苦人。

这咋能往一处比呢!就像同是活物,有天上飞的,也有地上跑的——我们羊把式聚一处时,就眼热青山有个大学生弟弟哩。

嫂子昨晚说老陈是个快活人,没想到竟这么逗。说话间早过了五六里路,骡子拉着车离开沙河,爬一段斜坡,几座小山狰狞在前。山头上怪石兀立,高低参差,豁豁牙牙,透着一股森然之气,而窄隘的山脚下,摆着两排石槽,跟黑沟我们见到的一模一样。

老陈把车停在石槽前说,这就是鬼嚎沟——大风天,山顶的鬼像狼一样吼哩。

真的?你听过吗?红美新奇而恐慌。

听过。可实际那不是鬼,是大风捋得那些豁豁牙牙的石头缝叫哩。老陈朝山顶瞄了一眼,脱下皮袄,丢在石槽上,从腰间解下一只干瘪的皮囊,手伸其中鼓弄圆,然后到石槽后被乱青石块围得突兀而起的一个井口边,将鞭杆伸进去,搅了壁沿冻得严严实实的霜气,将皮囊扔到井里,三甩两摆提出一囊清凌凌的水来。

红美抢先尝了一口,啊,真甜呀!

喝吧,这水咋喝也不坏肚子的。老陈说。

我和红美各饱饱地喝了一气,摇头直叫牙根冷。这地方水层这么浅,边沟为啥不打口井?我说。

能打早就打了。老陈往车上水箱里灌着水,这全是天眼啊,相了多少回打了多少次才凿开的,其他地方——就是这井周围三两步,多深也打不出水星的。

饮这井水的羊多吗?为啥不在这设牧点?

周围五六个羊点的人畜全靠它哩。青山的羊隔三岔五也要来醒醒肠子的。老天爷精得很,十头八里就睁这么一只眼,不让人畜渴死,可能开井的地方全都有破绽——这风吼鬼叫的光坡上,咋能蹲羊点呢!

正在这时,红美说,看,山那边过来了一群羊。

老陈说,就是饮水来的。

红美对我头天晚上独自起来没有招呼她一直耿耿于怀,看哥金口玉言不好交涉,就与嫂子结成“三八”战线,不仅晚上陪着她守产窑,还嚷嚷白天要上山放羊去。她是首次“上山下乡”,凡事无论干好干坏都想试一试,十分好奇和热情,加上嫂子也一个劲地纵着她。正好腊月二十八哥和我要留在羊点上杀羊烧猪头,红美便如愿以偿了。

红美穿了嫂子的皮袄棉鞋,抢先背上血污的毡包,完全失却了旧有的苗条,可面若桃花,唇红齿白,别有一番野情。嫂子说她的脸没刚来的那天俊了,就把哥曾在公路上拣的一顶摩托车的风盖帽取出来让她戴上。

哥伺侯羊在圈外石槽里吃了盐拌玉米渣,就打发她俩上山了。嫂子披挂着哥的行头,宽大而又威武。她怕红美在山里受屈,还背了壶水和干粮。反复叮咛哥说,别让羊血吹上沙。猪头等烤焦了,才泡在水里用刀刮。

哥看羊群渐去渐远,放心不下的样子。然后回屋磨刀嚯嚯准备杀羊。那是只很肥的骟羊,专门为我和红美喂的。杀死后抬放到屋檐下,哥独自操刀剥皮,让我在墙旮旯里用干野刺生了一堆火烧烤猪头。哥边剥边给我指导。哥的手又大又黑,指头跟螺纹钢筋似的,皴得惨不忍睹,可捶打撕剥,却又庖丁解牛般干脆灵巧。除偶尔指导我怎样烤烧猪头,哥一大会不说一句话。

我故意找茬子问,哥,这羊场有多少个羊点?

一百多吧。

都一群羊?

不。大点也有两三群的。

牧工全一样苦吗?

放羊哪有不苦的!可与咱老家相比,这苦里有甜头哩。

这一点我昨晚和嫂子算过账,哥这几年除过交纳场里的合同任务,羊和羊毛每年能收入万元多哩。我说,可你和我嫂子都苦得……真没想到,你是这样过日子的!

这有啥!羊把式哪个不黑头黑脑的?再说你们在城里不也勤勤快快地过活吗——咱就是靠苦着过日子的;只要俩娃长大争气,像你一样能念成书,我咋苦也划算哩。

也许正因为哥自己辍学早,才对我、对他孩子的读书寄予厚望。哥大的孩子刚够七岁,就打发到老家上学去了。老家穷,可老家是大西北著名的高考状元县哩。

我当即表态,孩子上学,我完全可以供一头的。我觉得只有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

哥说,你供啥?城里的花销大得很,只要你的日子能过到人前头……咱乡里人家底穷,奋斗到城里不容易;以后需要钱就吱念一声,我在银行里存着一疙瘩哩。

我瞅着哥,一下子泪眼模糊了。我赶紧低头。童年往事弯弯曲曲在脑中流淌……我急忙叫场凤给火堆加柴,装作被烟熏的样子。哥已经把羊皮剥下来了,开始剖腹倒肠子。他的话也逐渐多了些,时不时将刀咬在牙齿间,话也断断续续的。

这一天,我和哥干了许多活:清理了料房里的两千多斤土盐和玉米渣;打扫了草场里的干青草和稻草,这些草分别是喂羔羊、老弱羊和那头骆驼的——它们的圈门上依次被哥用墨笔写着“幼儿园”“养老院”“运输公司”等字样。

哥说,收拾整齐,准备过年。

腊月二十九,场部一家私人承包的百货商店,由四只骆驼驮着巡回销售到达边沟,我们置办了丰盛的年货。同时那几天哥放牧归来,也常背着一条羊腿或一瓶白酒,是附近的牧工欢迎和招待我和红美的礼品。他们本人没功夫来,就背着“心意”在山里一边放羊一边“碰”哥,碰到后顺便捎带上。

嫂子说,羊点过年从没那样红火过。

所有的门上,包括住人、堆料、放杂物的,包括羊圈和它的附设机构——“幼儿园”和“养老院”的,也包括面目萧条可作用巨大的“运输公司”的门上,都贴了内容有别一色红艳的春联。哥早早地把羊群赶进了圈。当除夕的暮色缓缓笼上边沟四周的山头时,场凤点燃了六百响辞旧迎新的鞭炮,炸得满山沟都是笑声。两只灵性的牧犬脖子间扎了火样的绸带,一前一后守在沟口,跳着蹦子狂呼乱叫,羊群也聚在圈门口,朝外张望咩咩成声。

鞭炮还没有歇响,红美已迫不及待地把大红灯笼高高地挂上了屋檐。嫂子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喊着我们,快,肉饺熬成烫糊了!

肉在那几天是家常便饭。大块的带膻腥味的鲜美羊肉,大块煮得恰到好处的鸡肉,同样大块却剔得很精的猪肉。我和红美怀念在城里吃羊肉馆和烤羊肉串的情景,才知道自己的胃口在真正的肉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哥胃口很好,能吃肉也能喝酒。六盅酒他和我常常四比二对喝,一瓶没完我头晕目眩,哥却呼吸自如不动声色;哥适可而止绝不多喝。可那天晚上哥放得开,让嫂子、红美和我合起来喝他。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实况转播着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新换了电池的收音机放在屋外,开到最大音量由性子吼着。

红美啥也不甘落后,当即和哥打沙锅竞输赢,可只咽了一盅酒便红潮满面,连连叫苦;嫂子算是勉强对付了几盅,也很快皱着眉头败下阵去;乐得场凤不知道坐在谁的身旁为好。

大年初一,哥自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喂羊料后,他用杈挑着干青草与稻草和了一大堆,抱撒到羊圈里关了门,说是要好好休息乐一天。可回屋之后,哥却没有像除夕夜一样乐起来。他也许是惦着他的羊;更主要的,我和红美决定初二要走了,因为红美初五必须上班。而初二晚上,我们还要在石岘子老陈家里玩一站;这是那天驮水时说好的,老陈的骡车将在沙河口等接我们。

嫂子和红美张罗着收拾行李。红美说,给老陈拿些啥好呢?

嫂子说,只要在那儿住一站,他比拿啥都高兴。

红美检查着相机的胶卷,就多照些相给他吧。

初一晚上哥嫂说啥也不让我们去产窑了,说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上路。我便趁机讲条件,你们明天也别往沙河口送我们,就一点点路,老陈还在那儿等接哩。

哥嫂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到羊场七八天了,我和红美每天晚上都轮留换班地陪哥嫂守夜产羔,几乎没正儿八经地在这间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屋里一炕睡过。红美边脱衣服边默默地想着什么,若有所思似的说,咱来这儿也许是蜻蜓点水吧,还真舍不得离开哩。

是啊。咱一走,哥嫂的忙日子长着哩。

红美点点头,可我觉得,这忙比咱们忙得有味道。

为什么?

这忙啊,很具体很自由也很原始。红美说。不像咱们,纸上谈兵,大而无当,时时又钩心斗角,穷于应付。

我认真地看着红美。也许她自小对喧嚣的城市对绞尽脑汁的大学太熟了吧,熟得近于生厌,正像我对偏僻对落后对繁重的体力劳动司空见惯望而生畏一样。

这几天,我接触了十多年学校教育从未涉及的领域。红美说。她大约觉得把气氛营造得太严肃太那个了,突然扑倒在我面前,两眼痴痴地看着我,真的,看了这里的空山旷谷、羊群以及哥嫂老陈他们,领受了这里充满羊腥的日子,我觉得许多油着粉面的城里人和我一样,都——

都怎么样?我怔怔地看着红美,才意识到几天来她改变的可能不仅仅是脸上的肤色。

不是阳痿就是变态!红美说着,噗地一口吹了灯,脸埋在了我的胸前。

我颇为冲动地把她整个儿含进怀里。我感到她的身子轻微又前所未有地颤抖扭曲着,肌肤渗出了润泽的汗液。关键时刻,男女间的动作是比任何语言都精确微妙的符号,可红美嘴里还如饥似渴地喃喃自语:我要……要……孩子!

屋外,骤然刮起了呼啸的大风,飞沙走石,山回谷应,仿佛在为红美和我从末有过的激情推波助澜,巧打掩护。

第二天早饭后,哥一如既往地背上毡包和皮囊说,饮了羊,我赶到沙河口山上等你们去。

哥走后,嫂子和红美抓紧话别。像任何女人话别的场面一样,温情脉脉依依不舍。红美脸上焕发着母性特有的红艳,温柔而又幸福,抱着嫂子的脖子悄悄咕哝了一句什么。

真的?嫂子的笑眼里满是惊喜,目光只向我脸上扫,征询那悄悄话的真实性。

一直到送我们出门,送出老远,嫂子眼里还嫩嫩地含着这种喜悦。她的脸色似乎比老陈女人的更紫更黑,一手牵着场凤,另一手牵着骆驼,要到黑沟驮那又咸又涩的井水去。嫂子说,平常日子,他们根本没功夫去鬼嚎沟驮甜水喝。

爬上边沟紧南的U形壑岘,我们回过头。嫂子,场凤,骆驼,还有两只灵性的狗,以及这些送别者身后作为背景的青砖瓦房、土筑羊圈、甚至整个儿边沟,都定格成一种姿势,定格在红美的相机里,远远地仰望着我们。

缓缓挥手,我泪眼模糊。

(《飞天》1997年8期,《小说月报》1997年10期转载,入选《〈飞天〉60年典藏·短篇小说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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