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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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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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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外同志

手机轻轻震响,微信来了信息。

老马扶稳栋栋,拿起手机瞥了一眼,有卡通娃娃带了红点。那是老杨的微信头像。老马没功夫细读。栋栋站在茶几边玩,咹咹喊叫,噼啪敲打,老马贴身警卫似的,不敢稍有疏忽。

老马心里仍是惦记那条信息。

北京的冬季,天黑得格外早,六点刚到,儿子儿媳还没下班,楼外已万家灯火了。老马不得不中止栋栋的玩耍,抱坐到专用餐车上,系好安全带,自己进卫生间洗洗手,给栋栋吃水果。

先拿橙子给栋栋,栋栋直晃脑袋;再拿苹果,栋栋仍晃脑袋;又拿猕猴桃,栋栋依旧不喜欢;最后拿了香蕉,栋栋才高兴地点头认可。

栋栋一岁半了,蹒跚学步,极不稳当,遇啥都敢冲敢撞;老马紧盯在旁,便于随时扶持。也牙牙学语,会清晰地叫妈叫爸;其余咹咹呜呜,一视同仁,引人猜测。可脑子非常聪明,什么事都知道,赞成反对观点鲜明。

香蕉是菲律宾进口的,个大味甜,质量极好。老马掰了一瓣,轻轻从顶部破皮,小心下拉,露出小半截白瓤,伸到栋栋嘴边。栋栋贪婪地咬一口,瞅着老马,嘟着小嘴吃起来。

栋栋可爱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的儿子。

好好吃吧,小宝贝!老马疼爱地鼓励说。

栋栋对老马的服务很满意,抓取残留嘴角的香蕉粒,高高举着奖赏老马。老马大张了嘴,做咬吃状,实际舍不得碰那小手,说些感谢夸奖的话。

老马当过几年教师,普通话算差强人意。可那是在西北沉木县,在沉木一中的校园,如今到了大都市北京,在首善之区的高楼上,差强人意的普通话漏洞百出,纯粹成陇中方言了。好在老马的亲家也是陕西土著,进京十多年,即便自以为准北京人的儿媳,舌根儿仍残留了秦腔味。陕西和甘肃渊源很深,方言共同点不少,儿媳别无选择地默许栋栋跟随爷爷鹦鹉学舌。

老马这辈子,凡事讲认真,当教师那阵重感冒,怕耽误学生,坚持讲课,患了咽炎,一度非常严重,上讲台都带话筒,后来转行干行政,说话渐少,嗓子不涩不疼了,自以为好利索了。没想到带栋栋后,每天说这说那难得消停,惹得咽炎又犯了。咽炎犯了没关系,关键栋栋进步大,老马带后五个多月,借助适当的手势,交流能力越来越强,令儿媳非常认可。

成长的栋栋养成了习惯,吃东西比较专注和安静,一大瓣香蕉,四五分钟消灭了三分之二,还张着小嘴讨要。老马不给了,将剩余部分喂自己嘴里。也许老马的吃相有点豪放,栋栋不仅不恼,反而惊讶地欣赏着,小脸露出调皮的笑意。老马嘴里塞了香蕉,不能说话,做几个滑稽动作安慰孙子。

大块头的菲律宾香蕉,栋栋每次只能吃三分之二。这是儿媳的特意嘱咐。老马尽管养大了两个儿子,可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如今儿子已经当了父亲,新育儿法他懂得不多,儿媳的话一句顶一句,绝不阳奉阴违。

收拾好香蕉皮,老马解开餐车安全带,把栋栋抱下,准备放地垫上玩。栋栋却极度不配合,手指着进户门喊爸叫妈。老马立即明白了。栋栋的生物钟特灵敏,每天儿子儿媳下班前,会准时守门口等候。人在幼年时期,最看重的就是父母了。老马顺从地扶孙子走到门口。栋栋先出神地仰望门镜,咹咹向老马问什么,又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在门扇上拍打。

儿子儿媳下班回家,常在外面敲门,栋栋这是在模仿呢。

老马怕拍疼了孙子的嫩手,故意诈道,听,爸、妈来了!

栋栋果然中止了动作,静静倾听,听不出动静,又伸手拍打。老马很无奈,只好抱起栋栋,拿自己的老手接替孙子,拍几下,童声童气地唱:小免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

栋栋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高兴地替老马打起了节拍。

栋栋没出生的时候,据说儿媳就重视胎教,拿耳机放肚脐眼让听音乐,出生之后,此类熏陶更如影随形,让栋栋养成了不错的乐感,节拍打得中规中矩,激励老马完整地把“小兔子”唱完,因怕栋栋失兴趣,又接唱别的儿歌了。

老马唱的儿歌,是在陪栋栋反复听音乐玩具时学会的。

儿媳牛丽进家时,老马抱栋栋在阳台看夜景。

跟每天下班回家相同,牛丽嘴里叫着“爸!”,眼睛瞅住栋栋,盈盈笑着,宝贝,想妈了吗?妈想你了!

栋栋激动得乱踢蹬,“妈!妈!”大叫,要牛丽抱他。

妈不能抱你,妈还没洗手!牛丽说着,进了卫生间。

老马看儿媳确实仅仅是在干区洗手,便简短汇报栋栋下午的吃喝情况。牛丽仔细搓手认真听。栋栋不安分,咹咹地求妈妈抱。牛丽洗完手,却拧身躲开栋栋说,宝贝跟爷爷玩吧,妈先给你做饭——蒸点蔬菜,打点燕麦粥!更换衣服进厨房,咔嚓把门带上了。

栋栋嚎啕大哭,妈!妈——

老马赶紧抱进主卧室哄。栋栋直挺在怀中,小脸哭得像风干的小枣,纵使老马立在窗前,指点楼外通明的灯火,发出夸张的赞叹,也无法让他出离愤怒。好在儿子仲由下了班,在主卧门口探探头,宝贝别哭,爸爸来了!匆匆洗把手,将栋栋接抱过去。

栋栋哭声中止了,眼泪鼻涕可劲儿流,伏在仲由肩头,像受了无尽的委屈。仲由刚参加完一个学术会议,西装革履的,被栋栋弄湿了一大片。老马于心不忍,想再抱栋栋,让仲由换衣服。

没关系的。儿子说,爸快休息吧。

老马记着老杨的微信,拿手机看时,只突兀一个问号。

老马哑然而笑。闲人哪知忙人的苦!这不才星期五嘛,他已迫不及待地搞周末串联了——这问号,是在侦查老马明后天有没有空。老杨今天肯定发了不止一个这样的问号吧,尽管具体发给了谁无法说清。老马闭眼想了想,也形单影只地回复了个逗号,意思是目前情况不明,有待进一步确认。

相知多年的老哥们,灵犀相通,无需过多解释。

栋栋已被牛丽接管,在客厅地垫上逗玩。

厨房的主人换成了仲由,煤气灶火焰蓝莹莹的,蒸了栋栋的菜,小型磨浆机也嗡嗡叫。老马从回家时间判断,儿媳大约在单位吃晚饭了,儿子肯定还没有,可他仍是瞅空子问儿媳,晚饭想吃啥?

我吃过了,爸。儿媳果然说。

咱们吃啥?老马又征求仲由的意见。

牛丽吃了吗?仲由说着,朝客厅喊,你吃了吗,丽?

吃过了。牛丽说。

那咱随便吧。仲由给老马说。吃啥都行。

老马打开冰箱观察。从周一到周五,他一个人带栋栋,午饭抽不出手做,多蒸吃仲由从单位带的包子和馒头,临时就个鲜黄瓜、嫩萝卜什么的,纯粹瞎凑合。儿子儿媳中午回不了家,每每叮嘱老马吃营养。老马总回答,营养得很,都过剩呢。带馅食物不易保存,仲由背一次,老马吃一顿。这两天仲由忙,冰箱只剩馒头了。老马准备蒸两个,再随便烩个菜。

别烩菜了吧,泡个面就行。仲由说。

经常吃泡面,对身体不好。老马说。

晚饭简单好。仲由说。我喜欢泡面。

仲由从小喜欢泡面是事实,可眼下,他肯定是顾及老爸累,不忍让费心做饭罢了。老马什么也不说。先洗点小油菜备着,点火烧水,打两个荷包蛋煮定型,再加泡面调料包,最后才将泡面跟油菜入锅。泡面泡面,其实泡的不好吃,煮的最有味;其中汤很关键,要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时间掌握一分钟左右。然后盛进碗里,红的汤,黄的面,绿的菜,白的蛋,色香味俱全。

泡面端上桌,仲由却要伺候栋栋了。栋栋的菜分晾在玻璃器中,西兰花、胡萝卜和铁棍山药,太凉了对胃不好。别看栋栋跟老马独处时,坐餐车吃东西那般乖巧,换爸妈回了家,立即淘气蛮横了,不仅不坐餐车,还要人抱,否则摇头摆尾,大吵大闹。为让栋栋开尊口,多吃点,儿子儿媳一直委屈求全顺着栋栋。

仲由负责抱,牛丽负责喂。

泡面在碗里久了,变绵变软,失了口感,味道全无。这种情况,老马也曾要仲由先吃,自己抱栋栋,仲由不答应。老马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吃。老马年轻时度过饥荒,吃学校食堂,吃工地大灶,争先恐后,抢的节奏,无论多烫的饭食,从吸溜入口到咀嚼下咽,合理降温,速度不减。仲由清楚老爸的特长,担心烫着,叮咛他慢点吃;老马呢,想给仲由省点时间,假装从容不迫,吃相优雅,实际仍速战速决吃了面,让汤在碗里晾着,站起身要替换仲由。栋栋先前哭得太猛太凶,竟不认老马,拒绝让抱,不惜皱眉撇嘴相威胁。

老马只好讪讪地坐了,为儿子那碗面忐忑。

忐忑中也有意外收获。牛丽喂栋栋吃菜,竟软软地打个哈欠说,这周真是累得够呛,明天早上啥也不干,好好睡个透觉。

仲由没表示异议,那下午什么安排?

牛丽沉默片刻,一起去通州吧,免得爸妈来回跑。

老马明白,仲由这话实际是替他老爸投石问路呢,心里隐隐有点热。

老马在厨房洗涮锅碗。

这活儿老马不干,就会留给仲由。仲由负担够重了。栋栋的餐具专用,由儿子或儿媳洗,用不着老马动手。洗净泡面锅碗,收拾厨房地面,看卫生间湿区的门紧闭,儿子儿媳给栋栋洗澡,老马便在干区刷了牙,躲床上联系老杨。

先发个憨笑表情,不见老杨响应。

再发一个句号,还不见老杨响应。

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此刻偏偏在忙啥呢!

索性直截了当说吧,明天早餐,不见不散。

文字蝴蝶般飞翔而出,又等片刻,仍无动静,老马便每天一样,抓紧浏览其他消息更新。“岗外同志”群是必看的。真是名副其实,从周一至周五,儿女们忙于上班的日子,这个群相当消停,最多晒几张各自孙子的照片,伴随夸张赞赏的表情。老马带了一天栋栋,看着看着打起了鼾,手机落在了枕头畔。

梦中惊醒,小腹饱满胀痛,老马翻身坐起,已是午夜两点多了。手机上有了老杨的回复:三个拥抱表情。

轻轻下床开了门,客厅的灯还亮着。老马提脚往外走,卫生间湿区的门开得很大,黑哑哑的,说明里面没人。老马撒尿,洗手,尽量不出声响。梦中初醒,视力模糊,看仲由坐在饭桌电脑前,挖空心思写着什么。老马犹豫一下,移步上前,夜太深了,你……

马上就好。儿子说,爸快睡,别受凉。

天还没有大亮,老马已下了楼。

先到小区东门的固定点扔垃圾。三只黑色塑料袋,装了栋栋的一次性尿裤,装了厨房的菜根,装了其他垃圾。每天晚上,都由老马或仲由,收妥放在门口,老马晨练拿下楼扔。跟垃圾同时扔掉的,还有戴着的一次性手套。

东门外的公共卫生间,昼夜不关,省略了老马太多的尴尬。

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纵使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也甭担心碰见熟人。老马走了五个多月,从没遇过这种幸运。满世界行色匆匆的人,根本不知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即使擦肩而过,也没谁拿正眼看你。

这就是他乡吧。老马想。

或宽或窄的街道两旁,大多划了收费车位,停了各种品牌的车辆。老马每天晨起,根据时间多少,或穿一两条街,或穿三四条街,左转右拐,用心记着沿途的标志,已不犯迷路的低级错误了。老杨跟老马的孩子都住朝阳,一东北一西南,相隔六七公里;两人的秘密约会地,差不多处在正中,北四环外的“老北京烧饼”店。

大老远地,便看见烧饼店门口的拥挤了。天热的时候,每逢周末,到这儿吃早餐的顾客特别多,曲折的长队能排到马路边,进入冬季相应少了些。老马估计老杨比自己来得迟,自觉跟在队尾等。没想到老杨早排在了前面,转头朝老马递眼色。首都市民的觉悟高,监督力度大,两人怕落个串通插队的嫌疑,都不再声张,等老杨买好票,才一同凑到取饭窗口。

这家生意兴隆的老字号店,主打烧饼夹肉(酱牛肉、肘子肉),多数顾客正是奔这个而来的;同时兼营小笼包,外加豆腐脑和豆腐汤——北京的胡同小巷,大众饮食尤其早餐,豆腐脑最为多见。老杨买了两笼包子,两碗豆腐脑,是他跟老马的消费;还有几个烧饼夹牛肉,分装了两个食品袋,准备往家里带。老哥俩整三周没见面了,激动得脸有点红,饭端到最旮旯的桌上,先不吃,相互瞅看一小会。

老师好!老马说。

学生好!老杨说。

两人仰头傻笑,顽童似的表情。

老杨刚工作任沉木一中团委干事时,老马在该校读高三,当学生会主席。年龄相仿的两人,相识相知,彼此欣赏,用四十多年的时光,将友谊锤炼成了纯青炉火。老马一直尊老杨为师长;老杨玩笑的时候也默认,庄重场合却马上更正,不是师生,是校友!

店外的气温太低,亦师生亦老友的两人,把羽绒服脱挂在椅背上。

咱吃吧!老杨提议。

好。老马附和。吃!

拗口的普通话被彻底抛弃,换成了可亲的沉木方言。但说好吃饭的老男人,拿起的不是筷子,而是各自的手机,孩子似的,为对方拍照,为桌上的食物拍照,又凑到一起自拍,噼哩啪啦拍好后,准备发“岗外同志”群,眼馋散居全国各地的老伙计们。没成想周末的群友不甘寂寞,有更捷足先登者已分享视频了:干净的沙滩,雪白的潮水,蓝色的大海,不远处的椰子树街景,以及带夸张意味的沉木方言画外音,热啊,热,真把人热死了!

这个二春!老杨忍俊不禁。

是他。是二春!老马大笑。

老杨立即拨打了群语音通话。

二春马上接通,喂,你们两个在一起吗?

我俩品北京烧饼呢。老杨说。你显摆得很,海南真就那样热?

事实上热啊!二春大笑。我只穿外套,已走得满头是汗了!

你在接受海风的洗礼吧。老马也斜插进来说。

吃不上北京烧饼,只有吹海风啊!二春说。

二春也是沉木退休人员,本名李进民。儿子儿媳都在海南,响应国家号召,连续生了两胎仨孩子。老李被老伴领着“奉命支前”,里出外进起早贪黑,比上班的时候还忙,便戏谑性地改微信昵称为“二春”——“二春”者,“人生第二春”之简写也。

三个人聊得正欢,忽听有声音抱怨,大半夜喧哗,人家睡觉呢!

细看手机,竟是身在沉木的老朱。

老杨笑崩,老朱,你还挺被窝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朱的嗓子带了宿夜的嘶哑。这才几点钟呀,老家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呢,咱退了休的瘪老头,不挺被窝能干啥!

四人同声大笑,忘乎所以。

饭桌上的包子和豆腐脑被完全无视,好像大清早跑这儿,纯粹是为了约会,为了群语音通话,为了酣畅地说方言,为了这别样的快乐,直到服务员走来提醒,两人才讶然看四周,不好意思地噤了声,挂断通话,拿筷子吃饭了。吃到中途,等邻桌换了顾客,他们相视傻笑,又忍无可忍地鼓捣手机了。

微信群已热闹得跟幼儿园一般。

针对老杨们刚结束的“四方通话”,鼓掌的,羡慕的,赞赏的,憨笑的,抗议的,起哄的,完全能整理个表情包。分散全国各地的老伙计们,有闲心享受周末时光,也算难能可贵,实在快乐无比。

老杨和老马的照片分享,更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沐浴这样的气氛吃早餐,心情好极了;两人商量在年底前,争取吆喝能聚起来的群友们见一次面。

老杨当初建这个群,就是为热络情感、排解寂寞的。七八个老熟人,全是沉木的退休职工,在各地帮儿女带孩子。群名特大众,叫“哥们好”。后来成员渐渐增加,至老马加入时,用老杨的话说,已是“梁山一百单八将”了。老杨工作那会儿,在沉木组织部干过,当微信群主绰绰有余,入群把关非常严格,三观不正者绝不吸纳。并且每吸纳新元素,都提前发通知,征求群友意见,无人反对才正式邀请。

老马进群不久,老温也入了伙。

老温当过沉木县县长,为官清正,平易近人,口碑极好,是群里不少人的老上级,后来尽管调任邻县党委书记,最终在市人大主任位上退体,可那种敬畏永存心间。退休后的老温,也跟老婆进北京看外孙,人生地不熟。恰好与老杨是微信好友,听说这个群,主动要加入。一个厅级领导入伙,群里史无前例。老杨征求意见,大家喜出望外。老温却提了入群条件,求老杨代为转达:千万别叫他县长、书记或主任了,真诚互处平等相待。

那叫什么?人家毕竟是老领导!

索性直接叫老温吧。老杨提议。

群友认可,网上迎候,老温好!

同志们好!老温果然非常随和。

群友格外欣喜,乐得东倒西歪。

老温的入群及豁达,激发了老杨的灵感。是啊,都是曾经的同事,如今退休到岗外,散居各地为儿女服务,可网络相见,亲热劲儿比在岗时有过而无不及,何不改群名为“岗外同志”呢?

网上征求意见,大家山呼赞成。

八点多回家,栋栋还没醒。

家里暖气特好,冻冰的脸庞瞬间被融化的感觉。阳光透过窗口,软软地斜铺在地上,更增添了温暖的意味。从饭桌的水痕看,栋栋肯定醒过,在每天那个点上,吃奶粉之后又入睡了。

新买的蔬菜,担心冰箱蜂鸣,不敢开,暂时挂到把手上。小区的西门,每周二、四、六,有新发地的便民菜车,老马总要精挑细选买几样。栋栋正长身子,蔬菜吃不很多,可得足够新鲜。

两个烧饼夹牛肉,抽张纸巾,连包装放饭桌上。每个周末,老马外面吃早餐,都要给儿子儿媳带。这是老杨教他的。老马从老杨那里,学了不少好习惯。

没有栋栋的吵闹,老马很不适应,像失了业,又不能拖地,不能擦桌子,不能干其他,怕弄出声响——猛然想起手机,赶紧调至振动,最小的那档。口有点渴,跟老杨话说得多了。老马小心倒杯水,慢慢呷,呷完了,回床上躺下,习惯性地拿手机玩。

“为老娘”群有了更新。老娘的视频,大姐发的。视频里的老娘,坐在铺了花格单子的炕上,满头银发,双眼微闭,入睡似的,细看,嘴却咕噜着什么。膝旁放个瓷碟儿,盛了油烙饼,还放个小茶碗,都散着热气。老娘的嘴咕噜了一小会,睁开眼,端小茶碗喝。

视频之外,是大姐、二姐跟嫂子的聊天音频,长长一串。这个群就老马姐弟六个,每天却有内容翻新。话题多围绕老娘。老娘八十多岁了,一直跟老马生活,几个月前老马赴京带栋栋,才联系大姐接了去。老马戴耳机听大姐、二姐和嫂子的聊天。仍是说老娘,说老娘的吃喝拉撒,说老娘的硬朗,感叹她们自己到老娘的年纪,可能很不中用。二姐跟二姐夫在兰州,大嫂跟大哥在沈阳,都带各自的孙子,个中辛苦从不明说,弦外之音一清二楚。只有大姐,大姐夫去世得早,孙子已经成人,读了大学,儿子儿媳挣钱供给,留大姐独守乡下偌大的老院子,才有条件接老娘照料呢。

老马不便出声说什么,发个表情作了回应。

又看了几遍视频中的老娘,老马扔下手机,在床头找书。床头放了好几本书,有仲由的经济学论文集,老马读了几次,佶屈聱牙读不下去;也有台湾学者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老马翻到有折页处读起来。

牛丽开车很快,老马有点担心。

老马坐在后排,跟抱了栋栋的仲由。从朝阳租住的小区到通州家中,不到一小时车程,却得上下三次高速,盘绕九道弯子,经停十多处红灯……中间几条街道,老马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哪儿见过。大城市的建筑有太多相像,让老马这个年纪的外省人分不清南北。

这一点,岗外同志们深有同感。

牛丽轻车熟路,直接把车开入地下,转弯抹角停好,乘电梯至17层,摁门铃。儿子儿媳拿钥匙不用,大约是怕什么不便吧。老马想。

门从里面打开,牛丽父母惊呼着抱过栋栋,用熟悉的陕北话,又让叫姥爷,又让喊姥姥,心肝宝贝地疼了个人仰马翻,才记得招呼老马。

自己家里,客气个啥!老马主动换拖鞋。

牛丽已趿了拖鞋,甩掉外套,直接跳进沙发,跟父亲开聊。牛丽母亲带了栋栋,在卧室给仲由说什么;也许觉得冷落了老马,又抱栋栋出来倒茶。

亲家不要客气!老马拿杯子自己倒了水。

一个人带栋栋,累坏你了!牛丽母亲说。

还行。老马说。亲家坐吧。

我尽给丽丽念叨,说你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事,不容易,要她多体贴、多照顾呢。牛丽母亲很厚道,每次见面都这样说。

他带自己的孙子,有啥不容易的!牛丽父亲插话。石油队长出身的人,即便在自己家里,也改不了高门大嗓的习惯。

老马不易觉察地皱皱眉头,是啊,疼孙子,就不觉得累了。

牛丽跟父亲都笑了。仲由也笑,很勉强,飞快瞟老马一眼。

牛丽母亲不满地摇头叹气,疼是疼,累是累,两码子事情——丽丽,仲由,我还是那句话,你俩要对你爸好!

娃都好着呢。老马也学说陕北话。

栋栋听不懂大人说什么,在牛丽母亲怀里乱踢蹬。仲由抱了放在地上,伸手左右护着,鼓励栋栋走步。牛丽母亲笑着欣赏一会儿,站起身问,丽丽,晚饭想吃啥?

这不才四点吗!牛丽斜瞪眼睛说。

今天人多,我早点给咱准备。牛丽母亲说。

牛丽不耐烦,无所谓地摆摆手,继续跟父亲聊,针对房子过户的事儿。牵涉的头绪相当繁琐,老马无话可说,也不想细听。仲由看出老马的无趣,将栋栋抱来让逗着玩,自己进厨房帮忙了。

进户门突然被打开,牛丽哥嫂探头进来。

牛丽跟父亲看了,马上换话题说别的了。

房子过户的事儿,至少折腾三四年了。

这套一百一十多平米的房子,在牛丽父亲名下。仲由跟牛丽结婚的时候,就说要将产权办过来。为此,老马拿出了全部积蓄,又张口向亲友借,拼凑了四十万元给了仲由。北京的车和房子,难倒过无数英雄好汉。仲由寒窗苦读,学士硕士博士,落户在了北京,可只要谈起车跟房子,便头疼不已。后来处对象结婚,难题迎刃而解,牛丽家全有现成,尽管得出点血,老马心甘情愿。

一切应归功于牛丽父亲。牛丽父亲在陕北跟人合伙采过石油,挣了半蛇皮袋人民币,存银行里怕贬值,便背进北京搞投资,买车买房子。而且出手阔绰,一买就是两辆车两套房。这两种奢侈无比的商品,当时在通州并没有限购。牛丽父母生了一男一女,办证的时候,车房的一半直接给了年满十八岁的儿子,另一半因为女儿还未成年,只好留在了自己名下。

有了车,有了房,没有户口仍不算正经北京人。牛丽父亲索性咬牙,托关系为儿女买了户口。事实证明这举措够英明了,因为不久,陕北石油出了新政策,那位合伙人脑子少根筋,在牛丽父亲金盆洗手的背景下,死活不听劝告,想独撑开采队将钱赚到底,结果不仅赔了本,人也遭了牢狱之灾。而牛丽父亲在北京的投资,增值不仅仅在经济上。

牛丽父亲这样的人,老家也有房子的,而且相当豪华,二层小别墅,背山面水,带一亩多地,可种花,可种菜。每年北京最热的季节,都市里待久待腻了,回陕北避暑休闲,神仙般的过活。北京这房子原可以不过户,让牛丽跟仲由直接住得了。只因牛丽哥的存在,让事情多了纷争的隐忧。牛丽哥学历不高,娶了河南女子,都没正经职业,住现成房,开现成车——加入滴滴平台拉客,懒散挣不了多少钱,经常找父母揩油不算,更吃碗里想锅里呢。

在牛丽跟仲由刚确定恋爱关系时,牛丽哥就试探父亲,说牛丽读了大学,进了国企,在北京扎了根,眼下又处了高学历对象,日子肯定非常滋润,绝不会跟他一样啃老了。牛丽哥的话引起了牛丽父亲的警惕,说自己不是重男轻女之辈,必须把一碗水端平,决定把名下的房产过户给牛丽了。

反复咨询了相关法规,最划算的方式是赠予。

牛丽呢,房子自然想要,却不想白要。父母年纪大了,没固定收入,曾经的积蓄所剩无多,养老存在很大忧患。因此在准备跟仲由共同拥有房产前,要他单独拿一百万补偿娘家。

仲由向老马转述消息时,情绪有点颓唐,语调相当低沉。老马嘴上没说什么,也好几夜无法安眠。一百万,对月工资(那时老马没退休)只有五千多元的他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后来听朋友包括老杨开导,在首善之区的北京,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即便是通州,二手的,假如通过市场,不是在这个数上翻倍的问题呢。弄清其中的道理,老马幡然醒悟,不仅义无反顾地四处凑钱,而且高调给仲由打气,鼓励他想尽办法,如期如数将钱打在岳父账上。

仲由尽管是经济学博士,在社科机构上班,可入职没几年,工资不及只有本科学历在国企打杂的牛丽的三分之一;给牛丽父亲的那笔钱,多源于银行的借贷,年利息都不是小数字。

可房子的过户问题,因为程序复杂,始终没办法解决。

周六晚上,仲由几乎熬了个通宵,要写的文章仍没能煞尾,只好跟牛丽商量,下午让老马陪护栋栋去早教,他留守家中把任务完成。

仲由至少给三家知名的经济类杂志写专栏,每月各一篇,拿不低的稿费补贴菲薄的收入,缩小跟牛丽的差距。夜以继日的冷板凳,坐得他腰椎颈椎都有问题,手臂和双腿经常发麻,也没功夫也没心思上医院检查。

去早教仍是牛丽开车,老马抱栋栋坐后排,四十分钟到了目的地。栋栋报名的早教是家专业的上市机构,国内名气很大,学费两万多元。受教孩童从六七个月到五六周岁都有,按年龄分为十五六人的班,每班次每周授课五十分钟,流水般源源不断的孩子,等于哗啦啦收取银子呢。

因为来得有点迟了,在门口测过体温,匆匆换了专用袜子,牛丽带栋栋入班上课,老马暂时找地方歇息。

老马当然歇不住,随意走走看看,背了栋栋的行囊。透过教室的门玻璃往里瞧,一眼从人群里挑出了陪栋栋的牛丽,亲人般的感觉从心底漫洇。这一点老马体验好多次了,在大街上,在小区里,在任何地方,冷不丁看见牛丽,跟看到仲由,看到栋栋一样,那般熟悉和温馨。

早教形式仍跟以前一样,栋栋和十多个年龄相仿的小朋友,由各自的爸或妈领着,在绿地毯上围坐成大圆。早教老师坐在圆心处,用英语(该机构最引以为豪的特点)叽哩呱啦说着什么,配合若干简单动作。

早教老师要家长陪孩子学着做。

牛丽虔诚而投入地带栋栋模仿。

老马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师范大学历史系,又吃了几年粉笔灰,对教育包括早教,算不得百分百的门外汉,知道对栋栋这般年龄的孩子,说话应亲切和蔼,绘声绘色,语速缓疾有度,宁慢毋快。早教老师表情和语调没的说,可那语速,比动车还快,而且是英语,如何叫稚嫩的孩童听得懂——也许所谓早教,是否听得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孩子提供活动的平台,营造交流气氛吧。

知道自己的观念落伍,老马不深入思考了。

忧国忧民地乱想时,集中授课已经结束,该分兴趣玩耍了。教室门被打开,早教老师立在门口,招呼其他陪护亲人入内。老马拿了栋栋的水壶,凑上前让喝几口,再几口,然后替换了牛丽,带栋栋找喜欢的地儿了。

仲由蜷曲在地垫上睡了,开门的声响都没惊醒。

老马将栋栋放茶几边扶着,想找件衣服给仲由盖上。栋栋挣脱老马的手,东倒西歪前行几步,伏到仲由身上,小手在脸上拍打,爸,爸!

仲由睁开红红的双眼,四下里乱看,等明白怎么回事,双手扶了栋栋,脑袋又无力地耷拉在地垫上。

老马心疼疼地揪了一下,写好了?

好了。仲由说。已经发给编辑了。

老马想劝仲由回卧室睡会儿,看看换衣服的牛丽,话到嘴边又忍住,只哄叫栋栋到自己这边。栋栋依恋仲由,不搭理老马。仲由迷糊片刻,倒坐起了身,长长地打个哈欠,几点了?

快六点了。老马说。

该晚饭了。栋栋吃什么?仲由说。

煮饺子吧。牛丽说。他今天饿了。

仲由跪在地垫上,双手托举栋栋,举过头顶,徐徐放下,逗得栋栋哈哈笑,连续举放好几次,趁栋栋高兴,交给老马,自己上灶煮饺子。

我来吧。牛丽拦住仲由。你看着栋栋,让爸歇会。

牛丽换了家居衣服,打开冰箱察看。其中有新冻的面条、饺子及肉肠之类。牛丽母亲厨艺好,变花样给栋栋做好,拿来后冻在冰箱里。恰在此时,牛丽手机响了,是牛丽父亲要视频看外孙。

仲由赶紧洗了手,补缺厨房煮饺子;老马也很累了,暂回床上歇息。

熟悉的陕北方言从主卧飘来,经过网络润色,越发独具特色,内容全在逗栋栋,让喊姥爷,让拍小手,让飞香吻……不无骄蛮的陕北大汉,疼起外孙,比老太婆还嘴碎,还嗲声嗲气——老马带栋栋的日子,每天都听这“嗲嗲之音”,或现实中,或网络里;听得久了,有种无以言说的感觉。

等栋栋的饺子差不多好了,老马便给大家做晚饭。米饭已经蒸上,就准备炒几个菜。从冰箱里选,老马从小区西门买回、栋栋吃剩下的,择洗得一干二净。刀跟案板生熟有别,老马已经习惯,绝不可能混用。土豆切丝,青椒切圈,包菜切片,西红柿切丁,葱姜蒜切末:都分装在盘里,看米饭煮的进度,炒菜稍微有点早,便回客厅坐等。

爸,你猜栋栋吃了多少饺子?牛丽说。

多少?老马说。那大半碗没有吃完吧?

只吃剩下了一个!仲由说。

而且不要仲由抱,坐餐车自己吃的!栋栋的哪怕丁点儿进步,都让牛丽激动得不行,她朝栋栋扮个鬼脸,轻启歌喉,曼舒舞步,在地上转圈儿跳。

栋栋似看非看,双眼亮晶晶,抿嘴微笑。

仲由另辟蹊径,双臂屈曲,啊啊两声,挥几个拳击动作。栋栋竟大瞪了眼,嘴脸鼓鼓绷着,惊讶地欣赏完,也邯郸学步般,小手握拳,相互碰撞,嘴里啊啊呼应,调皮可爱至极。

老马跟儿子儿媳笑得东倒西歪。

究竟是男子汉啊,小坏蛋!牛丽笑出了泪。妈妈起劲跳舞,你不理不顾;爸爸就动了几下拳头,你又模仿又配音,真是的!

大家又笑一会,老马心里记着厨房,便向栋栋挥手。儿子儿媳这般融洽,这般欢乐地经营小日子,老马心里像浸了蜜,别提多惬意了,劳累和疲乏陡然淡去,专心致志点火炒菜了。

老伴活着的时候,老马就开始做饭,煤油炉子小铝锅,给上学的俩儿子,炒洋芋条,热熟腌菜,煮白水面,油盐酱醋五味俱全。后来儿子上了大学,陆续有了工作,老伴也得了病,医院里折腾两三年,无可挽回地离了世,老马更得爬锅挖灶了。因为迁就老娘的口味,饭菜一锅煮,煮软煮烂,便是最佳,原有的一点厨艺无形中荒废了。这次初到北京,知道带栋栋外,还得不时做饭,老马实际很忐忑,害怕牛丽吃不惯,陪了十二分小心。没成想做了几次,牛丽不仅喜欢吃,而且回娘家夸耀,我们现在也有厨师了——栋栋爷爷做饭的水平,跟我妈直接有一拼!

牛丽父亲盯着老马憨笑,极幸灾乐祸的那种。

老马受宠若惊,我呀,纯粹是瞎凑合,哪能跟亲家母比!

上班的早晨,牛丽完全是小跑节奏,卧室、厨房、客厅之间三点数线。仲由的单位在海淀,坐公交,乘地铁,得一个多小时,起床洗漱后便出门了。当初把房子往朝阳区租,就为离牛丽的单位近,方便更好地照顾栋栋。

栋栋六点左右会醒一次,吃过奶粉回笼再睡;牛丽七点稍前也起了床,看栋栋还在梦中,便唤老马进主卧陪伴。老马只需坐在床边,抓了那稚嫩的小手,使入睡的栋栋有安全的依托,从而不过早惊醒就行。

此时的栋栋睡得浅,眼睛半睁半闭,手脚极不老实,下意识抓着老马的手。在陇中老家,小孩这种双眼半闭式的入睡被叫作“兔子睡”——兔子野外生存,随时可能遭遇各种侵害,梦境之中也保持警惕,恰如浅睡状态的小孩害怕孤单。

陪伴栋栋的老马,听见牛丽小跑的脚步。那匆匆的足音,是活在北京的节奏,也是活在北京的艰难。牛丽不仅得给栋栋蒸早餐的蛋羹、肉肠、蔬菜,外加米粥或面汤什么,还得准备午餐的料,盛在碗碟里面,放个顺手地方。

牛丽上班后,家里就剩老马一个,中午给栋栋做饭,只能把餐车搬到厨房门口,哄栋栋坐在上面,又操心锅灶又关照栋栋,一心二用,忙手乱脚不说,也存在无形的安全隐患。

等牛丽把一切收拾妥当,在卫生间哗哗洗漱,浅睡的栋栋彻底醒了,欣欣然睁开眼,定定地瞅会老马,半翻起身,咹咹叫着,要求给他穿衣服。

老马疼爱地呼应,手伸被窝,先换尿裤。整个夜晚,聚了尿水的尿裤,沉甸甸的,差不多二斤重。再看可爱的小鸡鸡,捂得有点红。老马取了儿童马油护臀膏,在小鸡鸡及肛门四周轻拢慢捻抹一层。马油产自日本。尿裤也产自日本,晚上用的这种,据说一片得十多块钱,用一次扔掉,老马换着都心疼。

穿好衣服,抱到客厅,老马先逐个介绍晾在桌上的饭菜,夸张性做抢吃的表示,成功诱导栋栋坐上餐车,再给他洗手擦脸,清清爽爽吃早餐。

我上班了,爸!牛丽换了正装准备出门。

赶得上单位的早餐吗?老马习惯性地问。

赶得上。牛丽向栋栋挥手,好好听爷爷的话,宝贝!

仲辉从重庆打电话,问老马好,说周末加班,没顾上联系。语气仍带了明显的倦意。仲辉是老马的二儿子,在重庆市辖下的公安局工作,加班几乎是家常便饭。仲辉公安大学硕士毕业,如果努力,原本能留首都的,可大哥仲由“北漂”的窘迫,让他改变主意南下了,最后在山城谋了职业。匆匆聊了几句,听老爸有点心不在焉,知道是被小侄儿闹的,仲辉便要挂电话了,特意提醒老马说,近日有寒流袭击北京,让外出给栋栋穿暖和。

冷天的太阳非常可亲,不像寒流要来的样子。

正是冬至前的最后几天,一出楼门,冷气硬嗖嗖直扑脸面。老马给栋栋紧了下羽绒服领扣,自己却连帽子都不戴,迎着冷意从容行走,感觉非常惬意。人跟世间草木一样,春温夏曝秋凉冬寒,经历一番总有好处。

阳光被高楼切割成块状,散布在小区的不同地域,偏北的草坪边有处较大,聚集了好几辆童车。老马也加入其中,想带栋栋走几步,看他不很乐意,便侧向太阳把车停稳。听说有嚣张的不法分子,公然骗、偷甚至抢小孩,老马时刻多睁一只眼,尽管也拿着手机看,注意力却不敢离栋栋。

非周末的岗外同志都很忙碌,没人上网凑热闹。“为老娘”却有大姐的分享:老娘扶杖在巷道里走,蹒跚的脚步,弯驼的腰身,瘦小的背影……兄妹不在一起的日子,常借视频报平安。

想跟大姐通个话,老马转念又忍了。

草坪旁的阳光块不久变小,老马带栋栋及时转移。小区的主门在南,门内有个圆形花坛,夏天姹紫嫣红煞是好看。大老远的,看见花坛前的大石狮子,栋栋高兴得手舞足蹈,不等童车停稳急着要下;可真到了石狮子前,突然止步不前了,严肃地凝视狮子,撮起小嘴呜呜呼叫。

栋栋在模仿狮子吓唬老马呢。

老马疼爱地抱起栋栋,让摸摸狮子的鬃鬣。栋栋不敢。老马轻轻摸给看,边摸边开导说,是石狮子,不伤人的。为证明自己的话不假,又在狮子的颈项上拍拍,再牵栋栋的小手。栋栋仍尽力往回缩,毕竟让指尖碰了一下。

栋栋惧怕狮子,是教育的结果。仲由跟牛丽陪栋栋看画册,每遇老虎狮子等凶猛动物,总呜呜发声做惊恐状。

很快,栋栋看见花坛侧面的小路,不由分说朝那儿奔。老马抓着袖管,颠儿颠儿跟在旁边。小路八九米长,平铺了红砖,微斜的坡度,栋栋非常喜欢,每天玩得忘乎所以。先往下走,差不多到三分之二,停步转身,又朝上走,来回反复,乐此不疲。老马腰背躬伏小步紧随,几个来回便微微喘息,又怕摔着栋栋,不敢丢手,真正舍命陪孙子。

老杨曾在岗外同志群发感慨,带孙子的辛苦无法言说,更无处言说,但因为疼爱,贴心的疼爱,便把日子一天天消磨掉,孙子也一月月长大了。老杨的话,被群友誉为最朴实的凡人名言。

栋栋衣服穿得太厚,圆墩墩折腾不停。老杨自己跟累了,又怕孙子出汗,最后不得不以强凌弱将他抱起。栋栋抓挖踢蹬,强烈抗议。老马紧紧搂住,说快中午了,咱回家吃饭睡觉觉,要不啊,以后就没劲儿玩了。

小家伙终究会听话了,乖乖坐在了童车上。

往回走东边,阳光更好些。小区东的数幢高楼下,寒冷的深冬寂无一人,可在七八月之交,却聚满了躲蚊避暑的老男老女,携带着各自的孙子。

老马每次从这儿经过,总忍不住多望一眼。

那么多白头皱脸的老男老女,不知道籍贯和姓名,不知道从事过何种工作,担任过哪等职务,一概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能知道的,这些方音不同的家伙,拥有空前统一的使命:为儿女带孩子。

老马是在无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跌落在这群人当中的。

说无充分准备,主要是指思想上。接到仲由请他上北京带栋栋的电话时,老马正在家里跟老娘午饭,大脑一时转不过弯,栋栋不是有你岳父母带吗!

他们带了一年多。仲由说。老两口年纪大,有点吃不消了。

可我……一个人……还有你奶奶……老马不知道说什么好。

爸的难处我清楚,奶奶还要人照顾,可……仲由欲言又止。

娃叫你,就去吧。老娘耳朵尖得很,又不是给别人带孙子!

可是,你……老马瞅着越活越精的老娘,真有点哭笑不得。

没啥可是不可是。老娘说。我你就别管了,有你大姐在呢。

结果,老马当然去了北京,不全因为老娘的督促。栋栋出生之后,作为爷爷的他,只在栋栋满月那会儿,上北京探望过一次,短短住了两天。十多个月以来,老马人尽管回到了老家,心却时时牵着孙子,没事总翻手机给老娘,欣赏栋栋的照片和视频。看小家伙一天天成长,越长越硬气,越长越可爱,说不出的喜悦,在心里小兔般扑腾。

梦里醒里,他都想着孙子。

可真要上北京带孙子,而且一年半载,老马仍是有顾虑。除了不放心老娘,更担忧跟儿媳相处。学历史专业的老马,知道婆(公)媳关系是横亘在中国家庭链条上的一大难题,何况作为婆婆的老伴不在了,由粗手糙脚的他单枪匹马带孙子,细节处理肯定问题很多。再者他刚从工作岗位退下来,不少社会身份并没同步卸妆,同事呀亲戚呀的,太多事儿要参与,在家十天半月遇不了一次,出门两三天便有人寻找。

这些啊,哪位老革命没经历过——谁主谁次,孰轻孰重,你掂量着办吧。老杨听了老马的诉苦后说风凉话。

掂量来掂量去,老马买了赴京的车票。

想到将与可爱的栋栋见面,老马自然很激动。远在沈阳的大哥和兰州的二姐开玩笑,别光高兴疼孙子,现在的娃不好带呢。

不就一个娃嘛,有啥不好带的!老娘首先不服气。

老马嘴上不说什么,内心很赞同老娘,想自己已经拉扯大了两个儿子,眼下尽管六十岁了,也时常腰酸背痛的,却没有基础性疾病,只要尽心尽力,一个刚满周岁的亲蛋蛋孙子,哪有带不好的道理!

高温天气首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走下带了空调的火车,老马猛然像被扔进了蒸笼。七月的北京,热得蛮横,热得厚重,热得惊心而憋闷,轻装走路尚且流汗,老马还贪多无厌地带了两大包陇中特产。出站口跟前来迎接的仲由相遇,他已汗流浃背了,进朝阳区租住的房子,完全跟暴雨淋过的一般。

儿媳急找轻薄夏衣,让他冲澡更换。

接着,便与可爱的栋栋接触了。据说婴孩的眼睛最为独特,能以密码的方式贮存幼小时候所见的人事。不知是老马在栋栋满月那会看望过,还是骨血间灵犀相通的气息起作用,栋栋半点不反对老马的怀抱,心安理得地偎靠其中了。

老马那个疼啊,真是贴心贴肺了。

租房里面开空调,因了栋栋的关系,温度不敢太低。从高原深处赶来的老马,额头脖颈无法抗拒地爬满了蚂蚁般的汗道。

随后教育老马的是儿子仲由。

为让老爸尽快进入角色,仲由专门请了一天假,手把手培训指导,从ABC开始:这培训是全方位、洗脑式的。

现代都市育儿发展得这般精细,这般超前,老马做梦都没想到。其他不多啰嗦,单奶粉这一项,不包括具体给栋栋吃的过程,内容就复杂得令人咋舌:容量不同的奶瓶,开口有别的奶嘴,形制统一的护盖,在不使用的时候,始终存贮于无菌的设备中;水用农夫山泉,提前烧开了,分装在保温和不保温的杯子里,供随时掺和使用;奶粉呢,是瑞典产的,不同月份的孩子配方不同,一桶一桶备好在柜子里……

顾及老爸的年龄及接受能力,仲由不搞空洞枯燥的说教。他以请假的那一天为单元,按从早到晚的流程,耐心细致地讲解示范,层次明了,内容充实,诸如换尿裤,擦臭臭,洗屁股,抹马油,吃奶粉,换衣服……另如起抱小孩的姿势,陪哄入眠的方式,以及下楼透气的时间、路线、地点和注意细节,等等,假如用心整理书写,将是一本实验性极好的育儿教程。

晚上洗澡后躺在床上,汗点微微的老马虽筋疲力尽,可仍忘不了给挚友老杨汇报抵京之后第一天的全新感受。已经把外孙带入小学的老杨差点笑掉了大牙,幸灾乐祸地发了串那种戴墨镜的酷逼表情,你以为新时代的爷爷那么好当吗?年轻人,好好学习争取进步吧!

这个晚上,老马被正式邀请加入了后来改为“岗外同志”的微信群。老杨更以私聊方式安慰说,早点休息,明天正式上岗呢。

仿佛适龄入学的孩童,老马激动得无法入眠。思绪不争气地飘来荡去,一会儿想起老娘,想起老娘曾讲过的,关于她参加集体生产时,用绳子把小时候的老马姐弟先后栓在炕角石头上抚养的故事;一会儿想起老马自己跟已经去世的老伴,边上班边轮换看护仲由及仲辉的艰难;一会又重回现实,重温儿子大白天培训指导的内容。

感慨良多的老马暗下决心,必须竭尽所能把孙子带好!

儿子跟儿媳又闹别扭,没有蛛丝马迹的先兆。

星期二晚上临睡前还好好的,有说又有笑,早晨却风云突变了。老马仍在外边吃的早餐,不是周六跟老杨约会的那儿,而是小区东门外几百米处,也不用给儿子儿媳带什么。上班的日子,他俩早餐都在单位食堂吃。七点钟不到,老马以为儿子儿媳还没起床,轻手轻脚开门进家,却见仲由抱了裹着小棉被的栋栋,站在饭桌前艰难地勾兑奶粉,脸蹙缩得老核桃一般难看。

牛丽呢?老马问。

上班了。

这么早?

仲由只嗯了一声,爸,你给栋栋吃奶粉吧。

老马接了奶瓶,抱栋栋进了主卧。栋栋吃奶粉非常自觉,双手扶了奶瓶,咕嘟咕嘟吸吮,伴随奶水减少,自主地调整奶瓶的斜度。等奶水吮完,栋栋已习惯性地沉入了“兔子睡”,连漱口的兴趣都没了。

老马小心将栋栋放床上(动作熟练标准,无可挑剔),捏住小手在旁边陪睡。客厅传来了仲由的小跑声,笨拙而凌乱,毫无章法的那种。老马咽口唾沫,静静倾听。昨晚十二点多老马起床方便,看仲由仍在客厅写文章,中间又横生了这档子变故,肯定没睡多少时间。正这样想,主卧半闭的门被推开,仲由提脚悄声问,爸,栋栋的肉肠在哪?

冷冻最下层吧。老马说。

那油菜呢?

油菜没了。冷藏顶层有小白菜,新鲜呢。

早餐还没做好,栋栋已提前醒了。老马穿好衣服到客厅,看仲由胡子拉碴没洗脸的样子,肩着背包准备出门。

爸,那蛋羹、肉肠和小白菜蒸好了。仲由换着鞋子说。小米粥还在灶上,你待会儿把火关一下吧。

你……不带点吃的?老马于心不忍。

已经要迟到了。仲由急匆匆上班了。

小两口闹矛盾,老马心里有压力,嘴上却不便过问。好在当天晚上,牛丽准时下班了,往常一样问候老马,疼爱栋栋,开冰箱准备晚饭。仲由随后也回家了,也往常一样换洗进厨房,却被牛丽关了门。仲由试探着推了几下,推不开,只能无奈地凝在门口。

栋栋看出爸妈的蹊跷,手指厨房咹咹乱嚷,神情吃惊而庄重,好像气恼地指责什么。仲由伸手抱了栋栋,目光躲着老马,双眼泪花闪烁。

老马胡乱吃点东西,回自己床上睡下。小两口呕气不过夜。这是老家俗话。但愿明天好起来。老马闭眼这样想,连看手机的兴趣都没了。

次日老马起得更早,走出客厅,看仲由竟裹着被子睡地垫,心就凉了一截。可早餐仍是得吃,人铁饭钢。早餐吃得迟了,影响后面的环节,影响儿子儿媳上班。心事重重地下楼,吃了什么,什么味道,老马全没在意,只在吃完之后满怀希望赶回来,家里已是仲由一个,牛丽又上班了。

究竟咋了,你们?老马终于忍不住。

没事的,爸。仲由轻轻叹口气。

你不能让着些吗,一个大男人!

仲由不作响应,在厨房跟冰箱之间跑。

老马无语好久,换个角度劝儿子,不管啥原因,好好哄人家吧——牛丽干企业,上班比你忙得多,够辛苦的,别跟她闹气了!

遇到儿子儿媳淘气,老马没有不向着牛丽,不跟仲由说好话的。

仲由嗯了一声,频频点头。

老马跟仲由之间,曾经无话不说,典型的朋友父子,不管生活中还是电话里,令左邻右舍跟亲戚同事们非常羡慕。

自打仲由结了婚,父子之间有所疏远,常十天半月不联系。老伴去世了,老马独自陪伴照顾老娘,有时很寂寞,尤其跟仲辉通电话后,总情不自禁地想起仲由。可想归想,一般都忍着不打拢。仲由都三十岁了,处对象结了婚,应该好好享受爱情,享受家庭。

父子之情让位给夫妻之爱,老马欣慰之余,心里难免不由自主地闪现些许悲壮的失落,直到可爱的栋栋降临人世。

栋栋的降生,有如和煦的清风,将老马不争气的失落涤荡殆尽,心甘情愿地让出了仲由,让给了仲由跟牛丽的爱情,让给了他们的小家庭……栋栋满月老马上京探望,返程坐在列车上,那种自得的平静,安详的满足,前所未有,极好地佐证了这一点。

此次进京带孙子,融入这个心理让位的小家,看儿子每天熬夜写作,熬花了眼睛熬疼了腰,看他在岳父母家林黛玉进贾府般小心翼翼,看他冷不丁遭牛丽喝斥的委屈和隐忍……表面不动声色的老马,内心实际波涛暗涌了。

老马这才发现,仲由的举手投足喜怒哀乐,完全跟从前一样,是他心里最敏感最尖锐的痛点,无可替代,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把儿子让给任何人。

正好赶上中秋聚会。提前几天吆喝妥当,约定老杨带女儿女婿老马带儿子儿媳的,又特邀仲由岳父母作嘉宾。北京工作的沉木人多,岗外同志群就有六十八个帮儿女带孩子的,朝阳区占九个。曾经的老熟人老朋友,远在异乡,天各一地,经常吆喝聚会,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最终无非过嘴瘾罢了。老杨和老马四十多年的友情,仲由跟老杨女儿也认识,几乎没费太大周折,便促成了这次小范围相聚。

可中秋早晨,牛丽父母爽约,因为吃螃蟹肠胃不适。牛丽听了不放心,决定回娘家看望。牛丽要回娘家,仲由必须相随。仲由也许心有怨气吧,不知念叨了什么,惹得牛丽发怒,不听辩解拿车钥匙甩门而去。

几分钟令人难堪的沉寂,仲由抱栋栋出了主卧,眼睛鼻子乱皱在一处,爸,给我杨叔说一声,我跟牛丽不聚会了。

聚会不要紧,快追牛丽吧。老马说。

仲由抽噎般长叹,收拾尿裤奶瓶等东西,后背个大包,前抱了栋栋,约叫滴滴车下楼走了,留给老马无奈而疲惫的背影。

听了老马的电话通报,老杨好像正为女儿女婿不能赴约而犯难,说有事也临时把俩娃给拖住了。不过马上转忧为喜,孩子聚不了,咱老哥俩坐吧。

你带上嫂子。老马说,别让她又落了单。

不带了。她身体不舒服。老杨说。

糟糕的情绪梗在胸间,老马见面发泄了两句。

老杨瞪着眼睛傻笑,点饭点菜,不接话题,另起锅灶聊其他的。等饭菜上桌,吃得八九不离十了,又打开两小瓶二锅头,各自举起,隆重碰杯,呡两口,又呡两口,老杨才意味深长地瞅住老马,兄弟啊,咱年轻那会儿,也没少跟老婆干仗吧——你呀,还请我当过和事佬呢。

老马一愣,匆匆点头。

老杨请老马呡酒压惊,夸张地咂嘴说,仲由那娃人优秀,念书过程一路高歌,没受太多折腾,可你仔细想想,他偶尔被老师修理过吗?

当然有啊。老马说。初三那次——

老杨摆手示停,那工作以后呢,受过领导批评吗?

这个不清楚,不过大约肯定有。老马很实事求是。

人这辈子啊,说白说透了,就是在不断被修理中走过来,也是在接受修理中长大成熟的,在学校那叫教育,在单位叫帮助,在夫妻场合叫磨合;咱这都老成爷爷了,还时刻接受这样那样的修理呢——你读过史书,这点道理都不懂?

道理上我能想通。老马不胜酒力,两眼有点红了。唉——早知道养男娃这般淘气,不如跟你一样生个女娃,多省心!

家家都有曲儿唱!老杨摇摇头,仰脖子喝了瓶中酒,儿女的事,咱尽力就行,太伤神没有用;仲由媳妇啊,我只见过一次,感觉是个好娃呢!

在楼口斜道前,老马拉下童车顶罩,将栋栋呵护其中。气温跟蒸笼一般,毒蝎子似的太阳刺在肌肤上,火辣火辣疼。

室外比室内热,可空气清爽。北京的塔式高楼,两梯十二户,分布东南西北,各占一隅,绝难通透,盛夏尤其憋闷。只要不刮风,不下雨,老马习惯了带栋栋下楼,早晨九点左右,下午四点左右,避开每日最高温。

所有的树荫和凉亭都有人,数最东的高楼下最多。当初的设计者不知有意栽花还是无心插柳,让数幢并肩侧立的高楼相辅相成,在火热的阳光下遮挡出巨形阴影,又巧借楼与楼的间距招引热风,不疾不徐殷勤吹拂,吸引了小区半数以上的住户避暑纳凉,来往随意,聚散自如。

栋栋好!

栋栋真漂亮!

偶尔有认识的,都不招呼老马,却向栋栋致意。小孩是这里的中心,其他人全为陪衬。老马急拉了栋栋的手,问对方宝宝好,夸对方宝宝可爱。栋栋性格内向,微微笑着,有点羞涩,有点腼腆。老马想让栋栋放开些,躬着老腰,扶他扎进小朋友堆中,练走步,学跳舞,追玩具,打气球……尽管全是象征性的,也整得气喘吁吁汗流满面。

玩累玩渴了,便找地儿坐,拿水给栋栋。栋栋喝两口,突然停住,将水壶伸向爷爷,点头嗯嗯(当时不会咹咹)。老马知道不响应不行,做个假喝的动作,惹得栋栋格格笑。栋栋笑的模样,在高楼林立的背景下,非常弱小,又非常俊朗、乖巧和可爱。

气温实在太高了,暖风习习的阴凉里很舒服,栋栋安静地坐在童车上,跟屁股下垫了纸片守候在旁的老马,一会儿互牵住手,一会儿又松开,瞅着对方扮鬼脸,逗乐子,或放眼四周,观看其他小朋友。

有个系腰垫抱婴孩的大汉坐在了近旁,汗水淋漓,直喘粗气。

您……老家在哪?

山东。您呢?

甘肃。姥爷还是爷爷?

姥爷。您呢?

爷爷。

初次见面的客套话,应讲究适可而止的。可老马看大汉吃力,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以前做什么工作的?

别跟我聊这些!大汉突然提高了嗓门,以前做什么重要吗——无论以前什么工作,什么官职,沦落到眼前这地儿都一个样,看孙子,当保姆!……

大汉的话还没说完,听旁边有胖女人叫,拍屁股走了。

老马满鼻子烟味,可回神细想,大汉性子直,话糙理不糙。眼下在朝阳区,在北京市,在全中国,不知有多少大汉包括老马这样的人,抛弃了社会身份,删减了家庭角色,只一心一意当保姆,当岗外同志呢!

猛又记起自诩为“二春”的李进民曾开的玩笑,说他六十岁之前的人生第一春,通过读书呀考试呀的,奋斗了一个工作单位,兢兢业业上班,往小里说那是为挣钱,为养家糊口,往大里说也是为事业,为亿万人民呢;同样,六十岁之后的人生二春,领了退休证,又不远万里亲赴海南,辛辛苦苦培育孙子,说小了是为儿子和儿媳,说大了,也是发挥余热,为祖国下一代,为中华民族未来呢!

这样的联想,让老马不由得暗笑起来,看看手机,到上楼时间了。

老马刚要推童车,栋栋意识到要回楼上去,摆手强烈反对,要从车上下来。好言哄劝,就是不听。闷热天气,别说栋栋,老马也不想回楼。可不回要耽误后面的事儿呢。老马只好将栋栋抱起,让伏在自己肩上,腾出手推童车。快推出高楼阴凉时,栋栋感觉到爷爷吃力,停止抗议,从肩上往下溜,分明要坐童车了。老马夸赞好孩子,懂事,重新安置他坐好,把车顶罩半拉下来。

蚊子像剪径的强人,在沿途乱飞;老马拿扇子挥舞,尽职保镖似的守护着孙子。从楼口走入,蒸笼般的空气里,老马听到太阳火辣的脚步。

牛丽正是趟着火辣辣的太阳往家赶的。

每天中午,开汽车太堵,耽误时间,牛丽买了自行车。单位相当人性化,给牛丽的哺乳假不打折扣,允许每天中午回家。哺乳假已经所剩无多,牛丽非常珍惜,在单位食堂草草吃过饭,匆匆骑车看栋栋。

赶进家门的牛丽,满头汗水。

栋栋照例又笑又哭迎接牛丽。

栋栋想妈吗?妈想你了!牛丽说着,顾不得逗弄栋栋,急急冲澡,急急抱栋栋喂奶,急急给栋栋做辅食。

跟不少同年龄的女子一样,牛丽不太会做饭,可为了栋栋吃得营养,她买了参考书,幼儿辅食指南之类几大本,边读边学边学边做,蔬菜肉松饼呀,西红柿疙瘩汤呀,土豆南瓜糕呀,牛油果香蕉羹呀,说不上一顿一个样,却在天天求创新。

牛丽努力创新的时候,老马就抱栋栋看鸽子。站立阳台往下望,楼下有信鸽养殖者,每天中午给鸽子放风。飞翔出笼的信鸽,足有三四十只吧,会以出发之地为中心,一圈又一圈盘绕旋转。鸽哨被城市的喧嚣吞噬得荡然无存,可老马从那弧形旋绕的动态中,恍惚听到了类似催眠的呜咽声。老马学不像,他仅撮着口,吹出风似的轻轻的哨音,惹得栋栋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凝神观望。如果不这样,不拿鸽子吸引注意力,栋栋会守着厨房门,闹腾得地动山摇。

看鸽子的这阵儿,是老马精神最差的时候,打哈欠,流眼泪,瘾君子犯瘾似的。多少以来,老马养成了午睡的习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带栋栋后没了条件,只能强行中止,跟晕车一样难熬。

飞翔的信鸽被主人回收归笼,牛丽也将辅食摆上饭桌了。

爸,等晾好了,给栋栋吃吧。牛丽急急忙忙洗着手,嘴唇干干的,神情倦倦的,却顾不得喝水,更顾不得休息,推起自行车回单位了。

老马仍抱栋栋站在阳台上,看牛丽变成个小人儿,推着自行车出了楼口,在火辣的阳光下,箭似的驶出小区东门,驶向熙熙攘攘的街道。老马眼里和心里都热热的,感激自己遇上了世间最好的儿媳。

牛丽除了脾气大点,真挑不出毛病。老马不止一次给仲由说。

可那倔驴脾气,处时间长了,谁也无法忍受。仲由自言自语。

老马狠狠瞪一眼仲由,娶个软菜般没脾气的,日子才难过呢!

牛丽对仲由的冷战,好像准备打持久了。

老马每天凌晨进门,牛丽都没了人影。栋栋的早餐纯粹换仲由做了。仲由要赶时间上班,免不得留许多尾巴,捞菜盛粥什么的,包括栋栋午餐的准备,都得老马处理。老马处理不打紧,只要小两口和睦,再忙再累都愿意。可又忙又累一整天,眼巴巴等到晚上,牛丽下班回家,一改曾有的热情风格,咣当反锁了厨房门,任仲由轻敲慢推就不开,老马的心便凉水一般了。

好在战争之火并没波及老马,牛丽仍该叫爸叫爸,该叮咛啥叮咛啥。只是晚饭做好后,仲由抱栋栋的使命被剥夺,光荣担子落在了老马肩上。老马抱栋栋牛丽给喂吃的时候,仲由搓手挪脚地站在旁边,屡屡想上前替老马,都让牛丽立眉皱眼喝止了。

老马心里老不自在,表面却只能装无知,仍跟以前一样,尽量逗哄和鼓励栋栋吃饭。直到背过牛丽,才忍无可忍地问仲由,你们究竟咋了啊?

仲由摇头不回答,深深地叹一口气。

仲由嘴里问不出啥,牛丽又绝对不能问,老马只好反思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没有做到位,引发了小两口间的矛盾。逆着时间慢慢捋,捋着捋着,有件事突撞进了老马的脑海。

那是刚过去的周二,即牛丽跟仲由闹别扭前的下午,老马带栋栋在南门那边玩。冬天的白昼特别短,老马轻易不下楼,只因天气预报有寒流,担心后面几天可能出不了门,便突击般带栋栋绕一圈。刚绕到南门石狮子前,牛丽母亲打电话,问老马在哪里?

老马通报了自己的位置。

牛丽母亲说她跟老牛刚到租房门口,给栋栋拿了手工馒头什么的,想看看栋栋就走,通州那边有事儿呢。

你们不是拿钥匙吗,先开门喝口水,我马上带栋栋来。老马说。

牛丽父母看外孙,送吃喝,每周几乎一两次,来回坐地铁,挺不容易的。可老马心里,希望亲家来前通口气,他好在家里等,比如今天,可以不带栋栋下楼了。这只是老马心里想,嘴上从没说出过。亲家两口快七十岁了,在栋栋身上操心费力,老马不好意思横生枝节。

往回走的路上,不巧遇上了一群狗,肆无忌惮撒欢亲热。小区的养狗户比较多,有时主人牵着遛,有时信马由缰四处转悠。老马怕冷不丁冲撞了栋栋,绕道多走了几分钟,等赶回租房时,牛丽父母已经离开,门把手上挂了一大包吃的。老马急打电话。牛丽母亲说忘带钥匙了,进不了门;通州那边办事的人催,他们来不及见栋栋,已经坐地铁回去了。

这事儿过后,老马也便忘了,可仔细想想,自己遇狗绕道耽搁那功夫,是不是给了牛丽父母误解,晚上跟牛丽视频时有所流露,或者牛丽父母没有误解,牛丽听说后产生了想法,心里有气而难为仲由了吧。

老马立即自我否定,这是拿小人心度君子腹呢!

想又想不出原因,问也问不清理由,老马只能偷偷抱怨儿子,说他无论如何不该惹牛丽生气,不该跟牛丽闹别扭,学会忍耐和包容,纵着媳妇过日子。

仲由开始一言不发,后来被说急了,竟高门大嗓地反驳,我再包容忍耐,也该有个底线吧……她往绝路上逼人呢!

仲由这样说时,有泪光在眼底汹涌。

老马一下子哑口了。仲由的性格,若不是憋到极点,断不会如此顶撞,也不会这般神情的。老马不忍过分指责了,换角度鼓励劝导。仲由耐心倾听,最后抽噎般长叹一声,爸,不该让您操这份心的……我尽量努力吧!

可仲由连续的努力无不以失败告终。

老马真不知怎么办了。想起老杨“儿女的事,咱尽力就行,太伤神没有用”的谆谆教诲,也几次三番解脱自己,结果也无不以失败告终。

寒流果然降临了,气温猛然低了十几度,绝难出外透气了。栋栋却习惯性地叫嚷下楼,老马没办法,只好抱到窗前眺望。

目力所及,高楼之外,仍是高楼,越远越密集,越远越虚幻,像极了陇中绵延无尽的群山。在如此阔大的都市,人海茫茫,仲由跟牛丽多渺小多幸运的两个啊,由相识、相知、相爱到步入婚姻的殿堂,再到开花结果生下可爱的栋栋,抱团扶持,温馨度日,尚且艰难,为何却要自寻烦恼,没完没了地内耗呢!……这样想时,老马心潮涌动,顿时泪目,感觉格外孤单,格外无助,格外悲凉,极想跟老娘、仲辉等亲人说几句话。

可拿起手机,又叹气放下,立在原地发呆了。

乖巧的栋栋看出了爷爷的异样,咹咹叫着,伸小手摸老马的脸和脖子,摸几下,又拍几下,目不转睛地凝神仰视。

老马摇头从烦恼中挣脱,紧紧将孙子搂在怀中。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仲由随后竟跟牛丽动了手!

又是周五晚上,老马都躺上床了,懒懒地乱翻手机。微信新消息不少,岗外同志的群聊,老杨的私聊。老杨仍搞周末侦查,一个问号。老马无声叹气,回了个逗号。岗外同志们又患周末兴奋征,身在北京的谋划元旦前按自愿原则,搞AA制聚会。

老马没有一点心情参与。

主卧突然传来争吵,伴随栋栋的哭泣。老马弹坐倾听,主卧的争吵已变成了撕打,栋栋哭得更厉害了。老马跳脚过去,推开主卧门,看仲由跟牛丽扭结在一起,根本没顾及哭得快掉下床的栋栋。

老马扑床边将孙子抱起,你们……实在太可恶了!

仲由跟牛丽暂时松了手,眼睛仍刀子般怒视对方。

老马那个气啊,伸手要抽仲由几个耳光,却听栋栋大哭不止,只好抱了往外走。刹那间,他只觉得多少年的希冀,几个月的努力,甚至包括自己在这个空间的存在,瞬间没了任何意义。他以前所未有的愤怒说,天天看你们胡折腾,还不如我带栋栋回老家,你们……想咋整咋整吧!

屋外突然狂风大作,高一声低一声,要把整幢楼掀翻似的。

十一

推门上锁的当儿,视线不由得模糊了。

凭经验进的电梯。电梯里没人,老马抹把泪,反抹得小溪般奔流了。好在出了楼口,凛冽的空气瞬间让泪腺收缩,也让脸面的溪流冻结了。

熟悉的小区道路,白光光像少了什么。方向依稀辨得,只积习难改地走了东门,却不去平日早餐的那儿,在十字街口东转,奔最近的地铁站了。

去地铁站必经的立交桥,分明变窄变陡了,为数不多的爬行人,蚂蚁一般。街面上移动的人也像蚂蚁,即使从眼前经过,也脑袋小身子大,臃肿而模糊。脸隐隐生疼,针刺似的,摸一下,硬硬的像壳了甲,一直牵联到眼眶。心也硬硬的,什么都不想,如壳了甲的脸,针刺般疼,只奔地铁站方向走。

地铁站到了,朝下进入,刚抬脚,不对呀,电梯滚动上行呢;仔细看,下行的电梯没开;老马让自己站稳,擦擦眼,好几遍,才踏上步行阶梯。

一个多小时后抵达北京西站,老马先掏手机,摁了关机键。不放心地又看一眼,确认真的关了机。买票的人不多,几分钟挨到窗口。身份证。北京到兰州。中午一点左右,只剩软卧。软卧就软卧吧,有啥了不起!

拿了软卧车票的老马,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不想栋栋,不想仲由,不想牛丽,不想被他锁了门的那个家:害怕任何哪怕丁点儿的回想,动摇他几番横心打定的主意。

任思绪沉在酸楚的挣扎中,沉在整夜无法排遣的恶梦里。

明知时间还很早,老马仍通过安检进了站,电梯到候车大厅,茫然转起了圈儿。大厅里到处是人,熙来攘往,没一张熟悉的脸面。后来实在转不动了,只好找空位坐下,泪水重新湿了双眼,用手蒙住,任在指缝里嘀嗒。一夜不曾睡安稳,又没喝水吃早餐,老马坐着坐着,斜倾身子响起了呼噜。

正睡得香时,看仲由来了,抱着栋栋,挨座儿找人。老马尽量将头埋低,却仍是被仲由认出,也不说什么,拉着就走。牛丽就等在车里,啥事儿都没发生似的叫了声“爸!”

让老马担心的车速啊。慢点,能不能稍微开慢点!

车停住。牛丽说,爸我们办点事,你看会栋栋吧。。

栋栋在童车里睡着了,眼半睁半闭,兔儿睡那种,不时还露个笑,小脸蛋白里透红。花坛花儿也白里透红。推童车沿花坛走,老马困得不行,靠在花坛边打个盹吧。一只手抓了童车,一只手支着脑袋,很快入了梦乡。恍惚中,栋栋叫唤着动了一下。老马下意识睁眼看。兔儿睡的栋栋总难踏实,老是叫唤老是动,惹得近旁小狗,带着铁链汪汪乱吠,引来无数小狗,都带着铁链,扑三扑四吠个不停。栋栋被猛然吓醒,望着老马失声大哭。

老马从座位跳起,听人声嚷嚷,以为小狗狂吠,呼天喊地冲向人群,披荆斩棘般往前挤,引发了激烈的推搡阻止。老马被彻底推醒,明白自己是在火车站的大厅,冲撞了正排队检票的旅客。

眨巴几下眼睛,仔细回想梦境,老马不由打了个激灵,唉哟叫着,转身便朝大厅外面奔跑,同时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手机刚刚打开,搜到信号,便有电话打了来。

你在哪老马?老杨的声音。

我……随便走走。老马说。

随便走走,就三四个钟头啊!而且关手机——仲由都急疯了,满世界找呢,岗外同志群也四处寻人,连老温都惊动了……没想到你老家伙了,也给咱们玩失踪游戏啊……

老马没功夫听老杨戏谑,立即拨打仲由的手机。通了,不接。再打,仍不接。老马跑出车站,边挡出租车边打,反复打,仲由终于接了,你在哪爸?

我马上回家。你呢?

我在同仁医院。

啊,医院?谁咋了?

栋栋眼睛磕了,急诊检查呢。仲由挂了电话。

数次经过急诊门口,老马都没发现牛丽父母,明明瞪着铜铃似的大眼,却对一切视而不见,直到听牛丽哥喊,叔,这儿呢!

啊,栋栋……磕哪儿了?重不重?老马完全带了哭腔。

右眼磕桌角了,肿得厉害,已经拍片了。牛丽母亲说。

牛丽嫂子给老马几张纸,擦擦汗吧叔,结果马上出来。

泪水和了汗水,在老马脸和脖子上纵横,衣领大圈儿湿了。牛丽母亲的眼也湿湿的。还有牛丽父亲,牛丽哥嫂,全守在急诊旁边。急诊的门紧闭着。栋栋肯定在里面,仲由和牛丽也在里面吧。

牛丽父亲看老马的双腿抖得厉害,轻轻肘了一下说,孙子,孙子,爷爷的命根子——只要小家伙平安无事,便是咱们的福气了!

老马唯唯喏喏,使劲儿点头,心疯似的虔诚祈祷。此时此景,他一点不讨厌这位高门大嗓的糟老头了——感觉身旁的四个人,那样可亲,那样值得依赖。

紧闭的急诊门开了,牛丽抱栋栋往出走。

大家围攻上前,怎么样?

牛丽含泪点头,还好,还好。

眼球、眼底都没问题。仲由抚慰着牛丽的肩。红肿得回家慢慢消散。

急诊的女医生半探身子,噢,亲人还不少呢!你们都干什么吃了,让小宝撞成这样,多危险啊,多不该啊!蓝色的口罩外面,大眼睛又黑又亮。

谢谢医生!大家忙不迭地鞠躬,谢谢医生!

牛丽母亲终于哭出了声,连牛丽和栋栋一起抱了。牛丽父亲和牛丽哥嫂,也围住仲由、牛丽和栋栋,众星捧月般拥在一起。老马站在旁边,局外人似的,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有点蛮横地上前,将众人全都分开了。

爸!牛丽满脸歉意,带泪微笑,小宝贝,快看,爷爷在这儿呢!

栋栋偎在牛丽怀中,小脸转向老马,右眼被纱布包着,左眼缓缓地眨几下,突然轻轻叫声“爷爷”,小手急迫地伸了过来。

老马连声答应着,伸出老胳膊将孙子含抱入怀了。

爸,你……怎么这样流汗了!仲由上前扶了父亲。

是啊,爸,你没事吧?牛丽从另一边将老马搀住。

没事,没事!老马微微笑,只要栋栋好,你们好,大家好,我能有啥事!年过六旬的家伙,从早晨折腾到现在,手和腿都抖抖的,却稳稳地把持着自己,热泪盈眶地瞅着孙子,那欣慰投入的样子,仿佛抱了整个世界。

(《厦门文学》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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