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假日,郭煜驾车一路疾行,竟在不知不觉中又踏上了家乡的那条路。他放慢车速,用几公里的时速前进,已经是与步行速度相差无几了。
家乡的这条路其实不长,甚至不到两公里,也不是不能更快一点,但郭煜不愿意,他只想慢悠悠地走完这条路。如果可能,他甚至想一步步地踏着走。
他开车很慢,也很小心,与在高速上偶尔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相比,实在是过于龟速,甚至是蜗牛在爬行。如果遇到别的车,可能会被调侃:不会开车还是病了,慢成这样!幸运的是,他没遇到别的车,更没被调侃或骂。
其实,郭煜不急,并不担心被骂或调侃。他只想慢慢地,慢慢地走完这段路。
路上,他遇到了一个人,还是村里的熟人。于是停了车,摁下玻璃窗。
“根小,这是去哪呀?”
“兔坂。”
“兔坂?赶集吗?”
“嗯,赶集。”
赶集,这是家乡的风俗,每个乡镇五天一集,乡民们有需要买卖的,就会选择在集日这一天去。兔坂属于另一个乡镇,但距离家乡近,不到十公里,原来曾经有通兔坂的乡间小路,这条公路开通后,乡亲们就都走这条路了。
“怎么你一个人?不坐车?”
“是啊,一个人!村里没人去,没车。我到了大沟再等公交。”
村里现在确实没多少人去赶集了。再者,也没几个年轻人住在村里,他们都在外地谋生,只有在老家有特殊事,或者逢年过节才可能回来一趟。比如郭煜自己,父母都住村里,但他回老家的次数并不多,平时也就是微信联系,或留言,或语音、视频通话。父母身体尚好,他就在外地打拼,生活。
家乡有句俗话:茅圈的路通北京。说的正是这种情况。“大沟”,是地名,有公路,是通衢大道,现在有一条高速公路和一条二级公路,平时也有乡镇和县城的公交联通。到了大沟,可以坐公交到兔坂赶集,当然也可以去县城。
大沟距家乡约四公里,中间隔着两座山。郭煜就是从大沟的高速路口驶出,然后沿着坡度有时达四十度的陡峭公路上行,约一公里后,再沿着一段较为平坦但又盘曲的山间公路到了另一个村——张山坪,再然后就是独属于老家的那段坡度更大的盘曲的下山路了。
路是水泥路,有的路段边上有栏杆,宽约3.5米,如遇会车或超车,小汽车还行,但有大车的话,至少得一辆车倒退到某个连接路面的土平台,错开一点,让对方先走。家乡的路,是沿山开辟出来的,所以一边是黄土坡壁,一边是沟壑,车是不能放开奔驰的。郭煜有一位叔叔,多年前曾连人带摩托车从路边翻滚到沟里。幸亏那时黄土较为疏松,只是受了点伤。
郭煜开车行到一个坡道拐弯处,不由得脸上露出了笑容,曾经的一件童年往事浮上了心头。20世纪80年代中期,郭煜也就是刚上小学的年龄,每天与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们到处疯跑。一天,有个小伙伴说“咱们去坐车吧,今晚有车来咱们村验路”。大家很兴奋,也很新奇。于是晚饭后,就一块在村头聚集,然后沿着陡峭的山路前行。路是村里人刚开辟出的第一条黄土公路,尘土滚滚,汽车也是第一次来。小伙伴们不怕累,也不担心尘土脏了衣服和身体,兴冲冲地往上跑。到了一个拐弯处,有个伙伴提议说,咱们给路中间放两块石头,等他们下来搬石头,咱们就爬到车上。好嘛,还学坏了!幸运的是,司机本来就是他们村的人,后来在外地买了卡车做生意。看到几个孩子,就停车让他们都上了车,趴在了一车的化肥上面,并且嘱咐说一定要抓好,不然掉下去就惨了。
郭煜也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理。对汽车,他只在课本上见过图画,现实中似乎是没见过的,因为他的最大活动范围就在周围几个村庄,似乎没去过大沟,没看到过公路,所以车就是个概念,是大人口里和课本上的神秘而神奇的东西。所以,当听到要去坐车,他是非常好奇而又兴奋的。而当在坡路上汽车的灯光照来时,他激动得简直是无法形容。伙伴们高兴地欢呼,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木讷地跟着小伙伴们。只有爬到车上,化肥的气味才把他呛醒,才让他“活起来”。于是,他坐在化肥袋上,紧紧抓着,感受着车的颠簸,沐浴着尘土的洗礼,看着汽车灯光一会儿照射到路面,一会儿照射到对面山坡、土堎上。在他的心里,这辆车就是一切,是外界的所有。其实,这只是一辆解放牌汽车,载重量才五吨,只能装载50袋化肥。
郭煜想着,车已经到了坡底的小石桥上。这让他又是一番感慨。记得是通路后的第二年夏天的一个中午,狂风大作,乌云翻滚,暴雨倾盆,风雨把家里窗户纸完全摧毁,雨点都飞溅到窑洞里的地面了。等到雨下得小了,大家刚松一口气时,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隆”声突然响起,接着就是不断地轰隆隆的声音。大家惊疑不已,跑出去一看,村子沟里洪水翻滚,响声不绝,水上带着树木、柴草,一路冲去。原来是公路堵住的洪水决口了,大量洪水汹涌而出,浩浩荡荡,不可阻挡。村民刚开始修公路时,一个是条件有限,再就是没想到,所以完全用黄土把沟壑的一段填起来,使得公路横沟而过,没有留出专门水口。所以这次暴雨,洪水在那里越积越多,最终冲垮了公路。后来,村民们吸取教训,在那里修了简易石桥,再后来修了更为坚固的石桥。
路总有走完的时候,更何况开着车。郭煜到了老家,问候父母,嘱咐注意身体,拉拉加家常,陪伴二老,也见到了一些父老乡亲。两天后,他再次开车走上了这条路,只是这次是上坡。他依旧开得很慢。他还在想着这条路,也想着父老乡亲,甚至是第一次坐车的伙伴。
刚开始的黄土路,路面坎坷不平,尘土飞扬,一下雨就冲刷得七沟八壑的,村民们只好不断填土修补。通过公路,去外面世界的人越来越多,步行的,赶车的,放羊赶牛的,到后来骑自行车,骑摩托。当然,来村里的汽车也多了,春送化肥,秋收粮食与红枣,冬夏卖煤炭。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这条路变成了水泥路,可惜那时水泥层较薄,两三年就破烂不堪。再后来,重新铺了一层厚厚的混凝土,也就是现在的路了。因村边钻探出了天然气,所以偶尔也有气罐车通行。
只是路比原来好了,过路的人反而越来越少了。村里年轻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一些不愿意或没能力出去的老一辈人。过路的只是村里偶尔出去赶集或串亲戚的人,邻村车辆,或是年轻人们开车外面回来,等等。
至于原来的那些小伙伴,也各有自己的生活。奋玉是伙伴中的老大,他后来当过民请教师、开过小商店、打过工、当过秧歌伞头,据说现在外地开饭店。薛建峰,上过高中,当过记者、村干部,现在又去外地谋生。三信,也当过村干部,现在也外地谋生。其他还有谁,郭煜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平时都在外面打拼,天南海北的,也不联系,只是偶尔回村听父母介绍村里的情况。村里人,在这条路上步行,骑自行车,骑摩托车,开三轮车,开汽车,也负重,拉货,探亲,外出上学,谋生。而这些人,年长的有的已经老去,年轻的有的外地打工,有的做生意,也有郭煜这种,算是上学有成效的,在单位或公司上班。而村里平时也就是二三十人常住,所以这条路上自然是人烟稀少。
郭煜离开家乡时,虽然车速还是很慢,但毕竟是不到两公里的路段,很快就走完了。然后,他加大了油门,一溜烟地奔向了谋生的地方。只剩下家乡的那条路,不到两公里的山路,宽三米五的水泥陡坡路,依旧默默等待着家乡人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