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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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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
2021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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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睡时发生了什么

1.

见马诺情绪过于低落,我便转而问大山。

大山是来自英国的外聘教授,但他汉语表达流畅,讲述时喜欢不停扶鼻梁上的眼镜架。他说:“高丹是我们的技术带头人。两年以前,我和马诺开始辅助她,反反复复做记忆光子传递实验。如果成功,高丹就能以此形成论文,发表在影响因子至少为8的刊物上。这对我们西普科技大学,特别是高丹来说,是了不起的成就。警官,需要描述实验的内容吗?”

“可以,不过简单点儿。”我指着沙发,“坐下说吧。”

大山悉听尊令。我、马诺和院校领导也各自就坐。“好的,警官。这次实验在大前天启动,目的是把人工编制的知识记忆拷贝给大脑。我们已经尝试近百次,直到昨晚10点左右,终于成功生成记忆光子集合。接下来,我们将集合中的光子,以每分钟数百万的发射量,持续激活视网膜光接收器,产生电生理冲动,再传到大脑枕叶视区,启动记忆相关的基因转录,最终实现记忆复制。”

说到这里,大山停顿下来。他双手放在腹间,目光虔诚般地看着我。我知道,大山在等待我的提问。说实话,我对如何编制出记忆光子十分感兴趣,但无关案件线索时,我不喜欢打断别人的讲述,因为那会影响我的分析和判断。所以我抿紧嘴唇,只是将翘起的二郎腿互换一下。

大山会意,继续说道:“不过,项目的实施对象并非小白鼠,而是高丹本人。由于实验完成后,生成神经元之间的新突触,形成长期记忆,至少要四五个小时,我们便休息了一会儿。喏,就在这儿。”

这是间不大的休息房,位于实验室的最里角。淡黄色的地毯,六张布艺单沙发。大山讲述时,我一直盯着茶几上的水晶电子钟看。秒位的数字持续跳闪,颇有时间流逝的具象感,它能让我的思维保持高度活跃的状态。

大山又扶一扶镜架,说:“很快,我和马诺相继睡过去……”

“等等。”我条件反射地举起食指,“你说的相继,是怎么回事?”

“噢,马诺五六分钟就入睡了,他有打鼾的习惯,很容易判断嘛。”大山侧头问马诺,“对吧?”

马诺腼腆地“嗯”一声。他高高瘦瘦,眼晴小,但目光清澈,整个人像一只害羞的猴子。

“高丹呢,需要保持大脑活跃,以促进新突触尽快生成。”大山摊摊手说,“所以她不仅没睡觉,反而泡了咖啡喝。没坐多久,她返回实验室整理数据,没想到后来会出事。”

马诺叹口气。他情绪应该稳定不少,此刻接过话头说:“大概凌晨三点半吧,我们被高丹老师的呻吟声吵醒。当时,她眼神迷离,呼吸急促,身子也出现痉挛现象。根据生化知识推断,应属于氰化物中毒。大山立刻报120,我通知了院校的值班医生。在等待期间,我们采取过简单的急救措施,但效果微乎其微。高丹老师被抬上担架前,已经失去生命特征。”

两小时前,即凌晨五点左右,我和助理进行过详细的现场查勘。我曾在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实习过,对相关的生物实验不算陌生。但后来做刑警六年,亲历生化实验室的命案现场,这倒是第一次。在煞白的荧光灯下,实验室显得特别死沉。摇床、PCR仪、破菌机、核酸电泳,还有蛋白质电泳区、RNA室,都感受不到丝毫的生命质感。一堆数据凝固在几台电脑屏上,仿佛停滞的时间。而我和助手,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接下来,我询问了有关高丹的情况。比如,她的性格、生活习惯、身体状况,特别是这段日子是否接触过陌生人,或有异常行为……大山和院校领导相继作答,依旧没能给我新的启发。沉吟良久,我宣布带大山和马诺回警局,继续配合调查。我之前查过这幢叫生物技术研究中心的智能安防系统。所有的实验室鉴于技术保密等原因,没有配置摄像头。但廊道的监控显示,在此次实验期间,这层楼没有其它人出入过,完全属于高丹的三人团队专用。这意味着,高丹的死亡极可能跟马诺和大山有干系。

坐上警车,马诺畏缩起身子,一动不动。大山靠在后座上,仰头望着车棚顶。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听到他俩在用英语低声咕哝。出于职业敏感,我又条件反射地喝斥道:“不准交头接耳。”车厢里马上安静下来。从内后视镜里,我瞧见两人都低下头,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安的回忆。

窗外,晨曦已经穿透云层,勾勒出城市的轮廓。摩天楼宇间,自动清渣车陆续收队,有快递机器哥来回穿梭。远处的城际轻轨,正划着弧线,从半空中疾驰而过。

2.

法医很快呈上尸检报道。高丹果真死于氰化钠中毒,血浓度为23ug/ml。咖啡杯容量200ml,残液的氰化钠浓度14mg/ml。而我的助理,后续收集的信息,表明高丹是阳光开朗,深受学生喜爱的老师。大山和马诺则热衷学术,品行并无不良之处。这样的结果,让我有些沮丧。看似不算复杂的案件,居然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我安排两名警员分头审讯马诺和大山,自己则打算休息一会儿。但我思绪杂乱,难以入睡。我索性在手机上玩击球游戏。玩法很简单,事先记住每个球的分值,然后所有的球体进入无序旋转,我和网络玩家抢着射击,在规定的时间里,分值多者获胜。我喜欢这种思维需要高度集中的游戏,特别在侦案陷入僵局的情况下,它常让我产生出灵感的火花。

玩到九百分时,审问马诺的警员进来了。

“……马诺的心理防线很快被攻破,原来在实验室休息间时,他一直处于假寐。高丹出事前,她去过一趟卫生间。马诺趁机跑到危化品库房,取出大约4克的氰化钠粉末,放在高丹的咖啡杯中。对了,马诺是危化品管理员,知道开锁密码。这小子,挺会动脑筋,咖啡本来微苦,加入氰化钠后,就算味觉和嗅觉敏感的人,也很难察觉出来。”

“作案动机呢?”

“据马诺说,这次实验成功的可能性几乎百分之百。马诺对这项技术完全掌握,可作为辅助者,他没有申报技术专利的资格,因此马诺在犯案前,突然生出强烈的贪欲……这倒合理,至少能解释他为什么不提前准备好氰化钠。”

“也很难做到提前准备。”我支颐下颌,“因为短时间没下手机会的话,高丹或大山,很容易从库管的智能系统中发现问题。”

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

我靠在椅背上,脑袋跟皮球一样滚来滚去。天花板和四面白墙都没有跳闪的时间数字,我思维里找不到半点磷火般的光亮。

“整个问讯过程,马诺异常惊恐,回忆诸多细节时,他不停地自我纠正。”警员说,“鉴于此,我决定让他独处一段时间,再进行复讯。”

我半眯眼,眺望窗外,努力寻找着物理上不合逻辑的风景。

约摸半小时后,另一名警员呈交了大山的口供笔录。据说,问讯过程中,大山情绪稳定。如我所料,他与高丹的死亡扯不上任何关系。

我没有给马诺喘息的机会,立刻带他重返现场。

不知道马诺因为紧张还是健忘,在作案指认过程中——从休息间走到危化品管理库前,敲出密码,取出试剂,再投进咖啡杯,他总在不断地调整细节。这如同阔别多年后回乡的人,很难准确记起那些消失的房屋、道路或树林的准确位置。特别是第二次开库,马诺居然接连输错两次密码。

我竖起食指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怔了几秒,犹豫地按下一串数字,库门啪地弹开了。然后他环顾一圈,从墙上的挂架上取下抹布,擦拭密码盘,以消除指纹痕迹。这个动作在之前的演示中没有。他向我投来怯怯的目光,像做错事的孩子。

“确定有这个环节?”我抱臂问。声音不大,但芯很硬。

马诺看出我的愠怒,委屈地解释道:“应,应该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尽力了。”

坐在沙发上,我再次盯住茶几上的电子钟,手指不安地敲打扶手,像在用摩斯电码传送密文。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闹铃响了,这是为工作午休设置的。我下意识抬头,电子钟正好跳到一点整。

3.

大山是在第二天释放的。

临走前,我问他:“危化品库房的密码,你知道吗?”

他点点头说:“知道。我、马诺和高丹都有危化品库房的管理权限,但我们会严格遵守入出库登记制度。”

或许出于职业性直觉,我心里始终不踏实。除开马诺,我也详细查询了大山的资料。留学博士,攻读过物理和生物两个专业。35岁开始从事基因研究,但没有取得突破性成果。高丹的记忆项目,是大山主动提出参与的,毕竟这跟他的研究密切相关。我还看过他一篇未曾发表的短论文,是关于DNA传递技术的研究,涉及大量生化知识,其深奥程度远超我的理解力。我之所以感兴趣,是被论文中多次出现的几个概念吸引:“表观基因”、“神经元”和“记忆”。

这让我陷入长久的沉思。

我打算向大山咨询相关的技术问题。刚拨通号码,我猛然改变主意,又挂断电话。大山也没有回复过来。

下午,我去了趟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知道我的来意并翻看大山的论文后,同事们带我到实验室,向我作了如下模拟演示:两个量筒,分别倒满略显黏稠的浅蓝色液体。专家告诉我,这是氧化氢,但现在权当DNA溶夜。然后对方跟玩魔术一样,双手朝量筒慢慢虚晃几下,感觉像在施展催眠术。“好了,左边的DNA穿过量筒,跑到右边去了,表观基因实现了神奇的迁移和修改。”

“表观基因?哦,它记录DNA和组蛋白的系列化学变化,对吧?”

“是这样的。不过,大山的论文很偏门,是研究表观基因在不同系统下移动或复制的可能性。总之,区别于底层基因,表观基因可以受环境因素的影响而动态更改。”

“什么样的环境因素呢?”我问。

“呵呵,你没看论文吗?里面提到的是低频电场,即电粒子运动而形成的量子场。”

我努力搜索记忆,“难怪文章中提到量子方程组。对,还有神经元,这又是怎么回事?”

“大脑里的神经元回路会伴随表观基因组学大规模重组,这个过程存在甲基化积累,它被认为与记忆有关……呃,挺复杂的,如果你想彻底吃透这些内容,还真得请教大山本人才行。”

我耸耸肩,未置可否。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安静地听,安静地看他们摆弄实验器具。结束时又问:“大山最终想做什么?”

他们用四个字告诉了我想要的答案,又补充道:“不过,这只是篇假想性论文。准确地说,尚不能称为真正意义的论文,所以它不可能发表出来。至于那个量子场方程组到底是什么样的,抱歉,我们在这方面水平有限,真是无能为力。”

“没关系,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我冲在场的人翘翘大指拇,“你们已经很棒了!对我而言,其实更关注假想技术的实用性。呵呵,很矛盾的说法吧?这需要超越技术层面而具发散的想象力。”

事实上,虽然我大致明白了大山的假想技术,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跟高丹的案子有关系。

4.

在后续的审讯中,马诺对案发的所有细节慢慢清晰起来,警局最终形成逻辑严密的完整笔录。他的罪行铁板定钉,只等择日审判。

至于大山论文中的那些专业名词,如同记忆光子,不可阻挡地潜入我的大脑,开始恶劣且顽皮地跳动,并形成诡异的阵列。而我的解惑欲,也因此到了几近强迫症的地步。每次下班后,我忍不住跑进大大小小的书店,如饥似渴地翻看生物、化学方面的书籍,直到导购委婉提醒我说,嗨,这不是图书馆哦。

高丹的死亡,已经在街头巷尾传播开来。我时常放慢脚步,甚至驻足聆听。我试图在无处不在的谈论中,寻找更加合理的作案猜想,但一无所获。我感受到的,只是梦一般特质的事件,或者说是由人们丰富想象力构建的另一个事件相位。置身其间,我的意识在遥远之处彷徨。

每天中午,我依旧玩击球游戏。

有次玩到一大半,我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刚准备放弃,手机闹铃又响了。我定定神,游戏界面的计时器跳到“13:00:01”。短暂思忖,我脑子里一下闪出微弱的磷火。上次在实验室的休息间,遇到同样的情况,电子钟显示“13:00:00”。不对啊,铃声传入耳膜,潜意识作出反应,视网膜接收到时间信息,这需要一个短暂的过程。再次翻看大山的论文,磷火开始跳跃。对,很可能是电子钟慢了,慢了一秒,或者半秒,没准更少一点儿。

我立刻召见马诺。这段时间他很少见到阳光,脸色苍白了一些。他看我的目光,显得更加胆怯。

“那个电子钟,你们会关注它的精准度吗?”我举起食指,“我的意思是,关注到秒位的数字。”

“这,真没刻意想过。”马诺抬头,“但很多实验对时间精度要求很高,比如,橡胶硬度测试……呃,记忆光子传递实验尤其如此,每秒钟传多少光子都有规定。实验室的任何计时器,应该都很精准。”

“那个电子钟放在休息间,应该不会用于实验吧?”

“会的。比如便携式科学计算器,在休息间也可能临时做一些计算,就随手拿来用用。当然,没准什么时候又放回原位。”

我顿时倦意全无,再次赶到案发现场,系主任和几个学生紧跟其后。电子钟还在茶几上。我立刻点开手机上的秒表程序,目光在电子钟和秒表间交替查看,一遍又一遍,如同在看谁的运势好。错不了,电子钟慢了大约500毫秒。我开始挪动沙发、茶几和空调,检查饮水机的储杯箱,甚至翻开一块块拼接的地毯。我终于找到异常——不排除是我的主观臆断。相比其它地方,茶几下的地毯跟磁砖的黏合度很低。换句话说,不久前这里应该有人动过。我闭目几秒,任思绪自由漂荡。时间的水流在某处分岔,合拢,激起浪花。

在场的人如谨慎的企鹅,一点点儿靠拢我。不知什么时候,大山出现了。我思维的涟漪间,再次有火花扑闪。

“大山好!”我说,“记得上次到警局,你和马诺在车上交谈了两句,我想知道具体内容。”

“好的。我当时问他……”大山努一努眼皮,像给文章留白似的稍作停顿后说,“Is there any unusual sound that wakes us up during our sleep?”(译:在熟睡期间,曾有其它异响吵醒我们吗?)

我点点头,朝他微笑。他报以微笑,像狗儿躺在阳光下露出的表情。我想,自己的推测,可能只是不着边际的妄想罢了。

离开庭的时间越来越近。我递交了一份关于案件真相存在其它可能性的分析报告。为增强说服力,我查阅并引用了许多生物学和量子学的知识。但科研所的同事和专家们看后说,任何可能性都需要严密的证据,尤其涉及科学知识。我只能谦逊地接受这个回答,但心里的疑惑并未消失。马诺的口供表明,他是突然生出贪欲。如此冒失的冲动,对一名理性的科研者来说,并不太符合逻辑。其次,马诺作案后没多久,记忆变得模糊不清,这很难给出合理解释。

我的疑惑,时常变成不安,冷不丁冒出来,一如阴暗不祥的礁石在落潮后忽然露出海面。

5.

马诺受审的头天下午,我决定拜访大山。

我们约在学院对面的酒吧见面。大山对马诺的犯案表示痛惜,同时告诉我说,他准备重做高丹生前的实验,因为记忆集合里的光子在第二天已经衰减失效。

“肯定成功,然后申请专利,发表论文,祝贺你,大山。”我瞟一眼墙上的挂钟说:“有个问题想请教。在低频电场下,电子钟会受场的波动干扰而变慢,对吧?不过一定慢得微乎其微,很难注意到。”

大山点点头。他眼睛里,有光的漩涡在转。

“不过,今天不打算讨论电子钟的事。我想说的是,根据你的研究,在低频电场下,通过特定量子方程组,两组DNA可以像量子隧穿一样传递。而表观基因组形成理论可以解释记忆的生物学基础。可以试想,用你的方法,或许会实现大脑表观基因组在不同人脑间的传递。”我打个响指,“简单地说,实现记忆复制。”

对,记忆复制!这四个字就是我在科研所得到的最终结论。

大山一动未动,像木然的乌鸦。

“我是这样推理的,杀害高丹的凶手是你,而且蓄谋已久。你事先在休息间的地毯下放置低频电场发生器——无非线圈加震荡器之类的玩意,关键是发生器要配装上你精心设计的量子方程芯片。在咖啡杯里投毒后,你继续睡觉,但趁机把海马体里的短期记忆复制给马诺。不过,记忆很奇妙,如果没有相关提示,它不会被调用。正如现在,你不会去想昨天蹲卫生间的事儿。但我说完这话,你大脑里一定浮出之与相关的情景,对吗?所以,当你在车上说出那句提示性的英语后,复制给马诺的记忆被激活。而且,在量子场环境下传递的记忆,就像电子云——叫记忆云也未免不可,它处在不确定态。这可以解释马诺在回忆时,为什么反复纠正细节……”我一口气说了十几分钟,“嗨,大山,在听吗?”

大山眯细的眼睛霍地弹开,“我在捕捉你故事中的漏洞。”

接下来,大山滔滔不绝地讲述起量子理论,从双缝干涉实验到薛定谔方程,再谈及波函数。他说:“在现实世界里,知道了物体的质量、受力大小和方向等参数,能精确推算出它的运动状态。但对于量子世界,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牛顿公式失效。每个粒子仿佛有分身术,可以同时出现在任何可能的运动轨迹上。科学家只能依赖波函数,预测在某个时间和某个地方,粒子出现的概率。可是当我们通过各种手段从外部‘观察’粒子时,波函数坍塌,它立刻呈现出确定的运动态。很烧脑、很奇妙,是吧?而神经元细胞,还有突触的传递等活动,也都存在于微观世界……”

这部分量子物理知识,是我比较熟悉的。但一如平素,我决不插嘴。我始终认真聆听,观察大山的每个表情和动作,并不时点头,俨然他的学生。

大山忽地将食指摁在桌面说:“如果复制的记忆是电子云,马诺一旦调动它,也就是‘观测’,波函数会立刻坍塌到特定态。这时,马诺应该能准确回答出作案的所有细节,Yes or No?”

我半张着嘴,无从辩驳。大山靠在椅背上,嘴角渗出微妙笑意。大厅有钢琴曲流淌,音乐变成无数小而硬的云团,塞进我心里。

回去的路上,夕阳已经泛青。它仿佛是一块陈旧的浮石,被人扔到了空中。我反复想着大山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所以,你假想的记忆云,不符合量子世界的理论。”

6.

在法庭上,马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律师辩护时提出,马诺最初回忆作案细节,反复改动,极可能属于记忆的自我修补、纂改,甚至是虚构,建议法官核实上述“疑点”,谨慎考量证据的可采性。但这样的辩词十分苍白,马诺在二审中领到死刑。

而我,不得不否定自己的假想。

马诺枪决的前一天,忽然电话联系我。他说:“我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一直难以置信。但这是事实,我只能接受,上天不会给我重生的机会。不过,这些天,我在监狱里整理出记忆光子传递实验的核心技术。想请求你交给大山,让他帮高丹老师完成生前夙愿……”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马诺为人实诚,且懂得感念师恩。但遗憾的是,大山已经提前完成了这项工作,而且他对实验做出改进和完善。在光子单向传递成功后,还实现从大脑反向复制出记忆的技术。这个巨大的成就,在学术界的权威人士证实前,已经引起轰动。很快,大山提交了专利申请。鉴于舆论效应,专家组决定对项目公开审查和验证。

世界突然显得特别安静,网络上找不到一件值得让人转移视线的大事,仿佛所有人都在翘首盼望大山功成名就的日子。正值秋末,每日都是微阴的天气,偶尔急风,河水短暂涌动,浪花如波函数般坍塌。岸边柳枝低垂,仿佛沉湎于无边冥想。这期间,我没接到过棘手的案子,更无需亲自打理。无聊之际,还玩击球游戏。不为寻找灵感,只图解闷。那天中午,刚玩到2000分,5G网忽然断掉,游戏处在单机状态。无论我击中哪个球,球体都不会炸开,也累积不到分值。满屏的球,无休无止地旋转,像极了电子云,令人眼花缭乱。

沉默有时,磷火再次点亮!

第二次约见大山,是在他准备接受专利评审的前两天。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记忆的调动,无非是大脑内部神经元之间的活动。这就像在某个原子的封闭系统里,电子间的相互‘观察’,仅发生在量子世界内部,而非外界的介入干涉,这自然不会引起波函数坍塌。”我挺直腰背,“所以,无论马诺怎么搜索案件中的每个细节,或者细节中的细节,它们始终只呈现出概率云状态,而非特定态,因此马诺的回忆飘忽不定。最终,他只好选择符合自己思维习惯,并贴切现场环境的陈述,这是不断修补细节而形成的新记忆。”

大山定定打量我,仿佛在打量一团电子云。

“你嫁祸马诺前,肯定知道这项尚不成熟的技术存在缺陷,但这不影响最终效果。事实也证明,马诺成了你的替罪羊。而且我相信,最近你在高丹的实验里获得新启发,解决了这个瑕疵,所以实现了记忆的双向复制。”

“没必要深入讨论这个话题,太抽象太思辩了。”大山突然扶一扶眼镜架说,“Sir,就算如你所说,波函数没有坍塌,你能证明我是凶手吗?能证明马诺的记忆是被我……或者别人复制的吗?”

“是,只是猜想罢了。况且马诺已经死了,更没有翻案的可能性。我重提这事,是想让你明白——”我音量突然提高八度,“在这个世上,除了老天爷,还有我清楚你的秘密,不,是你的滔天罪行。”

大山扭起脸,嘴唇颤几下,“Sir,你奇稀古怪的想法,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希望以后再也不会碰见你!”说完,他起身而去,脚步声像铁匠打铁一样硬朗。

我决定不再打扰大山。可几天后,我又接到西普院校的报警,奔赴现场,跟大山再次见面了。这次轮到我难以置信。在实验室里,我看到了大山的尸体。勘查、取样、检测,综合分析,我们很快得出确切的结论。一切告于段落,剩下的只有事件的残影和无穷的余韵。

第三次到酒吧,我独自一人。泡一壶卡布奇诺,香浓的咖啡,苦中带甜,一如我嘴角渗出的浅浅笑意。城市的夜晚,灯光闪烁其辉。与之同时,夜幕毫不相让地扩充着自己的领地。

没两天,媒体公布了大山死亡的消息。报道说,专利评审组进行技术审查时,让大山进入熟睡状态,以便将传递到他大脑里的记忆光子复制出来。实验成功了,但光子集合有增量。专家决定亲自受试,以便弄清原委。结果令人无比意外,增量内容居然是大山谋杀高丹的犯案经历。专家解释,这是因为大山虽然成功陷害马诺,但内心一直有阴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导致他在人生中最具伟大意义的睡眠里,依然梦到自己作案的场景,这段记忆自然就加进海马体的光子集合。真相暴露后,大山畏罪自杀,死于氰化钠吞食中毒。学术界对记忆复制技术的利弊讨论莫衷一是,但无论怎样,大山死前,将实验项目的所有资料全部销毁。

对了,这篇报道的标题叫《熟睡时发生了什么》。

(原发《四川文学》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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