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就像是一条自己无法掌控命运的河流,走着走着就走岔了方向。
二舅的生命河流就是这样,被大舅突然的死亡带离了原来的方向。
大舅死的那天,夕阳出奇地瑰丽。二舅担着副收鸡毛的担子,走在鄱阳凰岗的一段乡间小路上。群鸟拍打着翅膀从远处飞来,向扛着落日的群山快速地飞去。刚满十八岁的二舅,唇角冒出来的胡须尚未来得及长硬,自然未脱孩子气。他顺手操起一块用来换鸡毛的土碱,对着空中的飞鸟掷去。带翅膀的鸟,自然没那么容易被他击中,却惹怒了那只受惊的鸟儿,回头对他呱呱叫了几声。然后报复性地支棱起头尾,扑簌簌地屙了一坨白色的鸟粪,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头脸上。
在农村,被鸟儿屙一头的鸟粪会被视为不吉的兆头。二舅用衣袖擦着头脸,嘴里大口地朝地上连连吐着唾沫(这是乡村辟邪趋祥最简单的一种方式)。这时夕阳突然发出喋血的光芒,无比地瑰丽。云朵恍然间就变成了一头头活的走兽,齐齐向山头奔来。
有那么一瞬间,二舅产生了某种错觉。仿若夕阳把群山压矮了许多,脚下的土地却在不停地向上生长。他感觉到一种上下即将合一的压力,要把他压榨成一块用来换鸡毛的碱,就是他母亲用普通的碱化成水,再用土法做成块状形的碱块。
他加快了脚步,逃也似地来到一条小河边。河上架着一条修到一半的桥,尚未和合龙处露出的钢筋,像鳄鱼的牙齿,参差不齐。新桥旁边,是一座已显颓势的乡间独木桥。走上去就咿咿呀呀地响,像他借宿的表亲村子里,站在戏台上咿呀个没完的老旦。桥下河水正值枯水期,算不上湍急。瑰丽的夕阳洒在河面上,将平庸的流水与裸露的河床点石成金。
这时,二舅听见了有人喊着他的名字,似乎从很旷远的地方出来。出于条件反射,他本能地答应了一声。可接下来他穷尽目力也没能看见喊他的人出现。二舅当即后悔,眼睛鬼鬼祟祟地打量了下不远处的新桥,就挑着一担鸡毛飞奔。
脚下的独木桥摇晃得厉害,发出的咿呀声不再像表亲村庄戏台上老旦的无病呻吟,而仿佛成了一群来历不明的婴儿的啼哭声。二舅在这些可疑的声音中落荒而逃,担子里袅袅娜娜地飞出一些炫彩的鸡毛,紧紧随着他奔逃带出来的气流上上下下地绕。
二舅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总觉得耳畔有个声音在呼喊着他的小名“游神”,可他再也不敢胡乱答应。一直到离那条河很远的山脚下,他才站定喘口气,用手捏着自己的耳垂(乡间古老的退吓方式),嘴里轻轻地说“皮球(谐音,轻音。从舌尖上轻轻滚过的那种),莫着吓(he),把我的魂儿还给我”。
二舅这么做,是因为他疑心方才喊他的不是人,而是建桥的石匠师傅悄悄施加在桥墩上的符咒在作祟。家乡有个荒诞的传言,经过新建的桥时,如果有人喊名字,千万不可胡乱答应。答应了,就有可能中了建桥师傅的符咒,被拖到河水中,成为一个扛新桥的魂灵。
二舅并没成为桥墩子,大舅却在那一天成了河神的新女婿。二舅,就继承了大舅的一切:妻儿与负担。
大舅的死,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民谚的真实写照。大舅在当时的坎上余家,可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与其貌不扬、个子偏矮的二舅不同,大舅个高、皮肤白,发带自然卷。标致匀称的五官,有着黄金比例的好身材,又能言会道,堪称乡村少女杀手。认识大舅妈以前,大舅是村里“打锣”的后生,打架是不要命的。坎上余家本就是家乡有名的“邹徐余彭汪,打死人不着慌”的五大村坊之一(因离城近,占了地理优势的几个村坊,有旧时代延续下来的强悍民风),而大舅就是坎上余家扛起强悍大旗的领军人物。没结婚前,“打锣”(家乡土语,混子的意思)就是他的职业。在村里或城里的南门外一代,靠收保护费为生,打打杀杀自然是他每日免不了的功课。
有一年,坎上余家与南门外彭家发生械斗。双方各有死伤。公安开着警车一路呼啸而来,大舅趁乱跳进彻骨寒冷的河水里,搭了条路过的渔船,溯流而上,逃到了安徽屯溪。然后就遇见了梳着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的大舅妈。
当时的大舅妈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美人儿,高挑的个,大大的眼睛、直溜溜的鼻梁。她挑着一对空木桶,婀娜着杨柳腰,缓缓地走下河堤,到河里挑水的模样,直如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大舅当下就傻了眼。按说他在村里“打锣”的时候,也算阅女无数。光借着谈恋爱为由被他祸害过又扔了的妹子,就不下于五六个。可一看见大舅妈时,他的眼里就再也装不下了任何人。
或许这就是爱。爱的力量是伟大的,伟大到足令一个浪荡子幡然悔悟。在他费尽心机,拐得大舅妈和他私奔回到坎上余家后,居然从此洗心革面,做了大舅妈的好丈夫,生下一对花骨朵般的好儿女。
有了家之后的大舅,虽然偶尔也会出去和曾经的狐朋狗友打打纸牌喝喝酒,可再也不曾做下伤天害理的事。
大舅头脑灵活,成家后不知从哪捣鼓出几个钱,投股了一只淘金船,当然只占极小的比例。在八十年代初期,淘金是很赚钱的营生。没多久大舅就在村里盖上了一栋新的二层楼,一溜的青砖到瓦。在当时的村庄,也算数得着的好光景。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外婆痛失爱子、痛哭流涕时喊出来的那样,是大舅以前“打锣”时造下的孽,受到的“报应”。大舅在大年逼近的腊月廿三,别处家家户户过小年的日子,死在了离家几十里之外的昌江。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坎上余家过年的风俗与众不同。在坎上余家,村庄的祖业是收鸡毛。每逢腊月二十,村里的男人几乎倾巢而出,或步行、或骑自行车、或推鸡公车、或拉大板车到方圆百里的城乡(鄱乐万一带)换购鸡毛。虽然各自的交通工具不尽相同,可箩担与蛇皮袋是他们收购必不可少的容器。过年嘛,再穷的人家,鸡也是要杀两只的。特别是乡村,毕竟平时肚里油水少,过年了就绝不再吝啬,借机杀几只自家养的鸡祭祭全家老少的五脏庙。
因此,坎上余家的风俗是兴过元宵的。从腊月廿十开始,他们要在外头收鸡毛收到正月十二三的样子,才会回家过元宵。而对这个村庄来说,过元宵就是过大年。家家户户也要开始忙忙碌碌打扫卫生、蒸糕、包米馃、挞叶子饺、宰鸡,到集市上买上一刀肉,热热闹闹地过上一个团圆年的。
大舅在昌江淘金不幸罹难时,二舅就恰好在鄱阳凰岗鸡公桥一带收鸡毛,夜宿表亲家兼搭伙做饭。
那时候交通不便利,乡下也没电话。大舅出事的消息还是第二天托乐平到凰岗的班车司机给带信的。二舅说当时好像也不觉得很痛,倒是非常地慌张,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幸亏当时收到的鸡毛也不多,随手丢到班车顶上给捎了回来。
哀乐循环往复地放着,刚托人砍来的青松翠柏堆在院中,隔壁的㚷㚷婶婶姆姆们坐在院中帮着折纸花、扯孝帽布。堂屋一角,大舅被一张毛了边、颜色被老余家世代子孙汗渍浸黑泡亮的老篾席围成的圈遮了个严严实实。外婆头发一夜之间从花白变成了雪白,背抵着身后的落漆柜子,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洋灰地面上。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光着,悲痛中无意踢掉的那鞋,恰好落在围着大舅尸身的篾席旁,如同一只断了翅膀的乌鸦,在悲伤中耷拉下乌黑的脑壳。
外婆的悲痛是有声的。她一只手拍地、一只手拍自己的大腿,以乡间盛行的哭唱方式来抒发心中的悲痛。大舅的一生,从出生第一次噙着奶头开始,到最后被塌陷的河沙葬身为终,事无巨细,被外婆用顺序、插叙、倒叙等多种说唱手法给表现了出来。她以掌击地,配合拍大腿发出的噼啪声,等同于乡间老妪通行的伴奏法,随着哭唱本身的节奏而调整高低起伏,或是拉长缩短音节。
二舅一进家门,悲痛立刻从无形变得有形起来。左邻右舍的妇女们围坐在院中一张八仙桌上,手里忙活着的是黑与白的物事。堂兄老米,与请来主持丧事的“先生”一起动手,将刚搭好的青松翠柏往门楼上挂。
他慌慌张张地与众人打着招呼,全身肌肉控制不住地筛糠。老娘难听的哭嚎声从光线不甚明亮的堂屋传来,让他内心的慌张坐实了表象,鸡毛担子还没来得及放下,整个人就瘫了下去,打翻了身后的一只箩筐。前几天还在鸡屁股上耀武扬威的漂亮羽毛,突然间就变成了无数只鸡的冤魂,缠缠绕绕地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
看见二舅的狼狈样,叠纸花的女眷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张张深深浅浅的笑容里,镀上朝阳的炫彩,看起来倒似洋溢着几分轻暖的喜意。二舅突然就迷失在这一片灿烂的笑容里了,疑心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玩笑。
在劳力站拉煤为业的外公,垮着腰拉了一板车的木料及木匠工具进来,二舅才从错觉中清醒过来。他一骨碌爬起身,急急朝外公走去,相帮着卸下做棺材的木料。冷冽的空气中,侧漏出的羽毛如同下了一场七彩雨,纷纷扬扬,落在院子中每个人的头脸、棉衣上,也落在新买来的做棺木的木料上。
外婆听见二舅的声音,已止了哭,掀起围裙的一角擦着眼睛,走到老儿子身边,无声地帮他摘肩背上的羽毛。二舅喊了声“姆妈”,眼圈就红了起来。
他站在堂屋篾席前,张眼往里面望。大舅的死状让他倒抽一口气,手脚变得冰冷。这时外婆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哭唱。在外婆的哭唱声中,二舅才知道大舅之死的前因后果。
大舅丧身的昌江,是景德镇的母亲河,从坎上余家开船过去,要走几十里的水路。但听说昌江含金量远比余家门前的乐安河高,大舅也就不辞辛苦,与几位淘金伙伴,突突突地把淘金船开了过去。
淘金是件辛苦的活儿。夏天骄阳能把淘金的人脸上晒脱一层皮,河水与沙子也烫人肌肤。冬天的冷风,就像是一只巨犬的舌头,一舔就能把人脸上的一层皮给撕了。可淘金有非常丰厚的回报。因此,淘金仍然是没什么来生(家乡土语,意指没有固定经济收入)的人发家致富的最佳的选择。
大舅家新盖的青砖到瓦的二层小洋楼,全来自淘金所得。淘金生涯改变了大舅,将一个游手好闲的打锣的混子,变成了一个眼中只有妻儿与黄金的居家男人。为了娇妻的裙裳,为了儿女的未来,一向娇生惯养的大舅可是豁出去了。他不再记得自己以前是一个满头卷发、嘴叼烟卷、好吃懒做,镇日里除了撸起袖子喊打喊杀之外无事可做的飘逸后生。这一切于他,已是恍如隔世。后来的他,只知道爱与责任,只想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丢下父母亲人与他私奔回来的大舅妈,可以扬眉吐气地领着他及与他一起生的儿女,堂堂正正地回到娘家去。
悲剧就源于大舅这无比迫切的愿望。外婆的哭唱犹如倒带的黑白胶卷,再现大舅生命中最后的画卷:大舅与合伙人的淘金船,停泊在昌江河的沙洲上。淘金船上,挖沙大臂上的五角轮有序地上下运作,挖起的沙石源源不断地被输送上呈斜度角的溜槽。采来的沙子、石块在水的冲洗下哗啦啦地流向预先设计好的槽道。大舅总是满怀喜悦地注视着这一切,用熟极而流的动作操控一切。沙被水流冲走,比重大的金子颗粒留在了槽底。留下的,还有可供再次粉碎提炼黄金的矿石。
出事那天,夕阳无比地瑰丽。大舅站在已准备停止运转的挖沙大臂下,极目远眺。一切仿若是电影蒙太奇里的镜头:瑰丽的夕阳照耀着流金的水面,有一对比翼双飞的鹭鸟贴着沙洲飞过。沙洲上,是冬日里被风吹得瑟瑟响的枯草,在夕阳底下被重新镀上一层鲜亮的黄。远处有几只渔船张起了归帆,颇有几分渔歌唱晚的意味。
或许,是这几页归帆感动了大舅,触动了他思念妻儿的愁肠。大舅秀美的眸子里烙上了夕阳的光辉与脉脉的流水。向无诗意的他突然悠悠地念了句古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没想到温庭钧的这流传千古的名句,居然是蛰伏在大舅命运中走不出去的劫。念完这段诗词后,要命的金子就躺在挖斗挖出的沙坑底部向大舅招手,金灿灿地直晃人眼睛。
大舅感觉到类似幸福的窒息。他根本来不及多想,顺手就操起一只铁撮箕,跳了下去。大舅俯首翘臀,奋力地朝沙坑底部撮起一铁撮箕的沙子。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快乐的呼喊声,他的耳孔就被几种复杂的声音覆盖。淘金船上的合伙人的惊呼仿佛从极为遥远的世界里传来,被风拦截成虚无的碎片。而原本柔和的流水声,突然变得嘈杂急切,仿佛河底住着一窝的小鬼叽叽喳喳地在吵架。再就是一声突如其来的轰鸣。
被大舅撬动了基础的沙坑,仿佛被人突然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轰然倒塌。无数的金沙迅速覆盖了大舅柔软的身躯,将其打造为一枚弯曲的U字型。无数的沙粒报复性地钻进他的眼睛、鼻孔、耳孔与口腔。大舅终日淘金,有着填不完的黄金欲望。然后,命运回馈给他成吨的金色沙子,埋葬了他的青春。
二舅木然地立于大舅身前,隔着一张旧篾席的距离望着他唯一的哥哥。大舅遗容惨不忍睹,生前清俊的五官被挤压得变形。天生自来卷的头发与脸上部分破碎的皮肤里,仍然沾着些没能弄出来的细小沙粒。从老屋顶部几块透明瓦上渗漏进来的阳光,就带着窥探的眼神,偷偷地在大舅的头脸上溜来溜去。
二舅突然就相信了宿命。他确信大舅死的那一刻,恰是他过独木桥的同一时刻。虽然他那时穷,根本没可能戴手表,但他就此认定大哥死的瞬间呼喊过他的小名“游神”。他后悔自己愚钝,没能听出命运的弦外之音,而是选择了匆忙逃离。他想,如果当初自己勇敢一些,不急于夹着尾巴逃走,或许就能听清大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隔着时空传递给他的信息。
阴阳两隔后,二舅才发现大舅对自己的重要性。二舅在外婆悲切的哭唱声中,回忆起自己这十八年以来对大舅的情感,居然一直是嫉妒多过了友爱。因此,心头倍感悔恨。
大舅是家中长子,长得又比二舅好看了不知多少倍。一向被父母姐姐当成了心肝子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小到大,几乎没让他干过农活、重活。就连每年春节期间村里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分拣鸡毛的活儿,他都是想干就干,不耐烦了提起脚来走人,把被喇叭裤绷紧了的屁股甩得一扭一扭的。
而二舅呢,可就没那么好命了。他虽然比大舅小了六岁,可他在家除了要受大舅的欺负、我母亲与小姨(他大姐、二姐)的奚落与捉弄外,还要承担家里许多的杂务。衣服不消得说,是捡大舅穿旧了的;就连家里好不容易吃上一顿猪头肉汤烧的菜,他仔仔细细地从汤里打赤脚捞出来的那丁点子肉屑,往往都要被大舅拦路劫了去。二舅为此撒泼睡在地上打过无数次滚,连哭带嚷地说猪头肉汤是自己端着只土钵,走几里路,过浮桥,到城里南门外卖猪头肉店门口排老长的队才买回来的。为啥买的人吃不到,不买的人还把好的拣了吃?
二舅哭闹是没人同情的,往往会招惹外婆及负责清洗全家人衣物的我母亲的怒火,将他拎起来赏上两个火辣辣的“毛栗子”。
更让二舅愤懑不平的是,家里的分工。大舅从小除了背着书包逃课拿弹弓打鸟之外,似乎再无别事可做。而明明比大舅小六岁的二舅,却被家里训练成了无所不能。八九岁就负责到井里挑水吃。年纪小小的他,学了很长时间才能把井里的桶晃悠满水来。为此经常挨家人训斥,骂他长着一张猪脑壳。
二舅除了要负责担水的重活外,还有一个任重道远的活计落实在他一个人的名下,那就是每天在规定的时间内,守候在外公拖煤的必经之路——方家巷附近,帮着外公推上一个长长的陡坡。当时外公是县劳力站的工人,小集体的编制。但因是卖苦力的,收入比当时的农民高多了。
外公每天雷打不动地要拉两趟活,每趟的路线都一模一样。当时属计划经济,钟家山煤矿还是红红火火的,每天产出来的原煤要从钟家山的河运码头,沿着乐平的母亲河乐安河顺流而下,到接渡的码头下船。然后由接渡本地的劳力,一担担地从船上挑到码头临时存储地。之后是专职的装车工人,扛着把大铁锹,负责喂饱一辆辆胃囊空空的大板车。外公要干的活,就是把车上满满一车煤拉到指定的地点。
运煤途中,有一道极长且陡的坡。二舅还小没力气的那些年,都是我母亲守在方家巷,等外公经过时帮忙推上去。二舅长到可以担水时,母亲已经嫁人。每日帮外公推车的艰巨任务就光荣地落到二舅的头上。这活虽然也费些力气,却是二舅最喜欢的活计。因为那样他每天能有借口走在村子到城里必经的浮桥上,看见有漂亮的姑娘走过,就故意抓住浮桥边的铁链,弓腰翘臀,将脚底下的船摇得惊心动魄。姑娘们受到惊吓,一无例外地尖着嗓子骂他打短命的乞债鬼。骂得越凶,二舅越得意,发出一连串的嘎嘎笑,像只脖子上挂了勋章的公鸭子般,大摇大摆地踱出浮桥。
对二舅来说,方家巷也是他的伊甸园。他常年于固定的时间守在方家巷,结识了方家巷所有年龄相当的小屁孩,并将他们收归麾下。每天等外公过来的空档,他就拿着一根树枝当令箭,率领这些小屁孩冲过来杀过去,喊声震天。
除了玩之外,就是关于吃的记忆了。方家巷有户人家,围墙上除了爬满姹紫嫣红的花儿之外,还有一棵伸出部分枝条的桃子树。每年桃子还没红,几乎就落进二舅的魔掌。再后来,他不但关心桃子,还关心桃花,以及坐在桃树下安静地看他爬树偷摘自家桃子的女孩。
这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姑娘,有着桃花一般的容貌,也有一个写起来很美的名字“秋楹”,却被整个方家巷的人想当然地念成“蚯蚓”。二舅也跟着方家巷的小屁孩一起喊她蚯蚓,只是喊着喊着就觉着了别扭。一别扭了就再也喊不出口。于是,秋楹就成了他口中的“喂”。在很长一段时间,“喂”成了二舅口中秋楹的专用代名词。
秋楹跟着外婆长大。她的父亲是地质勘探队的,远在青海。母亲和弟弟们都在青海生活。如果她不坐轮椅,肯定也在青海。秋楹每每说到这些,眼神里都浮出几缕惆怅与向往。
若干年后,二舅不慎酒后吐真言。说秋楹曾是他年少时触手生温的梦想,总是消融在梦醒时分。
外公铁青着脸,帮着请来打棺材的木匠师傅拉着锯。吱嘎吱嘎的锯木头的声音,本身就是一把尖利的刀,狠狠地刺进所有人的心里。
外婆已经哭哑了嗓子,坐在院子里的一张长条凳上,平静地看着满院子忙忙碌碌的人。这所有的人都在为新故的大舅操劳着身后事,而外婆居然变得有些无动于衷了。别人和她说话,她只管嘴里答应着,事后却皱起眉毛,半天也回想不出人家要她做些啥。
办丧事的钱交到了我母亲手里。她虽已出嫁,却幸亏嫁的是同村。娘家但凡有事,甚至不用出门,只需站在自家的禾场上,扯一嗓子就行。母亲立马端着饭碗或是夹着我哪一个穿开裆裤的弟弟,三步两步就站在娘家的院子里,喊着姆妈。
因为母亲是家中长女,嫁的又是眼跟前的人,大舅出殡的大小事情都归母亲统筹,外公外婆倒成了具体的执行者。我被母亲派到外婆身边,专门照应着不能让她老人家哭晕。大舅一双粉妆玉砌的儿女,暂时也归我管。他俩年龄还小,不知死亡意味着什么,只管跟上跟下地喊我姐姐,声音甜得简直要人命。
二舅拉着外公的大板车去城里最大的西门菜市场批发了一车的干货回来,主要是豆皮、豆泡、海带、粉皮、粉条、豆芽这些地里不出产的菜,还有半边猪肉。其余的蔬菜不用买,因为坎上余家是本地蔬菜产地。
二舅刚进院门,大舅的一双儿女就花蝴蝶般扑了上去,一边一个抱住他的腿,仰着两张可爱的小脸,娇滴滴地喊,“父腕”(家乡土语,叔叔的意思,据说来自古汉语体系的称谓。音同fuwan,重音在前,后音只是舌尖轻轻带过)。
二舅就拿油条给二人吃,一边一个抱在怀里,左右开弓地亲。我的母亲当时正在忙活,可她毒辣的眼睛还是关注到这一幕,当下就心里一动,只是没有说出口。
在乐平,办丧事的人家注定是要亏本的。丧宴一共分为四个部分:出殡前一天从中午吃起(这一顿只请参与到丧事中帮忙的人),菜只有简单的几碗水桌菜。所谓的水桌菜,就是用煮过肉的汤煮的几道家常菜。比如水煮豆腐、粉条、粉皮、青菜、萝卜、南瓜、海带之类的,顶多来碗用酱油烧得呈可疑色泽的红烧肉,肥腻腻的同样深受劳苦大众的欢迎。
晚宴一般远方的亲戚会来吃酒、过夜,因为晚上要给死者上香。本村的至亲屋里也赶来吃酒、上香。因此,这顿晚餐比中午的“工作餐”要隆重许多,汤汤水水的菜会多上几碗,还会添上一荤一腥。
荤菜就是乐平乡土名菜“装碗肉”,和别的菜一样,一桌上两碗。这道菜其实就是放了各种配料的水煮肉,煮过肉的汤就拿来烧了菜,菜就变得鲜美无比。而这道肉的做法有着本地的特色,肥而不腻。如果是素喜,这道菜就全部用肥肉,故称为“吃肥肉”;若是红喜,则一碗全肥的或五花肉,一碗就是全瘦肉。肉切得厚厚的一片,整整齐齐地码在碗里(这就是装碗肉的由来)。按相约俗成,每人可吃一块瘦的,一块肥的。腥菜很简单,一般是门前河里捞的、和筷子般长短的白鲢,鳞都不打,就那样随便煎了下,撒把香芹端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是吃麻糍。大半夜的办事的人家就得请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扑通扑通地将蒸熟了的糯米捣成麻糍。等客人们来了,专司做麻糍果的人就随手捏成饼状团状,撒把芝麻沾点白糖就行了。不爱吃麻糍的,可以吃头晚剩菜泡的饭。
第二天的中餐是丧宴的高潮。这时一般死者均已入土为安。八仙们坐堂屋正桌,桌上的菜也比平常人多几个荤菜,还有一只完整的鸡公。
除此以外,乐平乡俗是,前来赴宴的人,只需带一刀纸,三根香就可名正言顺前来“吃肥肉(白宴)”,并且按规定一户可来二人。乡间极少有人放弃这不花钱就可放开膀子吃一顿的好机会的。因此,每逢人家办丧事,村人们都有本事将悲痛化为食量。酒足饭饱之后,左亲右邻的还保不齐聊聊家常,说些不荤不素的笑话,硬是将丧事现场变成了捣衣的池塘边那般地热闹。
只是,痛一直都在的。针一般扎在刚失去亲人的人心中。
丧宴尾声,大舅妈一身素白站在了院子里,仿若一树早开的梨花。这是大舅出事后她第一次公开露脸。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打在她脸上,交织着各种复杂的情感与疑问。她的神情是严肃的,眼睛是干的。可明显看得出来她眼皮肿成了烂桃子。这个被余家村公认为全村第一美人的女子,已经几日未曾进过一滴水米。
外婆和母亲一起上前,一左一右地将大舅妈架住,温言劝她凡事想开些,自己的身体要紧,还有一双儿女等着你带大。舅妈不出声,只用力将自己的手从婆婆大姑的手里抽出来,一个人直奔大舅的灵前,哇啦哇啦就哭了起来。把刚做好、油漆味还没散去的棺材打得砰砰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让我重新界定梨花带雨这个词。再美的人,哭得忘我的时候,同样也是丑丑的。
大舅妈好一通的哭。可谓是哭得天崩地裂,哭得在场的人无不肝肠寸断,一个个跟着淌眼泪鼻涕水儿。
大舅的一双儿女,终于感受到了真切的悲痛。他俩全部拥挤在大舅妈的胸前,哀哀地喊着“姆妈”,眼泪打湿了脚上蒙了麻布的布鞋。在场的人,任是铁石心肠也控制不住地掉下泪来。
当晚,人客散尽之后,按乡俗由自己家的亲人守最后一夜,陪伴死者,作为永诀。大舅尸骨未寒,做大姐的母亲就在大舅的棺材旁提出了让二舅娶嫂子的想法。奇怪的是,除了当事双方未直接表态外,外公外婆与小姨姨父一致赞成。
其实,这种做法在乡村非常普遍。一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媳把儿子生前留下的财产带走;二也是为了自家骨肉不至分离。确实,在当时农村的现实形态下,母亲的馊主意是最好的两全方法。
二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娶了比他大五岁的嫂子,成了自己侄儿侄女的继父。这样一来,家财果然完整保留,两个孩子也不至于跟着母亲改嫁,过那寄人篱下的生活。
嘴上胡须还没来得及长硬的二舅,突然从孩子们的“父腕”变成了继父,肩上的担子也沉重了许多。至于秋楹,永远成了他触手不可及的梦,开在方家巷的一棵桃树上,任其花开花落自飘零。
大舅走后,外公突然就驼背了。仿佛一夜之间支撑他的脊椎骨被命运之锤砸断了。他把拉煤的大板车交给了二舅。二舅经常帮外公推煤,早就洞悉了其中的奥妙。每天拉最后一车煤时,他会故意让板车底部保持恰当好处的水分。不能太湿也不能太干。太湿的话,倒煤出来时板车底板上会沾太多的煤,验收的人会说闲话。太干的话板车就沾不到煤块,等于白白浪费了当天的好机会。
其实,这是担煤为业者彼此心照的潜规则。直接到码头担煤的,会在收工前的最后一趟,刻意将粪箕弄湿再担煤,倒出来的时候,底部因为潮湿沾满了煤块,带回家晾干,第二天上班前倒腾干净,积少成多就能存下家里烧的煤。拉大板车的,也是如法炮制。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是那个时代的通病了。譬如做裁缝的,总是习惯性要隐匿一点布头布脚;做厨师的,则习惯性昧下一点肉带回家。
拉煤的活二舅没干多久,就转行给人担沙了。那时刚改革开放,城乡各处新房都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二舅立刻敏锐地捕捉到,卖沙是桩好生意。可那时他自己的女儿秀秀刚出生,已经成了我二舅妈的大舅妈又怀了第二胎,手头确实没钱。
二舅天生是个乐天派,没钱就给人担沙。那样一来,他每天能担两块多钱一天,远比给劳力站拉煤挣的钱多。他憋了一口气,担了十个月的沙,然后凑了一千块钱,买了艘二手的挖沙船。
船到手的那天,二舅到坎上供销社打了一毛二分钱的酒,坐在狗肉摊上,花了五毛钱买了只狗脚,一个人慢吞吞地吃了起来。乐平狗肉,名动四方。取材考究,优品当选不老不嫩的狗,褪毛留皮,整只放蒸笼上蒸。蒸得恰到好处时,取出摊凉。乐平本地人的吃法,往往是坐在狗肉摊上,买个几毛钱的狗肉(一般狗脚是优选,连皮带筋,有劲道,再搭上一点狗肚狗肝,是乐平人吃狗肉的最佳搭配),用手钳着,蘸点老板赠送的放了生姜大蒜等调料的酱油,抿上几口酒,慢悠悠地消遣一段时光。
二舅坐没坐相,吃没吃相。一只脚搁在条凳上,一双手握着狗脚杆津津有味地啃。雪白的狗脚杆上,蘸满了墨黑色的廉价酱油,滴滴答答地往下漏。红的辣椒壳、绿色的葱花,沾满了二舅的手。他不管这么多,只管把根狗脚杆翻来覆去地啃,直到啃得上面一根肉丝儿也没有时,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接下来他要对付的,是被狗屠夫精湛的刀功切得很薄很薄的片,摆成一串盛开的菊花的狗脚上部的肉。
酒是比较便宜的米酒。谷酒要贵上两毛钱一斤,二舅舍不得。他酒量不大,一毛二分钱打来的米酒刚刚好够他兴奋起来,却又不至于醉。他一边吱溜溜地喝酒,一边吃着狗肉,心里的算盘也一刻也没停歇。明天开始正式驾船下河挖沙,该去哪个河段挖,一天大致能挖多少,他都了然于胸。毕竟这之前他已给同村卖沙的坤仔干了差不多十个月。
咽下最后一口酒,装狗肉的盘子也变得光洁如新。二舅吮了吮自己的手指头,站起来松了松腰带,就趔趔趄趄地走入夜色中。
连接城乡的浮桥还在河面上晃悠,二舅的脚步也跟着浮桥晃。多少年过去了,他的青葱记忆无不与这座浮桥紧密相连。这条进城的必经之路上,二舅童年最经常干的事就是,端着一只比他头还大的钵子,到城里南门外排长队买五分钱一钵的煮过猪头肉的汤,回家烧菜吃。那时家里穷,有这一大钵的猪头肉汤,可代替菜油,还可吃出肉味来,差不多就等同于打牙祭了。有时,连这最简单的享受都要打折。那就是卖猪头肉的店员看见排队的人多,就往里面兑水。逢到此时,店员的父母,免不了被排队的众人集体问候一番。
这座浮桥也曾连接二舅最隐秘的情感密码。方家巷、桃花、桃花底下叫做秋楹的姑娘……这一切早已有如过眼云烟,却又似乎凝成了一枚小小的针,时不时地扎一下。痛,却是微微地,转眼就被现实的粗糙风干。
酷暑。爱吱儿吱儿鸣唱不休的蝉都被逼进了密林偃旗息鼓。二舅站在发烫的河水中,挥汗如雨。他的动作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斜着肩膀用力把一把铲子往浅流上一插,右脚就从水里拎起,踩在了河底的沙土上,手脚协调用力,铲起满满一铲沙,顺手往停在身旁的小船上倒。如此周而复始。
挖沙的小船虽然是二手的,可保养得还不错。二舅下河前细细地用砂纸打磨了一遍,犹如对待自己的情人。小船一共分为三隔,旁边两隔都铺上了平整的木板用来堆放河沙。中间的是用来承纳从沙子里渗出来的水分的空舱。每隔一段时间,二舅要停下手头的活,坐在中间的空舱里往外舀水。
那时候的乐安河上还有撑着竹排放鸬鹚的人,戴着竹笠唱着山歌飘过。那清闲安逸的样子,与二舅的挥汗如雨的劳作,简直有着天壤之别的境地。
在乐平,养鸬鹚的乡镇、村不多。离城近的,只有接渡杨家素以豢养鸬鹚捕鱼为业。离城远的,有众埠与鸬鹚两个临水而居的乡镇,喜养鸬鹚。
坐在竹排上放鸬鹚的人,以逸待劳地坐在竹排上。讲究的一般会在竹排上绑上一把绿莹莹的竹椅。人就坐在竹椅上,仿佛运筹帷幄的大将军。一声哨响,竹排上如士兵般排列整齐的鸬鹚就齐齐飞入水中。黑色的翅膀,将金色的阳光一起划入水面。被鸬鹚激起的一圈圈大小涟漪上,有时能看见鸬鹚翘起的尾部。
哗啦啦一阵水响,潜入水底的鸬鹚有如一个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仿佛嘴里叼着的不是鱼,而是一把把亮闪闪的匕首。来个一鹤冲天,鸬鹚就飞到了竹排上,伸长脖子对着主人献媚。主人满意地抽出鸟喙中叼着的鱼,顺手丢进事先准备好的鱼篓里。如果鸬鹚叼上来的总是大鱼,主人会从鱼篓里摸出备下的小鱼赏给鸬鹚,鼓励鼓励它们的积极性。
二舅常年站在河水里,夏天全身剥得只剩遮羞的短裤,冬天穿着笨重的连体裤靴,过得可算水深火热的日子。他自然艳羡放鸬鹚的安逸与悠闲。在他眼里,放鸬鹚的都是有钱人。要知道,家乡民间有一种说法:一只鸬鹚一头牛。意思是,两者之间等价。想到这个,他总是有些气馁。不知自己这样拼死拼活地干,猴年马月才买得起这许多的鸬鹚。可二舅转眼一想,即便自己拥有了这么多鸬鹚,又能怎么样呢?养鸬鹚、放鸬鹚都是技术活,是接渡杨家村的独门绝技。
看来,各人还是安生于各自的缘法咯。二舅安慰自己说,挖沙的动作也就变得愈发地铿锵。他有一句口头禅:每一棵小草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滴露水。他认命,如同当初大舅走后,家中亲人几乎没给他半点商量的余地,就把大嫂塞给了他做老婆。
对大嫂变成自己老婆这件事,二舅其实一直耿耿于怀的。这没让他少受同龄人的耻笑,不过也因大嫂的美貌而受到全村十六以上、六十以下的男人的妒忌与艳羡。娶了大嫂后,他总觉得有些别扭。两人对坐吃饭、拉灯睡觉,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二舅都觉得自己不过是大哥的影子。代替他吃饭,代替他行房,代替他抚育儿女。唯有干活时,他无须面对。
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沉重的体力劳动对他反倒是一种解脱。在野外,他才是自由的。不再是父母的儿、妻子的夫、侄儿侄女的“父腕”,甚至也不是他亲生骨肉的父亲。这些身份对他来说犹如尘世的盔甲,厚重中透着沉闷,还有无所适从。
二舅挖沙是有规律的。一般情况下一天挖两船沙。当时,一船沙的价格是六块钱。二舅的毛收入约为一天十二块钱,可其中必须还要刨去小工筛沙(筛出粗细沙,价格更好些)的工钱一块二,及小船的维护费用,一年下来约莫有三千块钱的样子。在八十年初的农村,收入算不上可观,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做一栋乡间新屋是完全没问题的。
屋是不用做的,大舅生前就用淘金的钱盖了栋二层楼,面积也够大,足够二舅与舅妈带着大哥留下的一对儿女以及自己生的一对儿女居住。二舅于是又动了参股淘金船的念头。
在外婆家,淘金船已成为隐痛的一个符号,引起从上到下的反对。反对得最激烈的,居然是我的母亲。她是坎上乡曾经的青年突击队长,也是现在的妇女主任,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就像是嘴里装了把冲锋枪。谁敢对她说的话产生质疑,她的口里就突突地冒出凶猛的火力来,坚决把敌人干倒为止。
二舅一向怯我母亲,没几招就败下阵来,乖乖地继续他挖沙的伟大事业。
然后汛期到了。乐平大街小巷、勾勾叉叉里全是水。很多人家的房子都浸入了水中。一只只鞋子变成了小船,浮在了大街小巷。孩子们坐在脚盆里划船,发出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笑声。城里人坐在楼上钓鱼。乡下人被逼上了屋顶。树在激流中扮演中流砥柱的角色,二舅的挖沙船不知飘向了何方。
洪水过后,田园变得一片荒芜。刚长到膝盖高的辣椒茄子全部倒在了田垄上,塑料大棚也全部壮烈成仁。
失去了预期的收成与赖以为生的船,二舅一跺脚,跟着发小阿毛走私香烟。最初,他们是走火车。去程火车票几乎都不买,从火车站旁边绕一大圈进站,趁着人多挤上车,或者直接从车窗处爬进去。遇到查票就拼命往里走,要不就躲厕所里不出来,经常把排队的乘客憋得尿痛,用各种方言把二舅及同伙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遍。返程一般是买票的,因为二人身上、背着的简易旅行袋里,装的都是超过许可范围内带的烟。二人要守护好违禁携带的香烟。
这些违禁香烟内,有真有假,利润丰厚。没多久,二舅就赚到了第一桶金。马克思说过,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当时的二舅,被贩卖走私假烟的高额利润所吸引,差不多就是这种状态。
阿毛说,游神,不如咱俩干脆包辆车吧,专门贩一趟香烟。这个计划对当时这对发小来说,过于宏大了些。可二人脑子里全被高额利润所吸引,决定铤而走险。两人为了凑齐这车货钱,倾家荡产,还借了高利贷,等于把宝全压在了这车货上。
谁想第一车货就栽了,二舅与发小阿毛双双锒铛入狱。两人只能在牢房里大眼瞪小眼,唱什么“大中华,大中华,红塔山下住着阿诗玛”了。在牢里二舅差点被坐霸的牢头打死,幸亏阿毛机灵,报出我死去的大舅的名号,才让二舅逃过一劫,只是耳朵已被坐霸的打得耳鸣不止,后来果然有些耳背。
二舅说没想到罗汉(大舅的外名)这个鬼东西,死了那么多年威名还在。阿毛说,混江湖的都这样。讲究一个名,一个义。二舅捂着轰鸣不止的耳朵,躲在阴影里回想大舅的模样,可想了半天,只想起了他张狂的卷发,五官一片模糊。他没料到,死去的大哥依然能强势地罩在自己的头上。而自己,居然百般努力都未能走出他的影子。在阴暗的牢房角落,他反复拷问自己,突然就觉得,有一股气慢慢地从他体内泻出,消失在虚无之中,变得比虚无还更虚无。
二舅出事后,母亲跑上跑下,见神就磕头,见佛就烧香。最后,连车带烟全部被没收,二舅与阿毛还各人被罚了一万块钱。
为了给二舅交罚款,大舅留下来的房子都买了。走出看守所的二舅,头都耷拉到了裆部,跟着他大姐我母亲的身后,回到了老屋。不再梳长辨的舅妈,似乎美貌也大大打了折扣。她搂着和二舅生的小儿子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柚子树下喂奶,满脸疲惫,仿佛是因为累而不想说话。
很长的一段时间,老屋都了无生气。老屋在光阴里长出了霉斑,而住在老屋里的老老少少也都长出了霉斑。从小被人喊为游神的二舅,似乎从精神上彻底跨了下来,成了真正的“游神”。他不怕外公骂,也不怕外婆哭。舅妈耷拉着的脸再也不会让他慌张。他只是成天游荡,从村里走出去,走上堤坝,走过浮桥。有时也走到方家巷那一座有记忆的屋门前,怅惘地盯着光秃秃的桃枝。
或许,有灿烂的桃花正从他的心头开过。风吹乱了的流年,那不知所踪的坐轮椅的女孩。
已经从劳力站退休的外公,因编制是小集体,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十四块八毛钱。二舅成了游手好闲的人,外婆和母亲说不能再刺激他,让他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可怜的外公为了养家,不得不重操旧业,拉着那辆陪伴了他大半生的板车,枯坐在南门外卖苦力。可南门外是城郊邹家的地盘,外公总被别人赶,一天下来也拉不到什么活。这段时间,母亲经常瞒着父亲往娘家送这送那,帮娘家人度过最艰苦的岁月。父亲其实也知道大概,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揭穿母亲而已。
外公也变得阴郁起来,每天天不亮就咳咳咳地起身,冒着冷风去城里找活做。冬月的一天,地上下了很大的霜。外公咳嗽得厉害,外婆也曾嘟囔着劝他不要出去了,歇一天煎点伤寒草药吃。外公在阴影中摸索着穿棉袄,耿头耿脑地回应外婆,不去一家人吃什么?马上过年了,娃娃们的新衣都没有
外婆立马闭嘴。在朦胧的光线里看着老头子走出房门,留给她一个模糊的背影。
外公这一走,就没能活着回来。那天的霜太大了,地上结了冰。只吃了碗泡饭的外公闻见了路旁的肉包子香。他放下了板车,蹒跚着朝包子铺走去。晕黄的灯光从关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窗内射了出来,看起来家一般的温暖。他搓着双手,似乎是想进去烤烤火,顺带吃个包子。可事实上,他身无分文。
包子的香味越来越浓,外公的步子也走得越来越急。外公与包子铺之间,只隔着最后两米的距离。这两米路,他再也没能走完。一小滩被浓霜遮盖住的水,提前结束了外公的人生旅途。他失脚滚下了菜园,被这户人家堆在菜园子里留着打墙基的石块磕破了头,流血不止,当即就失去了意识。
外公被人发现后用他自己的大板车给送了回来。外婆又是一只手拍地,一只手拍大腿,开始了哭唱。只是,这一次的哭唱里,还加上她掌掴自己耳光的声音为哀恸元素。
二舅跪在装着外公尸身的板车前木然,浑身抖得厉害。仿佛风一吹,全身的骨头就会嘎巴一声断裂。
母亲流着眼泪,捧着几个刚出炉的肉包子,哭着对躺在板车里的外公说,老爹啊,你太苦了!临走连个包子都没能吃上。她念念叨叨地把包子放进堂屋的八仙桌上,指挥闻讯赶来的乡亲们帮忙把外公移到堂屋去。谁想一转眼,桌上的包子就被大舅留下的一双儿女给偷吃了。
母亲气得火冒三丈,顺手操起竖在茅厕旁的一根光秃秃的枝条(上面的枝桠部分已被全家掰下刮了屁股),大开杀戒,一路追得两个孩子无路可逃。
二舅霍然起身,抢过母亲手里的枝条,拦腰截断。他手握两根断枝,左右开弓地抽打自己的前胸。外婆尖着嗓子扑向母亲,说要与她同归于尽。大舅留下的一对儿女,紧紧抱住大舅的双腿,楚楚可怜地喊着“父腕”。二舅搂着大舅留下的一对儿女,扑通一声跪在外公跟前,全身如同一堆树叶般窸窣地响,泪水冲垮了这堆树叶,在冬月刺骨的冷风中软软地倒了下去。
腊月了,外公的丧事也办完了,地里也没啥农活可做。二舅拿出了多年未用的箩担,认真修补了一番。他决定趁着过年去附近走走,除了继承祖业收点鸡毛外,还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好活命的营生。
外婆说出去走走也好,比窝在家里伤心强,日子久了肯定会生病的。
这时候买肥皂已经不用凭票了,外婆犹豫着还要不要和往年一样熬碱做碱块。二舅说时代不同了,如今洗衣都用肥皂洗衣粉了,谁还用碱块洗衣啊。外婆想想也是,就给二舅准备好了大量的火柴和灯芯。
二舅隔了几个年头没出门收鸡毛了,对行情也不甚了解,仍按老黄历办事,挑了腊月廿十出门。这次选定的落脚点,仍是鸡公桥的表亲家。
二舅这次出门,是拉着外公留下的大板车去的。车上放着一对箩筐,筐里装着被褥、做饭的简单家什和几件换洗的衣物,另外还有一大包的火柴灯芯,换鸡毛用的。车上还拖着个小尾巴,全家喊做“宝宝卵”的侄儿双喜。本来外婆是舍不得过年才十虚岁的长孙跟着父腕出去餐风露宿的,可宝宝卵本人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哭闹着要去。二舅说去就去吧,反正收鸡毛是余家村的祖业,男孩子学习一下也好。
从乐平走到凰岗,也有七十多华里的路。二舅起了个大早,走得双脚起泡,才来到鸡公桥表亲家落脚。隔了几年没见的表亲极为热情,当下就收拾出一间房让二舅父子安顿下来,拉上桌一块吃了顿热乎乎的饭菜。
次日,父子二人在表亲家用过早饭,就开始走村串户收鸡毛。宝宝卵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油滑,一走进村子就垄断了喇叭,用他稚气未脱的奶音高声吆喝:换鸡毛叻,换鸡毛叻……火柴灯芯样样有哟,来年财运官运步步高哟!众人听到这别开生面的吆喝声,不管家里有没有鸡毛,都涌出来看看。宝宝卵继承了生父生母全部的优良基因,简直像画报里的小明星,人见人爱。他给二舅收鸡毛的事业带来见所未有的高潮。全村的人都沸腾起来了,家里有现成鸡毛的,心急火燎地送来;家里还未到杀鸡日子的,性急的索性提前送了自家阉鸡上天,捧了湿哒哒的鸡毛来;性子缓的,也预定了杀鸡的日期,殷切地叮咛二舅到日子再来,赌咒发誓说哪怕别家捧了黄金来换,这毛也是要留给二舅的。
村人听见这话就齐齐地笑了起来,挤眉弄眼重复一遍,游神你别怕,无论多早晚过来,嫂子们的毛都是留给你的。那些说快了嘴的妇女们一个个臊得满脸通红,而被人称作游神的二舅则快活地咧开了嘴。
有宝宝卵在身边吆喝,生意确实好了许多。中午,爷俩打算自己捡点树枝,蹲在哪个旮旯里做饭吃的,也被热情的村妇拽进家门,款待了一顿。被男主人灌了二两酒下肚的二舅,面红耳赤,顺手掰下人家竹扫帚上的一根细枝剔牙,一边寻思着这年头他妈的长相好也能换饭吃。
午饭后,二舅领着宝宝卵往另一个村子挺进。这个村子看起来没上午的大,虽然宝宝卵照旧卖力地吆喝了一通,也只是引来几个没上桌打纸牌的妇女的围观。她们捏着宝宝卵的脸蛋,惊叹这要什么样的父母才造得出这么精致的小人儿。看见她们没有鸡毛可换,宝宝卵的热情骤减,变得有些爱理不理。
二舅草草收工,领着宝宝卵穿村而过,奔往下家。麻石板铺就的乡村小路贯穿全村,路旁全是高矮不齐的屋舍,一些人就围在里边,大呼小叫地打着纸牌。一阵阵的笑浪,破顶而出,惊动的不仅仅是陈砖烂瓦上的一蓬乱草,还有几只羽毛不够鲜亮的麻雀。
到了廿四以后,生意明显好了许多。二舅忙得晕头转向,宝宝卵也派上了不少用场。他奶声奶气的吆喝,简直是乡村所有雌性动物心头的一张创可贴,抚平了粗砺的生活留下的所有创伤,柔软了她们的心肠。鸡毛流水般涌入了二舅备下的蛇皮袋与箩筐。到最后,二舅不得不将所有的鸡毛打包,挂了行礼托班车带回,然后央我的父亲用板车给运了回去。
按照坎上余家的风俗,收鸡毛的人是不回家过年的。他们要等全世界的人过完了年,收齐了鸡毛才会打道回府。二舅也不例外,更何况今年收鸡毛的事业简直是史无前例的红火。他多出了些钱在表亲家搭伙,每天带着宝宝卵走村串户,遍访周围几十里的村庄。
有一天,表亲家带宝宝卵到邻村看戏。二舅一个人沿途收换鸡毛,午饭时分来到下炉村。村头有个妇女坐在门前禾场上纳鞋底,两根垂到胸前的大辫子简直和当年的舅妈一模一样。低头的模样如静月一般的皎洁,又很像那个坐在桃树下羞怯的影子。
女子觉察,抬头瞪了二舅一眼,二舅登时灵魂出窍。方家巷,桃树下坐着轮椅的秋楹,仿佛与眼前女子叠合成一人。也许是他直勾勾的眼神令女子产生了反感,端着手中的簸箕闪身进了屋内。
二舅魂不守舍跟了过去,隔着门槛与女子搭讪:嫂嫂,你屋里有毛卖不?女子厌烦地瞪他一眼,消失在堂屋深处。
二舅不敢冒昧闯入,担着对箩筐围着这栋瓦屋转,转到了后面,发现女子正在刷锅。二舅急欲再看一眼女子的容颜,厚颜追问,嫂嫂,有毛卖吗?
女子勃然大怒,端起洗锅水隔窗朝二舅泼去。二舅躲闪不及,被一锅油腻腻的刷锅水泼了个满脸。女子这才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前面没毛难道后面还能有毛卖?女子的神回复差点没令二舅喷饭。
只是,她这露齿一笑反而破解了之前施加在二舅身上的魔力。她有一嘴东倒西歪的烂牙,还有过于肥厚的鼻翼。
二舅遗憾地离开了这座村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走在当年那座石桥边。只是,昔日能像老旦一样咿咿呀呀唱歌的独木桥已了无痕迹。当年没合龙的石桥已变成了旧桥,青苔和藤类就是石桥的须发,在岁月里疯长。桥下的水仍然是枯水期,底下的石块似乎被时光磨蚀得更为锋利。他想起了多年前,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呼喊,鞭打着他如丧家犬般匆匆跨过这条河流。从此,他的生命就像桥下的河水,流着流着就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只是,今天的太阳有些苍白,而且冷。那时时刻刻蛰伏在他记忆中无比瑰丽的夕阳,仿佛突然从他体内跌落了出来,落入了河水,渐渐漂白。
他竖起了耳朵,仿佛在期待那一个呼喊过他“游神”的声音。他想,他不会再害怕了,不会的,不会的。
元宵节前,二舅拉着满满一车收来的鸡毛,鸡毛上坐着花骨朵般粉嫩的孩儿宝宝卵回到了余家。
这时家里大人们成天忙着打扫卫生、舂米、蒸糕、包米馃过年了。孩子们则坐在堂屋靠大门处,分拣鸡毛。按羽毛粗细长短,分成一束束地扎起来,卖出的价格比混起来卖的要高很多。分拣鸡毛是很烦人的活,二舅小时候没少受过这活的折磨。那时候大舅是不屑干着活儿的,总是大摇大摆地拿着弹弓出去打鸟,晚上带一串麻雀回来权当交差。
如今,大舅的长子,长得比大舅更眉清目秀的男孩宝宝卵,却一刻也不停歇地分拣羽毛。许多从羽毛上飞出来的小绒毛沾上了他长长的眼睫毛,倒像是睫毛上悬挂着星星点点的泪。在他带领下,两个妹妹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边,冻得通红的小手忙活着。他们的身边,最小的弟弟睡在摇篮里,挥舞着一双肥嘟嘟的小手,胡乱追逐着飞到眼前的羽毛。他吧唧着嘴,啃捞到手的羽毛,啃得津津有味,嘴角淌出两根亮闪闪的银线。
时光错落,许多画面在延续在更迭。二舅突然跌入一种比虚无更虚无、比荒诞更荒诞的感觉里。他不断地从宝宝卵的脸上看见大舅的影子,却又总是轻而易举地将大舅的影子剥离出来。恍惚中,他看见大舅的影子变成了一件宽大的黑袍,兜头向他罩了下来。
年后,二舅去了福建打工。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了份活干。每天站在脚手架上,负责传递一摞一摞的砖。很累的活,工资看起来不低,可对要养活一大家子的二舅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决定要跟着石匠师傅学手艺,哪怕眼前收入低一半。过端午的时候,二舅狠着心克扣了一个月的工资,办了个“篮子”给石匠师傅送了去。师傅说,学徒要吃几年苦,工资还得出一半给师傅,不容易。二舅说,只要能学到手艺,吃苦算个屁!交学费孝顺师傅那是必须的。
师傅收下了拜师礼,果然教给了二舅手艺。他是一位善良的人,叹息二舅负累重,本来三年的学徒期,一年就把二舅教出了师。二舅也义气,出师后就回到老家找活干,为的是不与师傅争地盘。
有了门石匠手艺后,二舅的日子慢慢好了起来。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纷纷上了学堂。舅妈也腾出手来,可以打理家里的几亩菜地。她精耕细作,将几亩地全种上反季节的大鹏蔬菜,盈利几乎加倍。舅妈人漂亮,即便人到中年也是特别地有韵味。若她亲自担菜到市场上卖,几乎是放下扁担就给人哄抢光了,早早收工。
宝宝卵初中毕业那年,二舅终于在村里批了块宅基地,利用自己做活空隙,像燕子筑巢般,一点一滴地给自己的新屋打下墙角、砌墙、搭架子。这样,起新屋的成本降到了最低。他几乎是拿到一笔工钱,就去进一批材料。
为了省点运费,都是二舅拉着外公留下的大板车,带上宝宝卵一起去包上车包运给弄回来的。建新房的帮工,全是自家人。我父母、舅妈、包括宝宝卵及底下的兄妹,甚至已现龙钟老态的外婆,全都披挂上阵做各自力所能及的活儿。传递的、削旧砖的、搅拌石灰水泥的、砌墙的、粉刷的,忙个不亦乐乎。
年底,新房终于落成。宝宝卵也报名参了军。两场喜酒一起摆,二舅打了挂八仙桌面那么大的爆竹。爆竹声声,二舅的目光落在新建成的二层楼新居上(打了三层楼的地基,只做了二层。顶上是平台,随时想做随时可以在顶上加盖一层),想起自己辛苦这么多年,才把死鬼大哥一年内做出的事业依葫芦画瓢摁了个模子,内心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
当他目光落在胸前系着大红花,一身军绿的侄儿兼继子宝宝卵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上,心头又顿生喜悦。苦难终会过去的,好日子也终将会来到。他喃喃地对自己说。
喜宴上一桌竖着一只白玻璃酒瓶儿,三叔拿在手里轻轻念着酒的商标。这是一瓶售价不到几块钱一瓶的生花酒,在惯用土八路待客的农村来说,已是非常地“客气”。这里的客气既是方言,也是双关语。客气有指礼貌的意思,也有代表“好看、大方”之意。二舅在众人的欢笑声中,看见自己其貌不扬的脸映在白色的玻璃酒瓶上。小小的眼睛,大大的鼻头。突然,阳光与玻璃瓶一个对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头顶上,一缕耀眼的白,如戟似剑,切割着时与空,光与影。他的心突然一片刺痛。
二舅承包了一栋大楼的石匠活,喊母亲帮忙介绍几个干活舍得卖力气的小工。小工工资低,活却不太好干。因此,通常情况下,男劳力是不愿干的。母亲曾为青年突击队长和妇女队长,手头有些干活不怕苦累的姐妹。不到一天的功夫,母亲果然就给二舅物色齐了人手。除了一个外地女子母亲没见过外,别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而这个外地的女子,是母亲闺蜜水芬阿姨的表妹。据说是男人犯点事进去了,家里陪光了钱才出来找活的。
第二天母亲领着那几个做小工的女子,扛着些工具浩浩荡荡杀到二舅包工的场所。二舅当时带着几个男的领料去了,帮他管事的是我姨父。姨父是个生性比较幽默的人,从没老老实实喊过我母亲一声姐。他油腔滑调地和我母亲开着玩笑说,辣婆,你怎么带了一窝的美人过来?不会是想给弟兄们一人发一个吧?
母亲答得也很爽利。没错,是一人给发一个。不过,你除外。姨父很夸张地抗议,这是为啥呢?母亲坏笑,怕你家的母老虎打断你的骨头!在场的人全部笑了。姨父也就讪讪地开始给几个女的分工。
二舅回工地的时候,母亲已回了家。召来的几个小工各忙各的活,二舅大致扫了眼,也没过问,就立刻投入到自己的活计中。
为了节省一个石匠师傅的工资,二舅自己同样手拿泥瓦刀,专心致志地站在脚手架上砌墙。脚手架下,负责给他喂料的女工源源不断地将成摞的砖块,装满泥灰的灰桶送到他手边。二舅偶尔回头,也没能看见小工的模样,一顶火红色的安全帽把她的头脸罩得严严实实。
工地上是不管饭的,一般女工们都是带饭来吃。而男的喜欢到附近简易餐馆打平伙,不喝酒的话吃一顿下来一个人也摊不了五六块钱。
二舅和姨父凑一块喝了两口酒。他好酒,酒量却不大,通常是意思意思就得了。返回工地时,他的脸已泛着层红光。
她摘下了安全帽,倚着根柱子,埋头在扒饭。二舅看见她的第一眼,就仿佛遭到了电击一般,心脏猛地收缩成了一个点。痛!像,太他妈地像了。二舅喃喃地说。
她抬起头的瞬间,之前如同符咒般施加在二舅身上的魔力就瞬间瓦解。因为他已看出了她并不是他这些年心心念念的人。她眉眼很漂亮,看起来又几分熟悉。但越到底下就越让人失望。鼻子高,鼻翼却偏大,尤其是笑时露出的一嘴烂牙,令二舅代为扼腕。仿佛他刚抚摸到一块柔软精美的绸缎,展开后却发现里面被虫蛀出了几个洞洞。
二舅蹲在脚手架上开始砌墙时,心中仍在奇怪这女子低头的时候那么美,抬起头来笑的时候又那么令人失望。当他不留神砌出一堵歪墙不得不推到返工的时候,他索性声称自己喝多了,要休息休息。他走下脚手架,点着一根烟,透过缭绕的烟雾悄悄观察他的下手。
她这时已坐在最近的一根柱子底下,用手中的安全帽当扇子扇,额头上一缕散落下来的长发勾勒住她大半张脸,随着风拂来拂去的样子,凸显出几分类似妩媚的样子。一张低垂的脸只看得见黑得发亮的眉毛、扑闪的蝶翅一般的长睫毛,还有那管因为低垂而巧妙地将缺点隐藏、优点凸显的鼻梁。
二舅立刻又有类似触电的感觉。她这幅样子实在太像那个曾经的她了,坐在桃树上,静静地、怯怯地,纯净得简直不像这个尘世的人。女子再次抬头时,二舅突然认出了她。鄱阳凰岗,一个叫做下炉村的村子。他曾经为了看清她的容貌,从前屋追到了后屋。他不禁哑然失笑,因为他想起了她神一样的回复:前面都没毛后面哪来的毛卖?
她成了二舅的情人,比他大三岁。从没谈过恋爱的二舅立刻尝到了恋爱的美好。俩人在劳动中,一个传递一个接下,一个眼神一个笑容,或是手与手无意间的相触,都能让二人品砸出甜味。收工后,两人也经常约会。有一段时间,二舅甚至想和舅妈离婚。
母亲最先嗅出了味道。她旁敲侧击过几次,可当事双方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假装没听懂。母亲不得不挑明了对二舅说,要他开除那个狐狸精。二舅说凭什么?母亲说,凭我是你大姐。我有提醒你的责任!
母亲态度很坚决。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弟刚走向正规的河流又偏离了方向。可二舅说,这才是他喜欢的方向。他劝母亲别多管闲事,他爱流向哪都是他自己的事。他受够了像一个人的影子那般生活,睡着他睡过的女人,养着他生下的儿女,住着他住过的屋子……二舅的大言不惭,引爆了母亲当年体内驻扎过的铁姑娘的劲头,冲上前去狠狠地抽了二舅两个嘴巴子。这是对死去的大舅的大不敬,也是对二舅应负的家庭责任的无耻逃避。母亲希望掌掴醒他,将他挽救出来。
二舅毫不客气地回了手,一把将母亲推倒在地。他指着母亲的鼻子骂了个畅快。说我母亲是个老巫婆,喜欢掌控他人的命运。说到最后他哭了,说自己的生活就是拜她所赐,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他说他的痛苦有谁知道,有谁理解?
母亲目瞪口呆。这时她才承认最小的弟弟“游神”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母亲甚至私底下承认二舅说的有点道理。可是生活就是过日子,哪来的那么多道理讲?我们这样的人家,当年配说爱情吗?母亲委屈了。她想起了自己的青葱岁月。没念完的学堂,学堂里总是白白净净、头发中分的先生,每堂作文课上都用好听的男中音念着她写的作文,彼此眼神对接时的温润时光……委屈,谁的生活里没有委屈!
母亲终究心疼自己的弟弟,为他保守秘密。但是不许离婚是她最后的底线。母亲话说得很粗鄙也很坚决。世上跟野老公野老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别大张旗鼓地搞就行。后来舅妈也听说了风声,母亲说,男人都是爱偷腥的猫。他偷没偷不是重点。舅妈反诘,什么是重点?母亲没好气地说,保住家的完整性是重点,大笔的钱交到你手里是重点,孩子们有饭吃有衣穿有父有母是重点。
一句话说得舅妈哑口无言。她果然不再过问此事,只是更热衷于打麻将,赌注也翻了番。
男人出狱了,二舅的情人立刻失去了影踪。二舅整日像失了魂一样,四处找寻,手头承包的活计也转给了姨父。村里人私底下说,游神就是游神,是永远安定不下来的。
母亲密切而悲哀地关注她的小弟。可二舅不领情,看见她就烦。后来,他看见任何人都烦。他变得忧郁、敏感、不爱说话。他喜欢独处,一个人找间离家很远的录像厅,坐进去看A片。他还喜欢混迹于人海之中,仿佛人越多他才越有安全感。
宝宝卵退伍回到家中,痛心地发现父腕已变成了另一个人,陌生的人。父腕每天游神一般地浪荡,每天空洞的眼神,这一切都让他难以接受。他留下一封信,踏上了前往福建的火车。信中,他说他爱父腕超过了自己的父亲。
二舅捧着这份信,重复读那句“父腕,我爱你超过了自己的父亲。”读到后来,他控制不住地流泪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正好这时,市里新建一家化工厂,征用了村里一些土地,除了相应的赔偿使用金外,还招收部分村民做工人。二舅就这样成了位一线的操作工,拿着固定的薪水。生活的河流,回归了平静。
两年后,宝宝卵又回到了故乡。只是,此刻的他已感染了艾滋病,并且是晚期。他说自知已是难逃一死,回来只是想再看一眼辛苦生他出来的母亲,看一眼辛苦将他养大的父腕,看一眼最疼他的“妈咩”(家乡话,奶奶的意思)和大姑,还有底下的妹妹和弟弟。
宝宝卵不敢伸手触摸任何人,他个人用品更是彻底和家人分开。最后的日子里,他一个人睡在院子里外公留下的那辆板车上。他说他看见了星河,看见了亲爹,看见了漫天的羽毛。他说如果可以,他选择这样的死亡。安静地躺在天穹下,躺在浸有祖父、父亲、父腕汗臭味的平板车架上,走向永恒。
宝宝卵不行了,生命已是岌岌可危。一家人眼泪哭成了河。二舅更是悔恨交加。救护车呼喊着十万火急的口号,一路滴嘟滴嘟赶来。二舅费力地背起比他高一个多头的宝宝卵,每走一步脚都打软。宝宝卵趴在父腕背上,把头歪向一边,气喘如牛。二舅说他知道宝宝卵是怕传染他,才硬撑着把头扭向一边。他说他爱他,爱他的父腕,比亲爹还亲的父腕。
他冰凉的眼泪滴到二舅的后颈窝里,二舅的眼泪滴到自己的光脚趾头上。永恒是一条河,隔开了彼此骨肉相连的人。
宝宝卵走后,所有与之接触过的人都被送到防疫站进行过各种验血、体检及一段时间的隔离观察。他用过的被褥、器皿,连同那辆承载了他青春的躯体、眼泪与疼痛、生命的最后时光的板车,一同被销毁。
爱与恨似乎都没有了附着体,仿佛也从未有过起点与终点。在一次次人生的大起大落与生离死别之后,二舅感觉命运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痛感。
外婆紧跟着她最疼爱的长孙走了。二舅几乎是麻木地给外婆办理丧事,披麻戴孝。他说他已见识过人生太多苦难,实在没什么值得他再悲恸的了。
丧事之后是喜事。大舅留下的女儿娟娟出嫁了,嫁得还不错,终于跳上了龙门。三朝回门,她走来就先给二舅跪下了,动情地说今生能有父腕做父亲,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福气。二舅有些懵,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侄儿侄女给他的评价。他自问对得起侄儿侄女,也真心地疼爱他们。可他做这一切并不是心甘情愿,而是被命运所迫。他曾经想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是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已。
娟娟临出门,趁舅妈没在,塞给二舅一万块钱。没等二舅反应过来,她就牵着新婚丈夫的手,坐进私家车里一溜烟地走了。只是,她这一万块钱是买断亲情,从此没再迈进这个家门一步。后来听人说,她和老公去了宁波开店。
二舅早已失去了痛感。生命是一条河流,途经许许多多的地方。有时候,一朵云就能改变它航行的方向,一阵风也可能改变它的方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二舅早已洞悉了命运的阴谋与伎俩,见怪不怪了。
日子,一天天翻了过去。二舅亲生的女儿秀秀长大了嫁人了生了外孙了。二舅亲生的小儿子也结婚了,生了一对漂亮的姐妹花。二舅说,或许这就是幸福了吧?最少,为生计而奔波的年代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可现实中的烦恼仍然在。细小,看不见,却摸得着。它一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却似乎倾尽一生也无力吐出。桎梏,这是命运的桎梏。不相爱的人,却是要陪伴你一生的人。而相爱的人,却有可能远隔天涯。
二舅迷上了鸽子与狗。当初设计加盖三层楼的平顶一直空着。现在成了鸽子的乐园。他养了一百多只鸽子,当鸡养的鸽子。他的鸽子养得都很肥,丧失了飞行的能力。狗养在楼下。各种品种、各种颜色的狗汇聚一堂。晚上一只狗若犯了相思的话,所有的狗都跟着发出悲怆的呼声,唯恐天下不乱。
每到周末,二舅是不去厂里加班的。他要去西门集市逛狗市。常年玩着买进卖出的游戏。看见喜欢有眼缘的狗,他会买回家,给它梳洗打扮一番,配上条可爱的裙子,下礼拜又牵到狗市里卖了。他嘲讽自己说,这是青楼做派,辞旧迎新。
鸽子二舅是不卖的,只是一门心思地喂养。为了养好鸽子,二舅把原来的菜地全部改种玉米,不多的水田仍然种些稻谷,人也吃,鸽子也吃。他养的成年鸽子,每只都能达到一公斤,成了鸽类的巨无霸。很多人说,二舅是把这些鸽子当孩子养的。不卖不杀不放飞。
夕阳西下,二舅坐在屋顶上喂鸽子。一把把的玉米撒过去,平台上就像滚满了金豆子。这是大哥临死前在沙坑里看见的金豆子吗?二舅自言自语。鸽子咕咕两声,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安慰他。二舅吹起鸽哨,鸽翅就扇起了夹着浓浓的鸽子粪的气流。一条金色的河流就突然涌现在二舅的眼前。裸着上身,站在烫人肌肤的河水中挖沙的青年,那时他有使不完的劲,有深藏在心底的梦想,有隔着一座浮桥的距离却今生不得见的爱人。河面上,有青翠的竹排划过,有悠扬的渔歌唱响,有成排穿黑袍的鸬鹚“将军”站在竹排上。黑色的羽翅,镌刻上金色的阳光。一个猛子下去,巨大的鸟喙上叼着一尾闪着银光的鱼。
过去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触手可得。二舅经常困惑着,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多年前改变过他命运的河流,一个神秘的声音喊着他的外名。咿呀唱戏的独木桥,消失在时光的深处。似乎又从时光的青苔里浮出。群山张开了翅膀,扛着瑰丽的夕阳东奔西走。那只对着他呱呱地叫唤,扑棱着头尾赏了他一坨白花花鸟粪的乌鸦,或许就是命运派发的预言。
大舅模糊已久的容颜,突然无比清晰鲜活起来:乌黑的自来卷,有着黄金比例的身材,轮廓分明的五官。羽毛,鸽子的羽毛在空中随意飞舞,围绕着大舅的脸框成了一个花圈。你早死了,大哥!你活着时也并不优秀,是死亡的永恒,才让你有着兄弟我永远无法超越的距离。从此刻起,我不再是你的影子!
二舅自以为说得很大声,其实究竟有没有说出口他都不能确信。楼下,儿子儿媳又在争吵。自己也被儿媳用粗鄙的语言题名道姓地问候了几遍。他知道儿子会加倍奉还,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好。哪怕是天天在一起争吵。
夕阳无比地瑰丽,二舅亲眼目睹舅妈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院落中,用力地拍打他专用的被褥,然后把脸凑过去,漂亮的鼻翼轻轻抽动,不知是否在闻太阳的味道。
二舅看见舅妈的脸,在夕阳的金光中发出淡淡的红晕。他突然确信,她是爱自己的。他一直不曾找到她爱过自己的证据。可是,有什么样的证据,比一辈子的相濡以沫更重要?
有时,深情可能是无情。有时,无情可能是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