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冬萍
狭小的长方形内,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厨房的门与客厅的窗呈犄角相握之势,而客厅的窗又恰好对着院子门。老母亲的遗像就正好摆在靠窗临时支起的一张小方桌上了,上面点着香供着四样水果。二十年前的她,留在黑白相片上似笑非笑的那张脸还是比较饱满的一张脸,虽算不得美丽,却也端庄。如今,香烟缭绕,她似笑非笑的脸愈发显得神秘起来,若这张相片上的脸再年轻二十年,也可引申为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了。
此刻,这张脸的主人躺在了院子东头的巷道里。安放着她肉身的电冰棺在巷道的棚屋底下发出嘶嘶的轻颤,倒像她临终前喉间发出的倒气声。后院拴着的一只狗歪着头不停地冲着她吠,只是她再也听不见这带着质疑的犬吠声了,因而她无从给这只狗一个满意的答复。狗得不到答复就一个劲地吠,直到突如其来的爆竹声吓得它倒抽一口气,待爆竹声止又接着吠,如此循环往复。
儿孙们忙忙碌碌,或者假装忙忙碌碌。老大身体不太好,躺在一张竹躺椅上陪盛殓在电冰棺里的母亲。来了吊唁的人客,他就会站起来招呼一声,然后给母亲念叨一声,说谁谁谁来了,您要保护他一家人。然后吩咐某个就近站着的弟媳,端一杯水过来(本地风俗:但凡有吊唁者上门,不管人家渴不渴,必须倒杯水给来客,而来客也必须抿一口。据说是和运气有关。因此无人敢大意,这杯水是一定要喝的)。
一位弯腰驼背瘦骨条精的礼仪先生站在桌子旁默默地剪着丧事用的素纸花。不喜与妯娌闲话的四儿媳走过去和他搭讪,询问一些关于丧葬礼仪方面的细节。先生显然很高兴有人过来陪他说话,对四儿媳的询问有问必答。
这时,一切准备就绪,一位嗓音洪亮的礼先把头上戴着的耳麦调整到他认为最合适的位置,开始了祭奠的第一声致辞:鸣炮!
第一挂爆竹必须的是声势浩大的,足以惊天地泣鬼神。门外早有五兄弟中某一位的朋友安排好专司放爆竹事宜,于是五兄弟依长幼秩序依次排好。老大出列,单独跪于临近香案的位置。其余的序齿由东至西排列着跪下。
香案旁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位礼先(礼赞先生的简称),左边的是主祭、右边的是助祭。左边的礼先是位身材壮实、头发花白的老汉,声音特别洪亮。“跪……起……跪”五兄弟在他拖长了腔调直如唱歌一般的礼赞引导下,四跪四拜。这时,兄弟们还不能起来,须匍匐在地,听他默诵着一些难以辨听词句的礼赞,然后双手递过一根类似雪茄那般粗细的香给跪在香案前的老大,吩咐他双手捧放在鼻尖嗅一嗅,再递还给右边那位驼背的礼先。依次奉四次香才算完结。
儿子们跪拜的时候妯娌几个正一窝蜂地跪在电冰棺两边做嚎哭状。哭得最伤心的还是70年代认领的干女儿,从她的哭声里听者不难听出对逝者的怀念及伤痛;至于媳妇们,哭声零落。大儿媳埋头哭得嘤嘤嗡嗡,像是灵前飞起一百只蚊虫;二儿媳边哭边念,再三提醒老人别睡着了,一定要记得保佑她全家;生平最爱哭的四儿媳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眼泪,只得学着张开喉咙干喊了几声娘。大块头的五儿媳也挤在电冰棺旁边,恰在四儿媳的前面,如一堵山一般。她也哭不出眼泪来,和四媳妇一起头靠头扑在电冰棺上干嚎——以壮声势。按本地风俗,长者故世,哭声越多说明老人家越有福气,越德高望重。
儿子们拜完了轮到儿媳们跪拜,秩序依照儿子们的排行。大儿媳才有资格敬香,其余几个小的只能跪在底下等着仪式结束。四跪四拜四敬香仪式全部结束后,是众亲友们跪拜的时间。在这里,传统的礼仪不容丝毫僭越,长幼必须有序,男女必分先后。轮到四岁的重长孙行跪拜之礼的时候,他的姐姐满怀委屈:为什么自己比弟弟大,却不能一起拜婆婆?孙儿媳解释说,没办法啊,谁要你是女的?你看妈妈、奶奶们不也一样?没有什么为什么的。重孙女还小,听不懂这规矩后面蕴含的男尊女卑,只是撅着嘴,闷闷不乐。
因为急着吃晚饭,礼先精简了一些繁文缛节,也把一些不重要的亲友精简掉了。
接下来是晚餐。这次丧葬事宜一切从简,和老父亲的丧事不可同日而语。晚饭都是老四买了菜来,自己亲自上厨做的。
于是亲戚连同自家人开了一桌。小二十人围在老母亲生前居住的狭小堂屋内就餐。礼先们坐外头院子里一桌,从屋内牵了一盏灯过去照明。自己动手做的菜就是实惠,花不多的钱弄上一大桌,怎么吃也吃不完。
礼先们吃得赞不绝口,说是比茶馆里好吃多了。这里的茶馆是指饭店,本地土语里的说法。老二儿媳就得意地笑了,说这桌菜是老四做的,不过粉蒸肉是她的手艺,问大家好吃不好吃?接着又再三赔礼说些家里地方小,站的站,坐的坐,得罪了亲朋,请多多见谅的话来。
晚餐后,又一轮的祭拜。这时大家都吃饱喝足,祭奠的礼仪就变得隆重了起来。五个儿媳和一个干女儿照例挤到电冰棺旁举泪致哀,实在没眼泪的就放声干嚎。兄弟几个又是打头开祭,这时除了礼先的礼赞、妯娌几个的哭嚎之外还放上了哭灵女的录音带。因为一切从简,以前老父丧事时请来哭唱的哭灵女也节省了下来,放盒录音带了事。在哭灵女凄凄切切的哭声里,此时的丧事才变得有些像办丧事的样子来。
四跪四拜之后,礼先开唱“一奠香、二奠香、三奠香、四奠香,礼毕…….”老大手捧那支传了一晚的雪茄般形状的香接连传了四次,欲起身,又被礼先制止,递过一双筷子,吩咐老大从供碗里夹块肉到碟子里,嘴里还要提醒老母:姆妈,请吃肉。
老大拜毕,底下几个儿子也轮流致献了一回。一切行动听指挥,无论是拜者或是围观者,无不觉得这其实就是一场戏,于死者而言,意义不大。无非是遮遮活人眼,用句大不敬的话来说,不过是一场传统习俗的表演,代代传承。
这次的祭拜长辈们也上了场。老人夫家、娘家的兄嫂及子侄辈、媳妇们娘家亲全部轮着祭拜了一次。这时,儿子媳妇们悉数跪于灵前致回拜礼。
最后压祭用了重孙子。四岁的小人儿在母亲的扶持下拿着根两头镶着一圈红纸的孝子棍拜得倒也像模像样,引得围观众人齐声发出笑声来。这一刻的丧事,倒似人生中临时加演的一场轻喜剧,无所谓悲伤。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寿终正寝,也算白喜一桩。
星光与灯火交相辉映的露天祭拜现场,真正悲伤的似乎唯有录音机里那哭得要断肠的哭灵女,她正声泪俱下地喊着一声声“娘耶,我的个娘……”每喊一声,就是倒抽一口气的停顿,表示深切的悲痛。只是不知道,她哭这声“娘”的时候,心里想起的谁?她的眼泪又究竟是为谁在流?
夜色阑珊,礼先在提醒着孝子们是否应该给压祭的小人儿一个大红包当“打发钱”?本地风俗,但凡长子长孙端了灵牌或压祭的小辈,家里应另分一份厚礼给他们。端灵牌的、压祭的都是老二家的儿子和孙子,因此二儿媳奉了圣旨一般理直气壮。其余几个兄弟也无疑义,反正一切从简,这份所谓的厚礼不过是几百块钱起个彩头罢了。无人会放在心上。
祭拜结束。男丁们留下来陪护老人肉身留在尘世的最后一夜。从此他们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人到中年的孤儿。心中的那抹痛,并不是哭灵女那装腔作势的哭声所能真正表达的。瘫痪多年的老母给他们带来过的生活压力和困扰,此刻突然烟消云散,松口气的同时失去母爱的伤痛又席卷他们的身心。老母在一天,精神上的母爱就存在一天,哪怕老人早已认不清谁是谁。可是,老母离开了尘世后,即使是精神上的母爱都不复存在。
无泪,并不代表他们心中无痛。因为,有时候,人生真正的痛,是无法用语言,也无法用眼泪来表达的。各自的痛,终究还要自己扛。
初秋的夜,不温不凉。死者已逝,而生者不得不继续在这个尘世忙忙碌碌。直到有一天,他们的生命也走向终点的时候,他们的后辈,也将按照乡俗,依葫芦画瓢地给逝者给自己给后人来上这么一段不得不上演的人间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