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案上,三枝蓝玫瑰斜插在素净的白玉瓷瓶中,散发着薄暮时分的慵懒气息。与蓝玫瑰的静谧恰好相反的,是一只涂满炫彩蔻丹的玉手,翘起兰花指,捏起绘有粉蝶与鲜花的杯盖时,那迫不及待地从杯中喷涌而出的茫茫雾气。
墙上的挂钟,“布谷布谷”敲响了七下。阳台上的海棠,如同吸食了鸦片般顿然变得精神起来,在夕阳的映照下恍若隔世的美人,轻扬起晚秋的眉眼。
晚风,如同一只率性的小妖,乘兴而来,将白色的落地窗帘高高地鼓起,像海鸥张开的翅膀,拍打着室内的寂静。
阿彩不紧不慢地缀饮了一口杯中刚沏好的福建大红袍,然后又很轻缓地将杯子放回了几案上。
入夜的灯火,渐次点亮了城市的眼眸。而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声钥匙转动门锁的嗒嗒声,至今未曾响起。
宠物猫扣扣迈着婀娜的猫步,款款走了过来。它喵呜喵呜地撒着娇,将套着黑靴子的四只猫爪直往阿彩的怀里拱,甚至顽皮地拽住阿彩玉颈上悬挂的一串陶瓷项链,顺带把阿彩裙子上的流苏抓得乱七八糟,一如阿彩此刻乱糟糟的心事。
来到深圳打拼已有六年了,转到龙华新区发展也有五年多。从当初的一无所有,到今天的有房有车,对来自赣东北小城的阿彩来说,简直像一场粉红色的玫瑰梦。
当初,来深圳是因为秉承母意,前来将刚离婚又刚失业的三哥领回家乡。谁想,这一来,患有严重酒精依赖症的三哥没能带回小城,自己却从此留在了这座新兴的贵族城市。
往事如烟,随同几案上氤氲着的雾气弥漫开来。在深圳龙华这片热土上生活了近六年的点点滴滴,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忽远忽近,深深浅浅地在阿彩的心头漫漶开来。
2
当深夜姗姗来迟的k25次列车拉响最后一声语焉不详的汽笛,安置好行李的阿彩在黑暗中叹了一口“石头终于落地”的长气,揉着惺忪的睡眼,尽可能地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安顿在4车厢的16号下铺上,把故乡留在了点缀着几点星火的漫长铁路线的末端。
临行前母亲的叮咛绗进了胸口的衣襟,当她躺下来休息的时候,仍然无比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母亲说:“小三从来只听你一个人的劝,你这当妹妹的可一定要把三哥安全带回家来啊。深圳虽好,终究不是我们的家园,也不适合我们这种老实平庸的人。你哥刚离婚,工作又没了,这样的压力会逼疯一头牛的,更别说是娇生惯养的小三……”
母亲的红眼眶,母亲泫然欲泣的样子,统统变成一座大山,压得阿彩内心生痛生痛。她不想让母亲心痛,更不忍看见母亲流泪。黑暗中,她瞪大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对自己说,到了深圳之后,哪怕是用麻绳绑也要把不争气的三哥绑回家。
找到三哥的时候,已是到深圳的第四天。和前妻离婚后,三哥就一直居无定所,行踪漂泊。阿彩几乎使出全身解数,问遍所有能联系上的三哥的朋友,最后在沙河镇的一家士多店前将酗酒成性的三哥“缉捕归案”。
阿彩永远记得三哥坐在士多店门前,用被烟草熏黄了的牙齿咬开一个又一个啤酒瓶,然后毫无节制地往嘴里灌的样子。他三十岁出头,就已满头白发,曾经很帅气的大眼睛呆滞、充血,半天认不出自己最疼爱的小妹。他落魄、颓废的样子,就像一把带锯齿的刀,来来回回地切割着阿彩柔软的心。
阿彩哭了,蹲在三哥面前哭得泪雨纷飞。三哥却打着酒嗝,喷着满嘴的酒气,让她滚,滚回老家去。
阿彩从小倔,爱认死理,喊她滚,偏不滚。最后还是阿彩花钱打的,硬是把三哥拖回了他在沙河镇的临时落脚点。
三哥清醒的时候还是很疼惜阿彩这唯一的小妹的。他带着她去深圳各个不花钱的公园、景点转悠,将手头最后一点钱买了件“哥弟”的连衣裙给阿彩,还带她去西冲看了一次大海。他指着西冲漫长、曲折的海岸线对阿彩说:这才是真正的大海,有着大海的自由魂魄。不是大梅沙小梅沙那被城市囚禁了的海所能比拟的。终有一天,我要到这座岛上生活,捕鱼、晒太阳、喝酒,看夕阳落下,等月亮升起来,就这样成天发发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做一个随性的自由人……
谁想到,三哥的话一语成谶,尽管这已是后话。
几天后,三哥借钱买来一张返回老家的火车票,撵阿彩一个人回去,自己却任凭阿彩磨破了嘴皮子,死活不肯跟阿彩回家乡。虽然素爱缄默的他什么理由也没给,但善解人意的阿彩懂得三哥的心思。她知道三哥是舍不得离开这座带有他青春印痕的城市,舍不得离他热恋了五年才娶到手的前妻和刚刚一岁多点的儿子太远,也知道三哥目前落魄的样子,无颜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
阿彩突然做了一个大胆到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打电话把家乡那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辞掉,决意留在深圳陪着失意到令人不忍猝睹的三哥。
阿彩在深圳的第一份工就是到三哥临时居住地的楼下甜品店做了位奶茶妹。眉清目秀、身材又玲珑有致的她,头戴一顶花围巾,端着奶茶进进出出的样子很醒目,奶茶店的生意也因她的到来而陡然好了许多。
在那些日子里,三哥略微振作了些,找到一份代理模板的工作。白天也就变得忙碌起来,在各个区的工厂之间转悠,推销产品。可是一旦到了晚上,深圳这座不夜城的灯红酒绿就勾得三哥坐立不安。他总是趁阿彩当夜班或入睡后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士多店,买上一瓶廉价的白酒,一袋子鱼皮花生或卤鸡腿什么的,慢悠悠地把白酒干掉,然后再喊上几瓶啤酒,消磨到大半夜,才带着浓浓的醉意,踉踉跄跄地回到居住地。
面对醉猫一般的三哥,阿彩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只能在白天他清醒的时候反复念叨,可三哥只是沉默,不着一词。
3
若不是一件突发事件,这种望不见头的日子还不知何时结束。或许,这是命运早已写就的伏笔吧,在一个夏秋交际的夜晚,借助他人之手猛然打破这种无望的平和。
事发的那个晚上,俩兄妹和往常一样吃了简单的晚饭,阿彩就收拾好家务,下楼到奶茶店上晚七点到十二点的班。三哥也后脚跟着下楼,到阿彩上班的斜对过一家潮州人开的士多店门口喝他的白加啤。
阿彩上班的奶茶店不大,平时也就老板娘俩姐妹带着阿彩和另一位女孩倒班,老板在一家工厂做中层管理,只偶尔过来照个面。因地理位置占得好,这家奶茶店虽然门面不大,生意却挺不错的,尤其在面貌姣好、声音甜美的阿彩来店工作之后,生意更是暴涨。因此,老板一家对阿彩都很客气体贴,阿彩也很喜欢这份并不太累的工作。
快收工的时候,从KTV出来的一伙客人蹿进了奶茶店,一个个红光满面的脸上溢出深深浅浅的醉意来。他们高声说话,大口吐痰,把阿彩和老板娘妹妹支使得团团转。一会要草莓口味的奶茶,一会又改成樱桃圣代,端上来又说要的是芒果冰沙。老板娘妹妹就有些火大了,又不敢得罪这伙人,一个人跑吧台里生闷气去了,把这乱糟糟的场面丢给阿彩一个人。
阿彩陪着笑,小心翼翼招待客人。一个小个子的男人,笑得有些猥琐,待阿彩端着奶茶过来的时候趁乱摸了把阿彩的翘臀。阿彩想发火,可是看见这伙不怀好意的人齐刷刷地拿眼望着她哈哈大笑,红着脸把奶茶往回端。却不巧遇见一个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光头男,拦腰把她抱住。阿彩吓得大喊大叫,齐胸端着的奶茶泼了自己和光头男一身。乳白色、樱桃红、柠檬黄的泡沫顿时在阿彩胸口勾勒出一个百花园来。
光头男哈哈大笑,把头凑到了阿彩的胸口。老板娘的妹妹害怕事态闹大,冲到门口大声喊人。已经喝得醉猫一般的三哥抢先冲了过来,手里拎着正在喝着的啤酒。看见光头男正在对自己的妹妹动手动脚,二话不说,一酒瓶子对着那颗光头砸了下去。顿时,鲜血和啤酒泡沫糊了光头一脸。
看起来醉猫一般的三哥,在关键时刻却变得异常灵敏,趁光头捂着眼睛大喊大叫、一伙人在发愣的那一瞬间,抓起阿彩的手就往外狂奔。
幸运的是,两兄妹借着电影院刚散场的人潮阻隔,顺利逃了出来。可是,沙田那块地再也不敢轻易回去了。
4
在朋友的帮助下,阿彩俩兄妹转到了新成立的龙华新区落脚。因为这件事,俩兄妹都失去了工作,一度靠朋友的资助度日。这样的日子里,三哥变得愈发自暴自弃。他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自己的困顿里不肯面对现实。他变得愈发迷恋酒精,每天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喝酒。
那时,连吃饭的钱都是阿彩朋友赞助的,哪来的钱喝酒?他就疯了一般,把以前单位的同事和曾经的狗肉朋友骚扰了个遍,借到不多的几个钱全拿去买酒喝。越喝越糊涂,越喝越迷恋于酒醉之后的那一份浑然忘我。到最后,他落魄到被狗咬得鲜血淋漓却再也借不到一分钱去打狂犬疫苗。这时,似乎已失去羞耻心的他求到了前妻的门上。前妻隔着防盗门的铁格子,丢出几张老人头,也丢出了一把挖心剐肺的钢刀:从此以后永远不许上门,别让儿子看见他有你这么个老爸!
阿彩心疼自己的三哥,却为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而焦虑忧心。幸好,到龙华没多久就遇见一家台资企业招工,阿彩也就应聘进去当了位流水线上的操作工。
台资企业管理是非常严格的。所幸,有了稳定的工作终于可以确保兄妹俩衣食无忧。三哥似乎也在经历了人生的严冬之后变得有所节制,喝酒的次数与量都有所减少。生命的曙光,仿佛终于冲破了雾霾,在阿彩的心里萌生出一片类似光明的种子。
在台企工作的那段时间,尽管工作很累,经常要加班赶任务,可是阿彩内心是充实而快乐的。她有内心的小九九,盘算着努力工作,争取当到线长,再逐步升级。因为她知道集团的干部阶层待遇非常不错,高薪、还提供带厨卫的宿舍,很值得期待。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工作能力与努力得到了回报,厂区光荣榜已张贴告示,她在下一批提拔的名单里。
当她以为人生的雾霾已经散去的时候,命运又和她开了个玩笑,差点把她打回原形。
那一段,厂里接到马来西亚一笔大订单,任务很赶,全车间的人都加班加点的干,大家都很辛苦,可是相对来说收入也非常的丰厚。
这时,因高强度而产生的极度疲劳,令阿彩的工作出现了一根头发丝的纰漏。就因为这点疏忽,那批货被退了回来,公司遭受巨大的经济损失。高层雷霆大怒,当即下令彻查责任当事人。每个人的产品都编有序列号的,一查就无处遁形。
阿彩第一次被总经理助理蒋乐宁召见,内心有如十五只桶,七上八下。厂行政大楼宽敞而明亮,清洁得几乎看不见一粒尘埃。每个宽大而透明的办公室里人头攒动,各自忙着手头的工作,没有人有兴趣抬起眼望一眼她。她此刻的心情显得有些悲壮,好像自己变成了视死如归的刘胡兰。
总经理助理蒋乐宁的办公室在甬道的尽头。仿红木的大门油漆光亮,钉有“总经理助理”几个金光大字的铜牌在闪闪发亮。阿彩的祸福就藏在这几个字的后面,让她悲哀莫名。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曲起手指敲门的时候,门却从里面猛地打开了,两个人都猝不及防,互相撞了个满怀。
阿彩远远看见过总经理助理的样子,高大而帅气,符合任何年轻女性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没想到近距离撞见这位“高富帅”,才发现他很凶。眉毛都拧成了一个川字,脸上挂着严霜。明显是急着出门的他看见她的到来,一脸严肃地问了句她是谁?当听清名字后,根本不肯站下来听她嗫嗫喏喏的解释,只有简短的七个字:“到财务室结账去。”
听到这句话,阿彩顿然有如五雷轰顶,手脚冰冷。她想到了前一段失业时的三餐不继、想到了三哥的破罐子破摔,内心有如刀绞一般的疼痛。一个“不”字在内心翻江倒海,烙痛了五脏内腑。
她倔强地拦住了他的去路,说请给她几分钟的时间,听她说明自己的情况。他说他没有时间听一个不遵守厂规的人废话,你要么自己赶紧去财务结账,要么我喊保安来请你出去。
绝望之下,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上挑的眼角流了下来。此时此刻,她内心的荒凉是如此的真切,无助与恐慌也是如此的真切。
他高大的身躯仿佛震了震,匆忙的步履也略顿了顿。有那么几秒钟,仿佛在阿彩大脑的真空状态中消失。再开口的时候,他干脆冷厉的声音仿佛柔软了些许,吩咐秘书安娜拿纸笔给她,说有什么话写出来,等他忙完了总经理交代的事情再酌情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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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普通的水笔在阿彩的手里变得千钧一般重。这是即将决定她和三哥命运的笔,她不敢懈怠。可是,因为过于在乎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才能让蒋总助撤销对她渎职的惩罚?
对未来的焦虑让她啮心噬肺般痛苦煎熬。不知不觉中,她发现居然把自己来到深圳所经受的一切磨难写了出来。她用深切而悲哀的笔触,写到离异后三哥的颓废与苦痛,写到了自己在三哥的痛苦面前的无能无力,写到了自己为谋生而遭受过的屈辱,写到俩兄妹仓皇出逃的狼狈,写到自己为把三哥从深度酒精中毒中解救出来而付出的努力。“冬天来了,燕子飞回了故乡。而我和三哥,却是不敢回家的人。其实,我们也想念家乡的炊烟,想念母亲倚门而望的深情,想念父亲坐在门槛上,一边咳嗽一边抽烟的陋习,想念停留在丝瓜架上的一只金龟子,也想念那临河而立的古老水碓,发出的恒远的咿呀声……故乡的风物,何时不在心底徘徊?可是我和三哥的落魄,就如沉重的铅块,压弯了我们的腰身。我不敢说爱故乡,不敢说爱父母,只因为现在的我,是没有爱的能力的人。我为自己此刻的卑微而真心地愧疚,可是倘若要我向命运低头,就这样一无所有地回到故乡,我宁可死!无论前路有多么的坎坷曲折,我发誓,我一定要勇往直前,做一个让父母亲人为我而自豪的人,做一个有能力去爱父母、亲人的人。”
搁笔的时候,一声悦耳的鸟鸣恰好传进了阿彩的耳蜗。阿彩的心莫名地感受到些许的温暖。尽管,她知道自己仍然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午餐的时候,她如鲠在喉,每一粒米饭都像粉尘颗粒堵在她的喉咙口。她看见蒋总助经过工人食堂,走进高层专用的小餐厅,心就带着渴望与煎熬的疼痛,等待一个结果。
午后,结果来了。安娜在电话那头用撇去人间烟火味的语气告知她,请于下午两点钟准时到财务室结账。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彻底湮没。悲凉,一点点从脚心升起,冷得她浑身直打哆嗦。去财务科的路上,她与蒋总助狭路相逢。他甚至极具绅士风度地侧了侧身,充分显示出极好的教养。可是,正因为他的好教养,莫名地引发了阿彩内心的愤怒。她痛恨他此刻的礼貌周全,感觉这是彻头彻尾的虚伪,是一种掩饰在文明表象之后的刻毒与侮辱。
擦肩而过的瞬间,阿彩把腰杆挺得笔直,竭力挽回自己的尊严。现在的她甚至后悔上午的软弱,后悔那一串情急时掉下的泪水,更后悔写了那一封完全袒露真实自我的悔过书。
可是,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分明看见了他眼角一闪即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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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厂门之后,她的脚步就变得虚飘起来。按按夹在胳肢窝底下的小坤包,一个半月的工资、加班费、全勤奖全在这里了,有八千多块钱。若在平时,手里有这么多现金,她几乎就是快乐的了。可是现在,失业和未确定的未来,如同双重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房子要交租金,俩兄妹日常要开支,她要划算着这笔钱怎么用才能支撑到找到下一份工作前。生活的烦恼和困厄让她无所适从,她决定不急着回家,怕三哥看出来她失业了心烦,又开始没完没了地酗酒。
她从富士康东门乘上M213路公交车,途经瓦窑排-共和新村-龙华文化广场-龙华环保所-东和花园-城市明珠-龙华汽车站-竹林-田背路口等站转到了富士康南门,绕了整整一圈。坐在公交车上,她哑然失笑,想着自己在这里工作快一年了,时至今日失去工作之后才有缘见识它的宏大鼎盛。
她向这座庞大得有些渗人的企业投以五味杂陈的目光,内心可谓百感交集。机器在运转,人员在忙碌。长久以来她甚至不知道是流水线操纵了工人还是工人掌控着流水线。今天以前,她不一直在那条固定的流水线上劳作吗?换一种说法,她不就是一颗掌控在命运之手的棋子吗?起起落落,何尝遂过自己的心愿?
夜色,一点点地晕染开来。心烦意燥却又茫然无措的阿彩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家档口上。她点了两支珠江干啤,一碟烧鹅,外带一盆炒肠粉。档口鲜艳欲滴的红雨棚,雨棚上吊着的摇晃的白炽灯,忙碌的摊主、划拳的食客,一切都如一个光怪陆离的圈,晃得她头疼。远远近近的街灯,千家万户窗口透出来的灯火,十指紧扣拍拖的恋人,这些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场景,让她深深地迷醉。她也想有一盏守候自己的灯火,也想有一个爱着自己的男人,有不必为三餐操心的安稳生活。
巷口,走过三三两两浓妆艳抹的女子,在这略有些寒意的初冬的夜晚,穿着漂亮的超短裙招摇过市。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浮上她的心头,假若自己也和她们一样,置身红尘之中是否比现在活得更轻松一些?
虽然只是一刹那间的想法,她还是为此深深地鄙夷自己,仿佛窥见了自己不洁的灵魂。
琥珀色的啤酒顺着她美丽光洁的脖颈往下流。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尽管如此,她仍然牢牢地夹紧胳肢窝下的小坤包。喝得再多,也不会忘记,这是她和三哥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钱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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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已认不出他是谁了。她模糊的意识里只记得有一只很温暖的手,坚决地夺下她手中的第N支干啤,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反复在她耳边说,别喝了别喝了,傻丫头。她不记得这辈子除了父兄,还有谁用过这样亲昵的口吻喊她?
醒来的时候,头晕脑胀,三哥熟悉的长脸也变得那么不真实,仿佛隔着一层云雾那般。从不爱絮叨的三哥也絮叨了起来,责怪她一个女孩子干嘛要跑到街头酗酒?说幸亏你同事看见把你送了回来。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在外喝醉了有多危险?
“同事?什么样的同事?”阿彩一头雾水。
三哥说,就是那个高大帅气到比金城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帅哥啊,他说他姓蒋,蒋介石的蒋。阿彩有些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蒋总助送自己回来?
三哥看出阿彩不敢置信的表情,就从衣兜里捏出一张精致的名片,默默地递给了阿彩。烫金的小楷,印着总助的大名,底下是他一长溜的职衔和电话。
三哥说他要你清醒之后给他回个电话。阿彩说,凭什么要我给他电话?三哥就纳闷了,用某种探询的眼神意味深长地望了妹妹一眼。
阿彩突然就心虚了。好像自己真的和这位总助之间有了什么不可轻易对人言说的小秘密。
傍晚的时候,阿彩两兄妹围桌而坐。桌上摆着一碟茄子炒豆角,一盘西红柿炒蛋。三哥翘起一只二郎腿,在有滋有味地缀饮他七块钱一瓶的全良液;阿彩埋头喝碗里的粥。
蒋总助进来的时候,哟呵了一声,说好香。阿彩尽管吓一跳,却没言语,假装没听见也没看见。三哥随即起身欢迎,热情挽留客人喝酒吃饭。打死阿彩也不相信,平时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蒋总助会真的一屁股坐下,喝三哥递过来的廉价酒,夹一大筷子阿彩炒的家乡菜茄子炒豆角,嘴里连说好吃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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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三哥难得的清醒,一点醉意也没有,陪着蒋总助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海聊了一通。那时,阿彩才发现原来三哥居然是位哲学家,对人生百态有着非常深刻而独到的了解。就连平时看起来那么高高在上的蒋总助也时不时地点头,表示认同。
蒋总助看了第二次手表的时候,三哥就很默契地适可而止了,他自觉地站起来收拾碗筷,让妹妹陪总助到附近走走,说居住的地方虽然配套设施简陋了些,可幸好这里还留有一角田园风光,很美。
当晚的月色有些朦胧。阿彩低头不语走在前面,蒋总助微微笑着跟在后面。深圳气候温暖,初冬时节仍有不少昆虫躲在树丛间高一声低一声地奏响大自然的交响曲。村里种着许多修竹,也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蒋总助清了淸嗓子,打破了这份只有月色、虫鸣与树影的岑寂。“昨天读完你写的那纸陈诉之后,我内心真的很纠结。我想帮助你,可是厂规却无法宽容一个为集团带来巨大损失的工人。我思虑再三,还是克制了想动用特权对你免于追究的冲动。我不想让以后的工作陷入被动。”
面对他的真诚,阿彩内心的怨恨和委屈逐渐消弭,她似乎真的理解了他的难处。这时,他话锋一转,山穷水尽之后的柳暗花明突然乍现在眼前。他说,正因为通过那些文字,他才了解到民间疾苦,了解到阿彩是个不平凡的女子。自强、有才华,更重要的是她对落魄的三哥不离不弃的亲情深深地打动了他。因此,开除她的同时,他就向公司内刊推荐了她。推荐信就是阿彩本人写的那份情感真挚却文采飞扬的检讨书。因当时没结果,一向沉稳的他就没有透露半点口风。
没想到昨天下班的时候,恰巧看见她在档口借酒浇愁,一时担心自责,害怕她再遇到什么不幸,就打电话要安娜找到了她入职时填的地址,费尽曲折把她送回了家。
说着说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换过了一种更熟稔的口吻说:“三哥其实是个挺可爱的人,昨天看见他第一眼就莫名地喜欢他。当时他坐在低矮的门槛上,一边饮酒一边望月,白花花的月亮把他照得透明人一般,于是我就想,他的心应该也和月亮那般透明纯净……”
这是来深圳后第一次有人对阿彩说,三哥是个纯净可爱之人。她投给他一个满怀感激的眼神,生性敏锐的他立刻捕捉到了她没有说出口的感激之情。
朦胧的月色下,阿彩那张朴素的脸愈显光洁纯净,有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他的心,突然响起一声蝉鸣,仿佛风吹树叶那般纯净美好。
临别时,他丢下一句话:“明天去集团内刊报道,学习编发写稿等日常工作。”
阿彩简直难以置信,接连追问了三句“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他笑了,眼睛一闪一闪地发着微光。在银白的月色下,他的眼睛就像是深蓝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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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阿彩兴奋得失眠了。她真的很难相信自己仅凭一份检讨书就被蒋总助看中,推荐到集团企业内刊工作。要知道,那可是她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工作啊!翻来覆去睡不着,兜兜转转涌上心头的是他临别时那微笑的眼神,像极了深蓝的海,在月色下泛着一层层的波光。
翌日,几乎一夜未能成眠的阿彩早早起来梳洗,把自己收拾得整齐清爽,第一次在上班的时间段换上刚来深圳时三哥给买的那套“哥弟”牌套裙。因为她看见公司行政人员男的全是西装领带,女的全是职业套裙。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挑着毛病,对着自己微笑,也自言自语地说:果然是人要衣裳马要鞍啊!当她终于对自己表示满意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已不够了。心急火燎地奔出门,顾不上多想,直接拦了台的士赶往公司。
她没敢直接去内刊编辑部,虽然她知道大致的方向。她还是先去了蒋总助那里,叩响了办公室的门。看见她进来,他脸上居然没有一点笑意,只是很严肃地说,你报到怎么也找错了门?羞得她满脸绯红,赶紧道歉退了出去。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的声音似乎比先前柔和了些:“去编辑部报到吧,我已经和欧总打好了招呼。”
阿彩头也没敢回,只“嗯”了一声,就逃到了门外。因为她发现自己眼泪已经流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时变得如此娇气与矫情?他没笑,自己怎么就委屈了?
阿彩一口气跑出这栋楼,才敢站在一棵树下喘口气,顺带把眼泪擦干。离去前抬头看了一眼蒋总助办公室的窗户,发现他正站在窗前望着她。她的脸倏地羞红了,刹那间,她认为自己看见了他的眼睛,那一泓深蓝色的海洋。
当阿彩鼓足勇气,找到内刊编辑部向欧总报到的时候,紧张得手心直出汗,大气都不敢出。幸好,欧总对她很热情,亲自带她到办公室,把她介绍给两个编辑,还指定了一张办公桌给她。
男编辑老陈是负责拍片采访的,女编辑苏苏主要负责排版和插图,顺带也看稿。他们说这下好了,阿彩来了可以专门负责选稿写稿,把阿彩吓了一大跳。对陌生的行业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仅靠自己读书时是全年级的作文冠军能行吗?可是,鸭子已经赶上了架,好强的阿彩是不会认输的。再说,无论如何她也要对得起蒋总助这份知遇之恩啊!
就这样,阿彩心一横,把全部的精力投到不熟悉的业务中去了。最开始她几乎什么都不懂,别说排版,就连基本的格式都弄不清楚。每次小心翼翼请教同事,陈编还好,只要在一定会热心指教;陈编不在,只能硬着头皮问苏苏,每次都要看她的脸色,第二天还要买早点或零食贿赂她。
不过阿彩聪明,几乎一点就通,甚至在旁边留神看一眼就会,没多久也就得心应手了。加上她很勤奋,下班时间也钻研各类采编工具书及文学作品,还经常写些稿子。更让她开心的是,每次写了稿子,欧总编总是夸她文笔好,视觉广,有独特的见解。每期出刊的时候,欧总都会自己请大家吃一顿,以志庆祝。那天他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当着大家的面就对阿彩竖起了大拇指,说她文笔不仅美,而且很犀利,眼光独到,天生是吃这碗饭的。要她好好干,以后大有前途。
从那以后,欧总果然刻意培养她,带她出去见同行,也经常帮她荐稿到外头。一来二去的她也就认识了不少文学圈子里的人,加上自己的勤奋努力以及写作的天赋,不到两年就成了鹏城有名的美女作家。
随着她名气越来越大,机会自然找上了门,市内好几家报纸和杂志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做出决定前,她曾犹豫再三。因为她觉得无论从情感上还是道义上,都不适合离开。可是若为自己今后发展的大方向,离开这里又似乎是必然。最后还是欧总看出了她的心事,劝她别犯傻,前途更重要。他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必然,你没啥可愧疚的。内刊离开你地球也照转,有时间多回来走走,多投几篇稿子支持也就是你的好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个道理你也不懂吗?
一席话犹如醐醍灌顶,她满怀感激地给欧总鞠了个躬,算是告别了恩师,告别了培养她成才的企业。
可是她终是没舍得离开龙华。对这块土地她有说不出来的好感与眷恋。在多家刊物可供选择的情况下,她还是选择了龙华的一家官方报刊,她要以自己的能力来回报龙华这块热土赠予她的厚爱。
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虽然她和他之间并没有多少联系,除了偶尔在公司相遇,匆匆点个头说句简短的问候之外。可是,在阿彩的心里,怎么也不能忘记月光底下他那一双看起来有如深蓝色的海一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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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阿彩离开集团之后,反倒开始了和他之间的真正交往。开启这扇交往大门的是龙华另一家大型企业的周年庆典。俩人都是应邀嘉宾,老熟人相见之下不免倍感亲切,在一起吃自助餐,喝鸡尾酒,还相拥着跳了几支舞。
阿彩至今还记得他搂着自己腰身跳慢四的时候贴近她耳边说的话:“很高兴看见今天这么优秀的你,优雅、美丽、自信。这才是我想看见的你!”阿彩幸福得心都颤抖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往他怀里靠了靠。而他拥抱她的手臂,分明也增加了力度。她仰望他的时候,分明看见他的双眸,又变成深蓝色的海。她真的好想好想住进他的一双眸子里,永远也不要出来。
后来,两人经常在一个圈子里相遇,每次聚会他们都一起跳舞,喝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彼此之间的情感也越来越深。
这时,三哥对阿彩说,他决定到西冲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他渴望纯粹的自由,渴望无边的大海。阿彩哭了,不放心嗜酒的三哥离开她的照拂,去那人生地不熟的海岛。
可是三哥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也快三十岁了,现在也算小有成就,衣食无忧,是时候找个好人嫁了。那个蒋总助人不错,又是你的恩人,你是时候以身相许来报答人家了。把你交付给他哥也放心了,也不枉你照顾哥这几年,好心会有好报的。
是阿彩亲自开车送三哥去的西冲。西冲真的很美,蓝天、碧海、金沙、漫长的海岸线,还有纯朴却不失野性的渔民。她陪着三哥在海边搭了一夜帐篷,向渔民买了一大堆的海鲜,租了个烧烤炉烤海鲜吃。天性浪漫的三哥还给她搭了个吊床,让她坐在吊床上晃悠悠地吃烧烤。
阿彩看见三哥咬一口鱿鱼串又喝一口酒,好像很惬意的样子,原来的担心也就放下了一大半。眺望夜色里的大海无边无际,椰子树在晚风中婆娑起舞,她甚至羡慕起三哥的决定。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法,只要三哥是快乐的,就随他去吧。阿彩想起蒋乐宁说过的话,再看看三哥,果然是一副很快乐的样子,也就释然了。
回去后,蒋乐宁就把她从原来居住的城乡结合部接了出来,他说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那么芜杂的地方。
阿彩以为他会向自己求婚,因为他给自己买了套位于大浪街道办与和平路交接的一个楼盘,小区名字叫做海宁公馆。小巧的两居室,从设计到装修,他都付出了心血。这个八十几平米的房子虽然不大,却非常的有格调,也非常的温馨。可是,尽管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个美妙的日夜,可是他始终没有向她求婚。
阿彩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蒋太太了。除了工作和写作之外,她报了几个班,学习插花、厨艺,也学会了编织。在他生日的那天,她送的生日礼物就是自己躲着织好的一件毛衣,当她撒着娇为他套上毛衣的时候,她看见他那双眸子又变成了深蓝色的海,波涛汹涌起伏。
他像个孩子般,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她绵软起伏的胸口,听着她的心跳。或许是那晚的月色诱惑了他,或许是餐桌上那摇曳的烛光诱惑了他,或许是音响里正在播放的那曲“I love you to want me”诱惑了他,他终于用变嘶哑了的声音对她说:“阿彩,嫁给我吧!”
阿彩开心得掉下了眼泪。她等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的到来。
10
他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就买了个将近2克拉的钻戒回来,还有一捧蓝色妖姬。当他单膝跪地正式求婚的时候,阿彩对自己说,苦恋他五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为庆祝这段恋情终于修得正果,她决定要到深南大道的pipette法国餐厅吃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
阿彩喜欢这家法式餐厅,不仅仅是因为它装修的风格和正宗的法国菜,还因为这餐厅的种种细节,极尽精巧之能事,奢华得有情调。香煎鹅肝、鳕鱼、迷迭香羊扒,提拉米苏,再喝上杯纯正的Romanee Conti顶级葡萄酒,为自己的苦恋画上一个完美无缺的句号,走向神圣而美好的婚姻殿堂。
一切都是那么地完美。装修得完美无缺的餐厅,浪漫而奢华。水晶般明亮的厨房,法国大厨现场技艺娴熟的厨艺表演,宽大而洁白的餐台,餐台上玉色瓷瓶里斜插的一支蓝色妖姬,舒缓的背景音乐《秋日的私语》,高脚杯里琥珀色的葡萄酒……餐桌对面那位衣冠楚楚的帅男子,一双修长的手指正在为她切羊扒。当他抬头看她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眼睛又变成了深蓝色的海。
她吃着他叉过来喂她的一块羊扒,感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吃完一块她又撒娇把头探向对面的蒋乐宁,闭上眼睛等他喂第二块。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乖乖地切了一大块羊扒喂她。就在她张嘴咬住羊扒的时候,她却明显感觉到他手臂在颤抖,差点把她樱桃般的红唇给划破。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匆遽起身,丢下一句话“我去去就来”。阿彩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以及桌子上被他打翻的番茄汁缓缓地流淌在雪白的台布上,像血般怵目惊心。阿彩的眼皮就突突地跳个不停,耳朵里也好似钻进了一窝蜂子,嗡嗡地响个不停。
待她反应过来赶紧追出去的时候,却只远远地看见,她的未婚夫蒋乐宁正拉着一个黑衣女子的臂膀,似乎在解释什么。而那个女的把头摇成拨浪鼓一般,烫成蟹爪菊的卷发凌乱着遮挡住她大半个脸。
蒋乐宁瞥见阿彩的身影,立刻簇拥着那位看不清脸孔的女子走进了电梯间。于是,蒋乐宁就像一滴露水,在与她订婚的晚宴上凭空消失。
阿彩急着要追出去的时候,却被侍应生礼貌地拦了下来。阿彩慌乱地倾空皮夹里所有的钞票,也顾不上再理睬侍应生,整个人就像旋风般追了出去。可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茫茫人海中她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城市的灯火璀璨,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和车辆也汇聚成五光十色的海洋。她无力地哭泣,一次次地拨打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自己的不幸已经遽尔降临。她迷失在城市的灯火里,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晚,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海宁公馆的。只记得自己掏钥匙的时候还奢望过他正躲在门背后准备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闹着玩,为了增加浪漫情调而设下的小小圈套。
11
阿彩感觉自己成了狄更斯笔下的郝薇香小姐,在披上白婚纱的那一刻望见自己的幸福化为了泡影。
那是噩梦一般的日子。电话再也拨不通,到公司去找他,安娜满脸爱莫能助地告诉她,蒋总助突然被派往海外的分公司了。看见阿彩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安娜轻声地说了句:可怜的孩纸,早知道你会有这一天。敏感的阿彩,立刻从她这句话里捕捉出了弦外之音,回身恳求安娜告诉她实情。
安娜长叹一口气,说如果不是看你被爱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我是不会多事的。你虽然和蒋总助拍拖,可你并不真的了解他,不了解他的生活背景,所以你的结局就只能是这样。不怕告诉你,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也曾暗恋过他。可我毕竟天天和他在一起工作,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因此关于他的实情我了解得比你多得多。你看他现在很帅气很风光的样子是吧?其实他从小就是孤儿。父亲曾是香港一家大企业的老板,97年金融危机的时候公司破产。他父亲受不了一夜之间从亿万富翁变成负债累累的打击,跳楼身亡。他母亲随后也吃安眠药走了,遗书里把刚读初中的他托付给外公。可外公是个性情悭吝不通情理的老人,虽然收留了他,对他却并不好。在外公家居住的那段时日,他与母亲同父异母的舅舅一家同住一个屋檐下,看尽了人间冷暖,饱受精神上的凌辱和肉体上的折磨。后来,他母亲的一个好姐妹从澳洲回来,听说了他的凄惨境遇,就从外公手里把他接了出来,带他去澳洲生活、学习。养母曾是香港小姐选美的季军,据说风情万种,不可方物。在香港演艺圈也混过一段时日,后来跟一位阔老外去了澳洲。但听说没结婚,自始至终只是情人的身份。老外临终留了些房产和证券之类的财产给她,因她颇有商业头脑,钱在手里滚成了雪球,现在挺有钱的。她一生未正式嫁人,却对蒋总助付出了全部的爱心。蒋总助也非常依恋这位美丽的养母。高层悄悄流传他和养母之间有某种契约或是佛洛依德式的精神之恋,具体情形我不是很清楚,但在你之前我真的没发现过他和任何一位女子拍拖……
听到和自己了解得完全不一样的蒋乐宁,阿彩心中非但不再怨恨他的不辞而别,反而心疼他曾经的孤苦无依。她坚信他一定是爱自己的,匆遽离去肯定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她开始变得如月色一般宁静。上班一句话也不说,只埋头工作;下班更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埋头书写。她躲在文字里舔舐内心的伤口,每天手机放在身边须臾不离。她害怕一疏忽,就错过了他的电话。
三哥不知从哪里听到她的消息,特意从西冲返回龙华,想带她去海边放松一下心情。可是她坚持不肯,她害怕乐宁回来找她的时候她不在。三哥劝不动自己的妹妹,无比悲伤地离去。他说,这个城市不属于自己,他宁愿与大海和星空为伴。唯有它们,才是他永恒的倾听者。
阿彩知道三哥心底的痛,知道三哥有多么想念前妻和爱子。可是那次厚着脸皮去前妻手里讨钱打狂犬疫苗的荒唐行为,彻底断了他探望儿子的路。阿彩也知道,三哥这几天回过原来的屋子,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换成了陌生人居住在里面;到儿子曾经就读过的幼儿园守了几天,发现儿子早已转学;及至转到前妻工作的地方,发现狠心的女人索性连工作都换了。如此看来,这个女人是要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得一干二净,不给彼此留下半点痕迹。
三哥离去时说,今生再也不会离开西冲那一片宁静的海了。他爱那里胜过了爱自己的故乡,他说他要把自己的魂魄留给大海,洗涤肉身的种种罪恶。告别的时候,他疼惜地抱了抱阿彩,就像小时候那样,还帮她擦了眼角溢出的泪水。
阿彩目送三哥的离去,内心无比的酸楚。俩兄妹性格和命运何其相似,几乎都在同一根绳子上绊倒。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最爱的三哥即将远离凡尘。她贪婪地凝视着三哥的背影,望着他甩着有些歪斜的肩膀,一步步融入落日的辉煌。
噩耗传来的时候,阿彩恨不得一头撞死,最爱她的三哥真的已远离凡尘。她风尘仆仆赶到海边的时候,看见了三哥最后的遗容:被海风吹得黧黑粗糙的脸上似乎没有半点痛苦,左边的眉毛不知何时多了一刀疤痕。三哥真的将自己的魂魄奉献给了大海,为救海边遇难的游客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阿彩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没有通知家中老父老母,擅自将三哥就近火葬。花高价雇了一艘小船,搂着三哥的骨灰进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天仍然蓝得似要滴下水来,浪花也堆叠着浪花,将小船抛高抛下,很是惊心动魄。可是悲恸到极点的阿彩根本顾不上害怕。她只是嘶哑着喉咙,一声声地喊着三哥的名字。喊一声,洒一把三哥的骨灰。浪花好像听懂了她的悲哀,愈发大声喧哗起来,吓得船老大骂她神经病,用舵一把将她手里捧着的骨灰盒扫进了大海,然后赶紧调整方向,逃一般地划回了陆地。
处理完三哥的后事,她回去探望了双亲。但她始终不肯透露半点三哥已不在人世的口风。她不想让年迈的父母体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宁愿自己强颜欢笑,编无数的谎言为三哥编造不回家的理由。
12
回到深圳后,阿彩感觉自己真正地成熟起来。她对自己说,父母已经失去了一个爱子,决不能再让他们失去自己。她一定要好好活着,为亲人活着,为爱活着。对着镜子里已瘦得不成人样的自己,她心疼地流泪了。人生,总有太多的东西比爱情更重要!她为这段情感已沉沦太久了,一定要做最好的自己,哪怕只是为了这一段已经失去了的爱!
于是,她脱胎换骨般,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工作起来简直和拼命三郎一般,采访、编稿、写稿、阅读、沉思,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鹏城整个业界最有名的优秀女采编及女作家。荣誉如潮水般涌来,她却始终警醒着自己:她活着不仅仅只代表自己,还代表死去的三哥,甚至代表着年迈的双亲。只有好好的活着,才能替早逝的三哥多尽一份孝道,也多享受一份生命的精彩。
可是,无论她有多么地忙碌,蒋乐宁这个名字还是牢牢地盘踞在她心里。她仍然穿他亲自挑选的睡衣,香水仍然只用他喜欢的香奈儿五号,酒柜里仍然珍藏着他爱喝的罗曼尼·康帝,就连他穿过的拖鞋仍然静静地摆在玄关处。每天喝的茶,是他爱喝的大红袍,案几上插着的,永远是三枝带露水的蓝色妖姬。因为她记得,是他告诉她,三枝蓝玫瑰的花语是:你是我最深的爱恋,希望永远铭记我们这段美丽的爱情故事!
墙上的挂钟布谷布谷响了七下,她美丽的脸孔氤氲在大红袍的雾气中。阳台上去冬将死的海棠,如今花开正艳。那只他特意买了逗她开心的宠物猫扣扣小姐,玩累了慵懒着蜷在她的脚下呼噜呼噜地打鼾。窗帘外的龙华新区,华灯初上,行人如鲫。她的尘世这般美好,因此,她坚信,自己深爱的那个人,终有一天会站在门外,掏出一把亮闪闪的钥匙,转动门锁发出那声她永远在等待的嗒嗒声。
记忆中的那一片海洋,无风起伏。而月亮,一点一滴地渗了进来。如潮汹涌,漫漶成月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