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真正的爱情,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一生的相守。
1
父亲幼年丧父,被瞎眼的祖母以一年一担谷的身价送到她的亲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奶奶家里当放牛娃。小姨奶奶是我外婆村子里独一无二的地主婆,家里有着百多亩良田,几只彪悍的大水牛。
父亲很早就认识母亲,只是一直没把她当回事。左不过是长得比较清秀、时常穿着条白洋布裤子的乡村小妞儿。那时,出身县城城郊的父亲,虽然穷得没完整的裤子穿,可心理上一直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非但不曾把这乡村的柴火妞儿放在心里,还经常为抢同一块放牛的草场或拾同一滩猪粪而运用他天生的语言天赋,把从未走出过乡村的母亲肆意取笑一番。
谁想,若干年后,这流着鼻涕,大冬天里也穿着条白洋布裤子的柴火妞儿,像灌满了浆汁的小麦,突然就变得珠圆玉润、亭亭玉立起来。
彼时已情窦初开的父亲,不需要任何理由,就陷入了少年维特之烦恼,他非常想啃到母亲这只红苹果。
可是,这么些年来,以城里邹家霸道、雄悍之风称霸整个老大睦乡村的父亲,早已深深地得罪了母亲。
为了讨好母亲,父亲挖心挖肺,尽了一切努力来弥补之前的嫌隙。最初,他的法子是绝早起来,抢在几乎不怎么睡觉的老一癞痢叔公的前头,把全村巷道里猪粪刮得干干净净,装满一粪筐。然后守在戏台脚下,等着梳着条油光水亮长辫子的母亲,穿着条几乎成为她少女时代标识的白洋布裤子,拎着个大粪筐,施施然走来。
然而母亲并不领情,她是独女,家里虽穷,却不是眼浅的人,她才不会被这区区几筐猪粪收买了。她通常的做法是拒收,后来经不住父亲的死乞白赖,收下归收下,继续保持她乡村柴火妞儿的高傲,对父亲不理不睬。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父亲见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他早早霸占好一片水美草肥的山坡地,只允许母亲放养的那条老黄牯进来与他放养的牛共享。
他采来最美的山花,编成花环敬献给母亲;到山上采来许多“糖罐子” 、“刺莓”孝敬给母亲。
母亲在父亲的宠溺下,早学会了礼照收,对他要么是不理不睬,理睬了也是没好气的抢白。
可父亲不气馁,仍然天天围着母亲转。他会用山间随意一种木叶吹出各种各样的曲调来,向母亲求爱。
到后来,父亲不得不承认自己看错了母亲这个柴火妞儿。他想尽了法子也没获得母亲的好感。她仍然是横眉以对,一点余地也不曾留下。
脑筋活络的父亲想到了曲线救国。外公嗜酒,父亲就想法子上山打野兔,套野鸡;下河摸鱼虾,下田捉泥鳅和黄鳝,还会钓甲鱼。他用这些收获跑五里路之外的大村坊横路,换回一壶壶的酒来,灌外公的迷魂汤。
父亲也就这个时候学会了喝酒。那时,村里常见的一幅画面就是:一老一少,相向而坐,就着日暮,你一杯我一杯,喝多少都不言醉。
外公就这样被父亲的糖衣炮弹收买了,拍着胸脯做了主:你从此就是我老徐家的女婿了!
2
四九年刚解放,部队在外婆的村子征兵。时年个子尚未达标的父亲,狡黠地踮起了脚尖,“蒙混过关”,成了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
这时,外公已逝。当初他单方面做主定下的一纸婚约,从来就没获得过外婆和母亲本人的认可。
时值花季的母亲,爱情突然觉醒了。她跑到公社对领导说,坚决要求退掉父母的包办婚姻。
公社领导吓了一大跳,苦口婆心地给她做工作。军婚是受法律保护的,可由不得你的性子胡来——公社领导如是说。
胳膊拗不过大腿。家中的小脚寡母和刚出生的小弟还要她抚养。母亲认命了,只要父亲愿意帮她承担奉养寡母幼弟的责任就好。
父亲义无反顾地承担了这个责任,直到送外婆老人家入土为安。为了心中那份热爱,父亲在战场上表现出一个军人的英勇无畏。他一次次穿越战火,来回架设电话线,屡立战功。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父亲就被保送进军校学习。在军校,父亲也比大部分人更能吃苦耐劳。部队九点就熄灯,从没读过一天书的父亲,为了不落人后,总是在熄灯后抱着一根路灯读书,有时是躲进厕所里读书。肆虐的蚊虫与弥漫的臭气,没少折磨父亲。可父亲硬是凭着惊人的毅力坚持了下来。
守得云开见月明。父亲终于成为部队里的一名小军官,穿着一身四个兜的绿军装,神采飞扬地回到家乡,迎娶他的心上人——我的母亲。
父亲的聘礼是胸口上缀满的军功章。母亲的嫁妆是需要奉养的老母和幼弟。新婚那天,整个的村庄见证了父亲的喜悦,母亲的无可奈何。
父亲军装上的四只口袋里,都揣满了八分钱一盒的纸烟,见人就散,喜笑颜开。母亲则避开人群,独自跑到外公的坟头痛哭了一场,埋怨他老人家乱点鸳鸯谱。
是外婆颠着双小脚,把母亲劝回了家。外婆说:肯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何况,他除了负担自己瞎眼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之外,还要奉养你的母亲和弟弟,人绝对坏不到哪儿去。
外婆又说,当初她生母早亡,七八岁时就被号称叶百万的生父送到我外公家做童养媳。当初也有过不情愿,可日子不是这样子过下来了吗?女人的一辈子,无外乎孩子和亲人。婚姻的幸福,不是高山流水,而是漫长的相守。
没有读过一天书的乡村老妪,用她平凡生活中积累的智慧,道出了婚姻的实质。母亲若有所悟,心甘情愿地跟着外婆回到了新房。
所谓的新房,也简陋到底。外婆空出家里最好的一间厢房,用报纸糊过的板壁,一张打土豪、分田地时因父亲是军人优先分给的老式德国床。床垫、床盖的被褥,都是外婆颠着小脚,在棉花地里伺弄了几个月,施肥、捉虫。待棉花丰收了,又一朵朵摘下,自己纺线、织布,做成的土布铺盖。棉絮是请我一个做弹匠的叔公亲自动手弹的,死活没要工钱,外婆就抓了一只下蛋的母鸡过去,聊表谢意。
3
新婚一周,父亲就不得不重返军队。开始了为期十二年的分居生涯。这其间的苦与累,只有父母二人更清楚。更有那笔墨难以言尽的相思。
新婚后的母亲,肩膀上的担子非但没减轻,反而多了祖母那边的看顾。农忙后,母亲就会背上一袋子精挑细选出来的大米,挽上一竹篮的蔬菜,起个大早,走上来回四十多华里的路到父亲的老家——乐平城郊的邹家,去看望她的瞎眼婆婆和还在读书的小姑。
祖母原是大地主家的小姐,奈何造化弄人,襁褓之中就死了生母。再娶后的父亲,听从后妻的主意,把她送到我祖父家中做童养媳。祖母眼神不好,没读过一天书,却有神奇的语言天赋。她说话、骂人都是押着韵脚,七个字七个字地吐出来。嘴拙的母亲不是她的对手,经常被祖母揶揄得无言以对。
因两地分居的缘故,母亲婚后第三年才生下我大姐,再隔三年,又生下我的大哥。
大哥出生后,祖母才对母亲略微客气了些。母亲再到邹家的时候,祖母也会想办法煎个荷包蛋款待母亲。可母亲从来都是二一添作五,一夹两半,婆婆和小姑碗里一人一半。母亲说,她从来在乎的不是那一口吃的,而是婆婆对她的态度。
怀二哥的时候,父母在桂林。当时部队动员母亲流产,做节育手术,提倡优生优育。迫于压力,父母口头上答应了。却因一纸调令,父亲转到广州某军区做一个普通的管理员。二哥就因此幸存了下来。换句话说,我和三哥也因此幸存了下来。二哥生性顽皮,给父母闯下过大大小小的祸。父亲生起气来,解开腰间的皮带把他吊起来抽打一顿,典型的“军阀作风”;母亲则会流眼抹泪,拦在二哥的前面,让他少挨几鞭子。
每当这时,母亲总会用怨怅的语气说,早知道这样就不生你下来了。可只有母亲自己知道,她是有多么地不舍得自己的孩子。如果父母少生底下三个,他们的生活负担会轻很多,不至于成为整个部队有名的“穷光蛋”。
为了养活众多的孩子,随军后尚未安排工作的母亲,做过各种各样的体力活。玻璃厂的一线工人,父亲主管农场里的轧面条的工人。
母亲一向体弱,打我有记忆以来就没离开过药罐子。她以孱弱之身,帮着父亲共同扛起三个家庭的责任。这其中的艰苦,唯有父亲最为懂得。
那时家里穷,不是每天一定有肉吃。可是只要家里买了肉,父亲一定会亲手单做一碗肉片汤给母亲补身子。我年纪小不懂事,总是眼巴巴地望着母亲,馋涎欲滴。母亲总会舀满满一勺到我碗里。
文化大革命末期,父亲被红卫兵造反派关押在他的农场。母亲带着二哥去给父亲送饭。二哥拧着脑袋说,父亲是走资派,应该和他划清界限。母亲当着红卫兵的面抽了二哥几巴掌,指着身上挂了大木牌的父亲对二哥说:“你看清楚,这是你亲生的爹!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好男人!上无愧于天地国家,下无愧于家庭百姓!”
在红卫兵伸手想揍父亲的时候,母亲一头就把那小子撞到在地。她双手卡腰护在父亲面前,大义凛然地说:“小兔崽子们我告诉你们,我家老邹是个廉洁奉公的人!你们可以查他却不能对他动手!否则老娘和你们拼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别说他没犯错,就是犯错了也轮不到你们动用私刑!”
红卫兵们无言以对,反倒因此放过了父亲。重获自由的父亲从此钦佩嘴拙的母亲,关键时刻居然能把大道理摆的清清楚楚。
4
光阴荏苒,转眼间我们兄妹五个都长大了,各有各的生活和事业。而父母,却不知不觉地老了。他们双双离退休,在漫长的岁月里彼此相守。
2003年,母亲散步时被人撞断了胯骨。父亲没要我们兄妹几个回去服侍。他说,母亲照顾了他一辈子,是时候让他来照顾好母亲。
已经几十年没做过家务的父亲,把母亲当成个小孩抱上抱下,把屎把尿。为她熬药、敷药、换药,为她天天煮排骨汤喝。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本以为会残疾的七旬老母居然神奇般地复原。
八十岁以后的父亲,身体日渐衰弱。他不再洗冷水澡,且变得畏冷喜暖。整天守着个电暖炉懒得动弹。母亲嘴里会唠叨几句,责怪他越老越邋遢。可她会经常把父亲爱吃的猪蹄烧得稀烂,会为他炖一条鱼,一根刺一根刺地挑干净,会包几提他爱吃的猪肉粽子,和各种馅料的包子饺子,搁冰箱里慢慢做给他吃。会累得一边捶腰一边对子女们骂:“这个死老头子,把钱看得比命重!”
今年立夏,父亲走了。他临终前握着母亲的手,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存折,塞到母亲手里,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母亲泪奔,把存折一丢,跺着脚骂:“死老头子,谁许你走在我前头的?我不要钱,只要你好好地陪在我身边!”
父亲的眼角,缓缓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他的喉咙咕咕地响着,却再也不能发出声音。
可是我知道,父亲想说却没能说出来的那句话一定是:“若有来生,我仍然要你做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