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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冬萍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4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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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的味道

母亲动作缓慢地从一个猪腰型的竹篮内,取出一束白菊、一束黄菊,很轻柔地插进三哥坟前的一对粗瓷花瓶上。秋日的晴阳,透过陵园内茂盛的柏树林,洒下来的光芒仿佛骤失去了应有的温度。

静默的母亲,颤抖着点燃了一炷香火。顿时,一缕青烟就袅绕在母亲的头顶。母亲喃喃自语,说这是小四的魂回来看她了,在陪她说话呢。

我和大哥、大嫂肃立在母亲的身后,没有言语。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母亲和她最心爱的小儿子独处的辰光,不宜打扰。就连每次前来扫墓的祭品,母亲非要亲力亲为。从选材、清洗、烧好,甚至坟前的摆放,她都独揽了过去。好像唯有如此,她的母爱才能最完整地呈现给故去的老儿子。

水果是老三样:一只苹果一只梨,还有一个红彤彤的火龙果。菜式却在惯常的红烧猪蹄、油煎小河鱼、水煮鸡蛋之外,另添一道炸得金灿灿的茄子盒。看见这道久违了的菜式,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淌了下来。

说起这道菜,可谓源远流长。在我小时候物质还是极为匮乏的年代,家里常年吃的都是菜园子里种下的蔬菜:诸如各种瓜类、豆角、青菜、茄子、西红柿之属。加上那时候父母上班都很忙,每天吃的菜几乎都是水煮各式蔬菜。偶尔买了肉来也是丢锅里和着蔬菜一起煮熟,根本谈不上什么美味,只图吃饱而已。

暑假的一天,我和三哥顶着烈日跑河边玩了一下午,回家的时候用芋头叶捧了十几只河蚌回去,骄傲得如同刚从战场凯旋的士兵。

到家的时候,恰是饭点。隔壁的陈政委家飘出了一股油炸食品的浓香。我和三哥当下就站在自家院子里闻得如痴如醉,一个劲地抽鼻子,活像一对馋涎欲滴的小叭儿狗。

陈政委家晓康是我同班同座位的同学,听见我和三哥在院子里嚷嚷着好香,就端着个碗从屋里跑出来,隔着道低矮的菊花丛,非要请我尝一块他妈刚炸好的茄子盒。

尽管我从小很嘴馋,可一向比较爱面子,一边吞着口水一边忸怩着,假意推辞。嘴馋的三哥可没那么多讲究,一下就伸出他黑不溜秋的爪子去抓。晓康从小和三哥在打野战的时候各为红白军的司令,经常为抢着做解放军还是国军而动真格的。因此,死活不肯给。抢夺的过程中,年龄小的晓康被三哥连人带碗拽过菊花丛,撂倒在地。

一大片的菊花被晓康的身子压塌了,白花搪瓷碗也掉在地上发出当啷啷的巨响。金灿灿的油炸茄子盒滚落一地,散发出无比诱人的香味来。

母亲出来的时候,晓康的妈妈已经赶过来把晓康扶了起来。一边帮儿子擦泪一边对我母亲说:“我家晓康真是不懂事,小四想吃就给他吃呗,不过是几只茄子盒而已,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吃不起的东西,想吃我随时给做不就得了,至于这么小家子气吗?看给摔得膝盖骨都青了,不值得。”

这句话,看似温柔,深藏着的骨头却深深地刺痛了母亲的心。她一把揪住三哥的耳朵把他拽到客厅毛主席画像前跪下,操起一把扫帚,打一下问一声:“以后还敢这么好吃不?让别人指着鼻子笑话我们穷?”三哥自小死倔,不哭不躲不求饶,因而挨打挨得愈发苦些。到最后,母亲手打痛了,心也打疼了,才丢下扫帚抱着三哥泪流满面。母亲一面流泪,一面轻轻抚摸三哥身上被打紫的地方,再三叮嘱我们:咱人穷志不能穷!

说完,她就丢下我们跑菜园子里去了。不一会就看见她手捧几个紫郁郁的茄子走了进来。

母亲如同变魔术般,不一会就把茄子刨净了皮,切成段,中间划上浅浅的一刀,漂在水里备用。然后把我们带回来的河蚌剖了几只,挖出白花花的蚌肉来,一刀刀地剁成了肉泥,盛在一只大海碗里,加入盐、生姜、大蒜子、酱油等调料拌好。这时,母亲才发现家里早没有了面粉。

我至今记得母亲当时忙乱的身影,找遍了厨房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见半点面粉或百合粉的影踪。昏黄的灯光下,细密的汗珠不停地从她光洁的额头滴落,原本就纤细的身影也被摇晃的灯光拉得更长。

转了几个圈之后,母亲突然灵光乍现,兴冲冲地跑进卧室,把平时当宝贝般珍藏的麦乳精捧了出来。那时候在我家,麦乳精是留给生病的人吃的,简直是全家的灵丹妙药、奇珍异宝。

母亲面有得色,毫不吝啬地把麦乳精调成了干糊状,还敲了个几个鸡蛋下去,吩咐三哥朝着一个方向把它们拌匀,她自己动手往茄块里填馅料去了。

三哥捞到这个美差,得意地直做鬼脸。我守在一边望着他花样百出的划法,羡慕嫉妒恨齐齐涌上心头。

为公平起见,母亲允许我把做好的茄子盒一个个放进搅拌好的麦乳精糊糊里打个滚,然后再由她自己夹进油锅里炸。

一下油锅,茄子盒因为粘性不够就炸散了些,但香味特别地浓。母亲笑盈盈地用一双竹筷子翻动锅里整块的茄子盒,把炸散了的小碎块用漏勺捞出来摊在一个小浅盘子里,让我俩兄妹先解解馋。

就这样,我俩兄妹守在灶前,母亲炸好一块就抢着吃一块,抢得不公平就要打架,母亲不得不亲自动手分。到后来,茄子盒全部炸好的时候,我和三哥的嗓子都打不开了,牙龈也长出一个个水泡。可是,对我们来说,那晚的茄子盒,是我们今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也是最难忘的一道菜。

后来,随着上面几个哥哥姐姐的长大,各自参加了工作,家里的生活状态逐渐好了起来,茄子盒也就不再是什么稀罕菜。每遇年节的时候,母亲就会端上一盆炸得酥软香脆的茄子盒出来。只是,馅料已是中规中矩的肉末,糊料也是常规的面粉,味道自然也不复是那一日的味道。

从此,那晚与众不同的茄子盒,成为我们俩兄妹记忆中挥斥不去的乡愁。它代表着母爱,代表着我们曾经走过的流金岁月。

2014年的初夏,三哥不幸遭遇车祸。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不会说话,母亲坐在仿佛睡着了、嘴里连续发出雷鸣般鼾声的三哥身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不停地喃喃自语:“小四,小四,你别睡了好吗?陪妈说会话。陪妈说会儿话啊!妈知道小四是个孝顺的好儿子,是妈对不起你,我的儿啊,你醒醒吧,别调皮……”

我们都知道,不流泪的母亲,是把眼泪流在了心里。大哥说,让我和嫂子陪母亲回家休息一小会,怕老人家经受不住这个打击。

母亲仿佛失了魂,任由摆布,跟着我们离开了医院。凌晨两点多的街道,找不到一辆出租车。我和嫂子只能一左一右地扶着母亲往家走。奇怪的是,平时认得的路,那天晚上我们绕了几个圈还是绕回了医院的大门。

恰在这时,大哥打电话来了,流着眼泪告诉我们三哥不行了。母亲当下四肢发软走不动了路。我和嫂子痛哭失声,几乎是拖着母亲回到了抢救室。

可是,亲爱的三哥已步入了永恒,带走了尘世中所有亲人的想念。从不流泪的大哥瘫坐在地上涕泗横流,我和嫂子抱头嚎啕。唯有母亲,拒不相信她最爱的小儿子先她而去,她不肯哭,唯恐眼泪一落下来,儿子的命就离开她的掌心。她一遍遍地呼喊着三哥的乳名“小四”,一遍遍地许诺,说这就回去炸一脸盆的茄子盒。她时而吩咐我下河去摸河蚌,时而指挥大哥赶紧去找麦乳精。她说,一定要炸出以前那种味道来,一模一样的味道,让嘴馋的小四吃个够。

那碗一模一样的河蚌馅的茄子盒终究没能炸出来,因为找遍整个市区的菜市场,也找不到河蚌卖。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疼痛,穷尽世上最悲痛的词语,也难以描尽其万分之一。

母亲从此落下心病,总是念叨着要给小四炸一碗一模一样的茄子盒,却从此不肯再炸茄子盒给我们活着的人吃。

或许,在她心里,这份爱是只能留给她故世的小儿子的,不能与任何人分享。

今天的茄子盒,是她托我乡下的堂舅特意到河里摸来的河蚌剁的馅,而麦乳精,是我在网上淘了很久才淘到的当年老品牌“乐口福”。

而今,这一碗代表着年少记忆与母爱的茄子盒,在寂静的陵园散发着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香味,供三哥独享。风摇柏叶,阳光轻泻,母亲的额角散下了一缕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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