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卧铺村像是飘在山腰的一块云彩。
小村不大,蜷缩在山林深处,几十户人家石头房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卧铺村,也曾有过朝霞般的灿烂。一户一磨,一姓一碾,一条胡同一口井。一大早,鸡鸣狗吠,那肩挑车推的臂膀,把晨雾里层层绵延的梯田,抖落成了片片锦缎。夕阳里,老婆孩子的嘈杂声,和着锅台上饭菜香味,被摁进袅袅的炊烟,把坡地里一个个拖沓疲惫的身子拽回家门。
可如今,村里的后生们,大都外出读书打工,城镇里买房置业,难再回还。小村也就日渐没落,如同磕了黄的鸡蛋,成了空壳。
青山老汉大清早遛弯,也是这几年才养成的习惯。往年的土地金贵,泥里来土里去,天天两头不见明,那有这闲工夫。
鸡叫三遍,青山老汉已在村里胡同转了大半,所过之处也就有了人气。房檐下,树枝上,受了惊扰的鸟儿叽叽喳喳,似乎要叫醒这沉睡的山村。
转到老贵哥家门口时,黑漆的门扇大敞着,街上院子里扫的溜光。老贵年轻时干过卧铺村的生产队长,是个有身份的人。但凡有身份的人,大都好讲究。大早儿,老贵家保准先扫院敞门,说是迎财纳福。也还真是,老贵家的一儿一女都有出息,两孩子分居国外,都是人丁兴旺,事业有成。早年,孩子们孝顺,都争着接老贵两口子出国生活。可老贵死活不干,说是离了生养的故土,自然就断了祖根,儿女们往后咋还有靠依的福根。
老贵院落南面不远,就是喂养卧铺村祖祖辈辈的山坡良田。可曾经的彩绣锦缎,已荒芜成了破衣烂衫。那时候,村里的人稀罕地像是稀罕命。韩老玍和三邪子搭地邻,为了多种一拃地,俩人偷偷挪石基,常常打成一窝猪。如今,他们也都已舍弃了耕地,去城里看护和接送孙子孙女,很少回家。
春嫂家住在村子的最西边,这里也是青山老汉遛弯的尽头。要回身时,青山老汉总要朝着春嫂院落喊一声:春嫂啊,有事吗?
没事,好着哩!春嫂回道。那颤巍巍的声音,有时从堂屋,有时从饭棚,有时也从茅厕,蝴蝶般的飞过院墙,飞进青山老汉的耳朵。
要说起卧铺村的青山和春嫂,还真是有着些丝丝连连的瓜葛。
青山和大春,是从小光屁股玩大的发小,一直很要好。大春二十岁那年,有人给他说媳妇。见面那天,可把大春愁坏了,因为家里穷,自己连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青山知道后,就把自己去城里姑家送白菜,表哥送他的一条黄军裤借给大春穿。
来年春暖花开,大春把媳妇娶回了家。
春嫂是个勤谨能干会过日子的人。洗涮时,春嫂常要大春的那条黄裤子,大春却怎么也拿不出,又不情愿说是借穿的。因为这,俩人没少吵嘴。
青山在场时,也没少插嘴相劝。还问春嫂你和春哥见面,难不成你相中的不是人,只是那条黄裤子?春嫂气呼呼地说道:当然,要不是他穿条像样的黄裤子,我咋会跟这穷光蛋。
打那起,青山就把那条黄裤子藏了起来,再也没有穿过。
后来,青山娶妻生子。在两家人你来我往中,日子也就和人一样慢慢老去。
春嫂的男人前年没了,青山老伴大前年走的,卧铺村像是又小了许多。
有一天,青山老汉竟翻腾出了那条陈年的黄裤子,他穿着溜达到了春嫂家。问春嫂还记得这条裤子吗,当年见面你相中了它,才跟了春哥。
春嫂哈哈笑了起来。哪有的事,当年相中你春哥,看他人实诚,大手大脚能下力,是把过日子的好手,我管他穿着啥呢。
一连几天,青山老汉觉得卧铺村的天总是阴沉沉的。
青山老汉的觉越来越少,竟也学会了遛弯。每日大早,春嫂家门,一问一答,相安无事,青山老汉的心便宽慰一些。
日子渐深,对春嫂独居的忧虑也就渐浓。
青山老汉找到老贵哥,说了原委。老贵说:把我家的东屋西屋收拾一下,去和春嫂商量商量,你们一人一间,搬到我家一块儿住吧,日后我们也都相互有个照应。
从那以后,老贵家的院子里便时常溢出些欢乐的笑声,那笑声相互缠绕着,拧成了一股粗壮的绳子,结结实实拴住了卧铺村,这朵飘在半山腰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