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河水撒欢一样西去,就像追逐晚霞的村姑,身后那条左右甩动的大辫子。
北岸沉积的沙土地,原先是村子里的粮囤。可这些年没人再费劲种庄稼,青壮劳力大都外出打工,村里就把沿河的滩地,划成护堤林分包到户。杨树苗栽下五、六年不见利,期间有人便在林中圈一圈,网一网,养一些鸡鸭鹅换点小钱。
当然也有干大事的人,村里的胡有财就是。他从外地雇了个畜牧技师,在汶河边自家的承包林中,建起獭兔养殖合作社。不几年,养殖场风生水起,还真招惹了不少农户来买兔办场。
玉枝男人春生,常年在外打工,孩子也离家求学。得闲的玉枝想着近水楼台,也在自家的承包林中养些獭兔。玉枝性子急,定下心思就找人,先是盖了两间看护房,接着用竹栅栏一圈,院中垒上十几排兔舍。
胡有财场里的技术员姓潘,五十来岁,虎背熊腰山汉一般,乍看没点兽医的样。可人家本事大哩,别说治病防疫,就是兔子从他身前跑过,一打眼便能说出公母。熟人都喊潘老粗,他也从不忌讳。
夏至那天,玉枝去养殖场里逮种兔。潘老粗帮着挑选运送,等都归拢到兔舍后,老潘仔细交待了獭兔饲喂的注意事项。临走时说过两天,让獭兔熟悉下新环境,再来教玉枝配兔繁殖。
一天早饭后,日头才爬上东墙边的树梢,天就变得闷热。杨树枝叶下的兔棚里,潘老粗挨个查看母兔的发情状况,并把适合的母兔,一把塞进公兔窝里。看着俩兔在窝里转着圈追逐,玉枝怀里也像揣了只兔子,蹦蹦直跳。这哪是女人家干的活,何况身边还站个外人,要是自家的春生在就好了,玉枝羞涩难堪地想着。
往后配兔子,玉枝都是自己憋着干,再也没有让潘老粗来帮忙。可这獭兔养殖咋能离了兽医,兔瘟疫苗注射,球虫药物预防,痢疾肺炎治疗,样样还得找潘老粗,好歹老潘信到就来,从没给玉枝误过事。
日子深了,玉枝和潘老粗慢慢熟络起来,话自然也就随意。有一回,玉枝笑问潘老粗想家没?老潘回道:想,想孩子,也想媳妇做的手擀面。
玉枝听后咯咯笑起来,这在外的男人都嘴硬,没个真心说是想媳妇的。
这话头一提,竟也让玉枝想起自个的男人。刚结婚那会,看上去瘦高白净,文文弱弱的春生,却生了一身蛮力气,家里坡外的活,都不让玉枝搭手。玉枝心疼春生,就早早起床给他擀面条。有时候玉枝和面,还特意打上几个鸡蛋,黄黄的面穗,连同对春生的那股稀罕劲,都被玉枝揉进了结结实实的面团里。
春生外出打工的头几年,隔三差五的打回电话,也说是想孩子,想玉枝擀的鸡蛋面。玉枝就嗔怪,才出去几天就想家,也不怕同去的老乡笑话。春生说我不管,反正要回去住两天。
可后来,春生就很少回家。玉枝有时也打电话:你不想孩子了?春生回:想孩子就和他通个电话。那,也不想我给你做的手擀面?玉枝又问。春生呵呵笑道:想啥,这外头有拉面,板面,刀削面⋯⋯酸辣咸的啥样都有,一天一碗,一年都不重样哩,玉枝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秋去冬来,玉枝夏天繁殖的小兔都已长大,恰是数九寒天,獭兔毛皮密实,能卖个好价钱。有天下午,潘老粗领着河北的客户,来收玉枝家的獭兔。逮兔,装笼,过称,一番忙活后,客商把钱递到玉枝手中。
玉枝攥着一摞钱,对着潘老粗笑道:亏你帮了大半年的忙,算是见着回头钱了,晚饭在这吃吧,我也给你擀回鸡蛋面。
玉枝让得实在,潘老粗也没推托,屋子里喝茶,抽烟,歇着。
院中收拾妥当。玉枝屋里和面,擀片,切面条。趁着锅里正烧水煮面,玉枝摘几个干红辣椒剁碎,拿半截老葱切丁,放在碗中用酱油拌匀,大热的一勺食油嗞啦浇透。
烫嘴的热面,咸香的油泼辣子。这顿饭,潘老粗只吃得筋舒骨酥,脸红心躁。
吃过饭,潘老粗起身要走。玉枝开门,一股寒风乘机钻进了屋子,屋梁上的灯泡晃荡几下,蜡烛一样被吹灭。半空的月亮也冻得脸色煞白,匆匆躲进被窝似的厚云里。夜一下子黑了,就像玉枝柴灶上煮面的大黑锅,扣在了头上。
玉枝打了个寒颤。恍惚间,觉得春生使劲地把她搂在怀里。
暖吗?春生问。
嗯……玉枝回。
幸福吗?春生又问。
嗯……玉枝又回。
那,幸福是啥?玉枝反问。
幸福,就是那碗,热热乎乎的鸡蛋面呗!春生再回。
玉枝心底咯咯笑起来,那股热乎乎的幸福劲,也在她身子里沸腾着,如同锅中滚开的面汤……
只是那晚,玉枝一直想不通,春生白白净净的脸皮,咋会生出糙糙的胡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