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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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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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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抹布

 

日头朗朗的天,趁愚子不在家,桂兰就会把那块蓝底碎花的抹布,洗洗,晒干,藏起。

桂兰是个心气高的女人,那年头敢嫁给还是地主成分的愚子,就能见识她的不凡。愚子爹过去是四邻八乡的大户,当过乡长,做过伪事。或许是一生的起伏坎坷,让他看破世事红尘。老来得子后,便给孩子起名愚子。是望孩子大智若愚,还是就做个踏踏实实的愚人,不得而知。长大后,愚子还真照了他爹的盘算。成天少言寡语,木讷老实,耷拉着眼皮,从无笑颜。除了吃喝,就知道出坡拾掇庄稼,整日一条肠。

桂兰嫁到愚子家,愚子爹还常挨批斗。农闲或有运动时,愚子爹就会被五花大绑,头戴纸糊的高帽,大人或好事的孩子牵着绳,锣鼓震天,满街转游。到了会场,愚子爹弓着腰或跪或站,时间久了,老长的鼻涕咧泻,挂在胸前直晃荡。后来批斗的次数见少,但每天天不亮,愚子爹还是要把村西头的大半街道,要扫得干干净净。

要好的桂兰,出门前都要梳头洗脸,衣服也穿得干净利落。与街坊们一起上街或出坡,有时也觉得矮人一头,但桂兰的面子上却从不落下。待在家里时,看看四四方方的宅院,望望屋里雕花刻凤老色老样的家什,似乎愚子家当年富裕的影子还在。仔细咂摸,桂兰也倒觉得自己像是在古玩市上捡了个漏。公爹一早扫街,桂兰就起来把家里院子收拾妥当,屋里的桌椅、橱柜,炕头也用抹布擦得亮堂堂。

有一回中午头,腆胸凸臀的桂兰去给挨斗的公爹送饭。还在大队院子里的几个愣头小子,见了桂兰竟动了荤心思,上前伸胳膊动腿。桂兰喝道:一人有罪一人当,我娘家可是根红苗正的贫农哩。屋里的连毛听到动静,出门。连毛是桂兰小队的队长,五大三粗,络腮胡子连着胸毛,黑煞神似的。见是桂兰,连毛忙说:可别乱来,桂兰婶说得对,一码归一码,谁的罪谁受。桂兰见那几个人不再作声,便放下碗筷麻利地走了。

有一年,小队里分了一辆拖拉机。连毛队长就连夜开会,要给这铁牛盖间棚。有人提议,用愚子家的柴禾园。愚子家的柴禾园隔条街和他家大门斜对着,半人多高的土坯墙,里面堆着麦秸垛和秫秸团,空地里是大大小小的香椿树。本来说好的小队会计和连毛队长,一块去看桂兰家的柴禾园,可那天碰巧会计去公社开会。桂兰打开园门,连毛在园里转了一圈。正值春深,香椿树的嫩芽二寸来长,泛着浓郁的清香。几只麻雀撒欢似的扭在一起,一会儿树上,一会儿扑棱到地面。乍暖的阳光让一切都变得躁动起来,连毛只觉得一阵热,那眼里的火,就要烧遍桂兰的全身。桂兰觉出异样,转身欲走,衣襟却被连毛紧紧地扯住。

“咋的?连毛,我是你婶。”

“啥婶?”连毛的话无了分寸。

“跟了愚叔你是我婶,跟了泉哥你是我嫂,跟了我,你是我老婆呢。”

连毛的话像一只大手,狠狠地薅掉了桂兰头上的那根救命的稻草。

“那,那不许用我们家柴禾园,建铁牛棚哩。”

……

在北坡和社员一起刨地的愚子,忽然就肚子疼起来。他忙和记工员告了假,扛着镢头回家。走到自家柴禾园时,见园门没上锁,还听着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就悄悄地走了进去。

桂兰光着膀子跑回家时,愚子在屋里闷坐着,那藏青色的大襟褂子就吊在敞开的门鼻上。

一连几天,愚子早出晚归,话更少了。桂兰也没了平时对愚子的颐指气使,一天三顿,菜是菜,饭是饭。一天中午,桂兰急着烧水,把抹布忘在了饭桌上。愚子吃着吃着忽然瞅见,疯了似地抓起抹布,撇到了院子里。桂兰的心一紧,她觉得愚子撇的是自个的身子。

愚子出坡后,桂兰捡回抹布洗净晒干。那是块蓝底碎花印染的粗布,娘家陪送的嫁衣,后来穿旧了舍不得扔做成了抹布。中午发过火的愚子,晚上没再打地铺,但上炕一个头东,一个头西。

自那以后,日头朗朗的天,趁愚子不在家,桂兰就会把那块蓝底碎花的抹布,洗洗,晒干,藏起。

往后的日子,没了成分的说法,分田到户。愚子主坡,桂兰持家,一家人挺起了腰杆生活,日子一天一个样。

七十三岁那年。一天,身体孱弱的桂兰,里里外外换了新衣服。她把愚子叫到床前,拿出那块斑驳的蓝底碎花抹布。桂兰弱声问:他爹,四十多年,洗干净了吧?愚子攥着桂兰的手,说不出一句话。他低头接过抹布,眼里满是浑浊的泪水。见愚子用那蓝底碎花的抹布擦拭着眼睛,桂兰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十年后的秋天,愚子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去世时,愚子的右手一直摁着左胸的口袋,里面装着桂兰洗的那块,斑驳的蓝底碎花抹布。

那年,愚子八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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