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早的对年糕的印象是在深秋,柿子成熟了,黄灿灿的一大片缀在枝头,满墙的爬山虎也只剩下干巴巴的藤条。对面人家院里的花花草草也早早地谢了,呼啸的风把枯叶铺满了整个街道,树上的松鼠储存好食物躲进了洞里,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那儿的人们就像松鼠一样准备着储存年糕过冬了。
妈妈会背上一大袋米粉,然后牵着我,走很远很远的路,去年糕作坊做年糕。一般是下午,这时候阳光温柔地洒了一地,即使有风,也不觉得寒冷。路上,经过四四方方的水田,水稻只剩下秸秆,有的依旧直直地戳着天空,有的被风已经吹的东倒西歪七零八落。而水田里的水也差不多干涸了,有的泥巴甚至已经出现层层裂缝。远处的天,偶尔会有南飞的鸟儿,我记得最深刻的就是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像古诗里那样整齐,和书本上的水墨画一样,在阳光里穿过田野,穿过河流,穿过山峦。就这样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偶尔会有三三两两迎面走来的行人,大都是乡里街坊,妈妈有时候会和他们打招呼。不知不觉中,就到了作坊。
作坊里充满了年糕的香味儿,不是那种浓稠的黏腻的,而是很清新自然的谷物的香味儿。小小的作坊里挤满了人,都是来做年糕的。我和妈妈排在队伍里,趁着她和前后的人聊天拉家常的空隙,我悄悄溜出了人群。我好奇地转悠着,看到了那台生产年糕的机器,我瞪大了眼睛瞧着,那机器慢吞吞地从一节管子里吐出了长长的白嫩嫩的年糕!我对比着我细小的胳膊,刚出来的年糕就和我的手臂是一样粗的,而且冒着热气还特别软和。然后作坊师傅就提起刀,迅速地一刀刀地把长长的年糕切成小段。
等我们的年糕出来的时候,妈妈让作坊师傅取了一小段递给我,我呆愣楞地闻着那年糕的香味,咽了咽口水,犹豫了,因为印象里年糕是要在锅里煎才能吃的。妈妈看着我说:“这是熟的,可以吃。”我便接过来,一口咬下去,差点烫掉了牙齿。“哎呀,这刚出来的年糕可烫呢,你小口小口地吃。”我听了后,嘟着嘴吹气,然后再咬下去,软软的,弹弹的,那种谷物的香味儿流动在舌尖,在鼻腔,还有一丝丝的甜味儿,是自然的甜,因为并没有额外添加糖料。
之后,吃的年糕就不是刚出来时候的味道了。年糕拿回家后,就变硬了,像砖块一样,人们一般都会把硬了的年糕一节节地放在盛了清水的水桶里泡着。神奇的是那年糕既不会在水里变软化开,还能泡很长时间也不会变质。需要吃的时候,拿出那么几段,然后把硬邦邦的年糕放在案板上,拿刀用力地切成差不多小拇指厚度的年糕片,圆圆的年糕片堆满了盘子,进了锅用油煎成两面金黄,再捞出锅,撒上一层红糖,脆脆的,甜甜的,又香又软,虽和刚出来的年糕味道不一样,但是依旧很可口,能让人馋出口水来。
日常一般都是这样慢慢煎熟了吃,或者就是放在粥里,不过那种吃法没有太多口感,还被粥的味道盖住了年糕本身,我并不喜欢。还有一种吃法,非常好吃,可实在太危险了。就是油炸年糕,我记得那次我前脚儿迈进厨房,下一秒,一片年糕“蹭”地一下就从锅里蹦出来,蹦到了我面前,满地都是炸开来的年糕,即使盖了锅,锅盖也照样都能炸飞。妈妈说,可能因为家里的年糕泡了水,水没有沥干,所以才会炸开。于是我也不敢让妈妈给我做这个炸年糕了。
不过,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吃到油炸年糕。就是小吃摊,炸串的地方,有那种很便宜的五毛钱的年糕。这种炸串的年糕,有两种形状,一种是一条条的五小根堆在一起串在竹签上,还有一种是横切的片状年糕,不过味道都是一样的。这种炸串的年糕一般都是涂上咸辣的酱料,再洒上芝麻和辣椒粉或者孜然。咬下去,油滋了嘴唇,辣勾了味蕾,软糯糯的内里,倒是刚好和刺激的表层达到平衡。
本以为年糕的味道大概也就这么多了。直到上了高中,某天偶然发现有个小摊儿只卖炸年糕,着实新鲜,而且以为这么单一的炸串不会有太多人,可是之后很长时间小摊儿都挤满了人。它卖的那种年糕,又厚又长的一大根,大概是家里没有切块的年糕的一半,价格也便宜,两块钱就能买到可以饱腹的美味。味道和以往的吃法既相似,又不同。我吃过的年糕无非就是甜和辣或者原味的,但是这个摊点卖的年糕涂的酱料是甜的,那种粘稠的中等的甜度,红色透明的酱料淋满年糕,在橙色的路灯下,还会泛着光泽,看起来就勾起了人的食欲。再洒上芝麻,有的人爱吃辣的,会加上一层辣椒粉,甜中呆着微辣。咬的时候,外皮会发出酥脆的声音,而里面依旧软糯糯的。
吃年糕咬下去的时候总有一种满足感。我想来想去,可能这样软和的食物包在口腔里的时候,唤起了记忆深处婴儿时咬着母乳的感觉,就像牙牙学语的幼儿咬着软软的奶嘴时,能体会到一种安全舒心的感觉一样。食物能带来这样的满足感,真是一种幸福。所以往往夜色昏沉,晚风瑟瑟,叶子哗哗作响,走在晚自习放学的路上的时候,看见远处热闹的,冒着点点灯光的摊点儿,升起一阵阵被风吹散的油烟,总有一种知足与安心的感觉。
记忆里的年糕,圆的,扁的,长条的,厚的,薄的各种形状,原来每种形状都有自己固定的味道,原味的,甜的,辣的,或许和那些不同的酱料也有密切的关系吧。令我意外的是,这一小小的年糕竟也在我脑海里生根发芽,它不仅在我的生活里,承载了我过往的记忆,也给我带来了很多的感受。后来在异地的大学里,偶然又吃到熟悉的炸年糕,不知怎么,兴奋喜悦涌上来的时候,鼻头还有些酸涩。大概是它让我想起了柿子熟时的家乡,想起了月夜星稀的高中,想起了太多一去不复返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