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麦香

时值夏至，很多人吃不香睡不实，倦怠乏力像丢了魂似的没精打采，这就是俗语中说的“苦夏”。夏季才刚刚开始，人们恐怕还要在酷热难耐中熬着。回想起儿时的夏天，没有空调、冰镇饮品和如此丰富的时令生鲜蔬菜水果，照样能愉快地度过夏天的光景，最令人记忆犹新的，还是那麦香味道。

农历五月，喷薄的朝阳尽情地挥洒着，麦浪滚滚，四野金黄，大地已经涂上丰收的色彩。然而，这些都是诗人、画家和摄影爱好者眼里的景致，田家可没有那么浪漫和惬意。

一粒麦香要用十滴汗水来换取。单说割麦，累和渴如影随形。五月的太阳已尽显火辣，下地割麦要防暑降温，草帽毛巾是标配。割麦最要紧的是为喉咙眼冒火做打算。临出发前，烧上满满一吊子壶白开水捎带着，中途不用再回家，免得耽误时间。有一个暖水瓶装热水再好不过，寻常人家不多见，热水更是大多数人不敢想象的。要是哪家有个三伢五崽，带上，开镰了往地头一搁，娃娃们也懂事般乖巧，在地头各自玩耍，大一点的负责照看不会爬不会走的，一晌午不吵不闹，妈妈割麦也安心。田野间星星点点散布着大树的浓荫，尽管比不上空调，但与“上蒸下煮”的麦垅间要清凉许多。地头的大叶杨、歪脖子老柳树是大自然的恩赐，渴了累了，亦或女人们需要奶孩子了，树荫下一坐，凉爽顿时驱走了焦躁口渴和腰酸背痛。一季麦割完，不管男人女人，蜕掉一两层皮是必然的，人也黑瘦了许多。女人们爱美，廉价“雪花膏”根本不起作用，反而是累赘，汗水一淌，几道“水沟”就刻在黝黑的脸庞上。如今城市的人们喜欢健康，常以自己麦栗色皮肤为傲，那是没有经历麦收时太阳的烘烤，黑才是麦收季节应有的成色。

把麦梱运动打麦场，各家自显神通，肩挑人扛牲口驮。这时不管收成好赖，割完的麦子九成九已经到手了，再也不用担心暴风雨将麦子刮倒，更不怕连阴雨而致麦穗发芽。轮到谁家打麦，主人们早早地起床，将麦梱解开摊好，套上牛、驴或骡子，架上石碾子，人在场地中间悠闲地转着圈，不时吆喝着牲口，催它快点。碾场有窍门，必须是边进中间出，中间进边出，行家称作“圆套圆”，其实就是在麦场引导着牲口拉着石碾子进出走“8字形”。要不然碾不到边，也会碾不到中间部分，碾场“留边”是生手常见错误。碾个十遍八遍，用扬叉翻一遍再继续碾。碾好了，扬叉掀掀抖抖，麦秸叉出场，剩下的麦粒用木掀归拢到一堆，接下来就是扬场。扬场可是技术活，风向乱，角度选择不对，不仅麦粒秕糠分不开，麦秸细碎末子夹杂着灰尘、麦芒还会顺风“倒灌”被吸进鼻窟窿，从嗓子里吐出来的全是黑灰痰。如果当天恰巧赶上正南风，在下风向偏斜一点堆放好要扬场的麦堆，迎风扬出去，灰尘、麦芒和麦秸细碎末子就与麦粒分开，对向再有一人拿着扫把配合着左右来回随时清扫，把扬好的麦粒与麦秸细碎末子、秕糠、杂土分开。扬干净的麦粒圆润饱满，栗色的外皮在太阳底下显得瓷实而有光泽。比起割麦运麦，打麦场的活计是轻松的，时不时会多出几阵欢笑。扬好了，天还早的话，再晾晒一段时间。太阳下山前，装上麻袋、蛇皮袋，几十袋麦子在打麦场排成排，田家心底踏实万分。打麦场一般在村头，离家近，独轮车派上用场，男人们有的是力气，百十斤的麻袋在他们手里如棉团般轻松，好收成也平添了他们几分力气。家里劳力多这些活计好说，人手少了就麻烦些。庄稼人实诚，互帮互助是常有的事。壮劳力谁在家，就寻谁帮忙，乡里乡亲的，互助协作都肯出力气，谁家没个马高蹬短呢?帮衬一下没必要那么客气，言一声就是。大约一个来月的欢笑嘈杂后，打麦场又重新归于平寂，四野里到处散发着麦秸的余香，麦秸垛在那儿静静地诉说着一年的丰收光景。

麦罢草完，一碗可口的手擀面应季而来。它是对人们辛劳忙碌一夏的最好回馈，也是女人的看家本领。新收的麦子，淘一淘晾干，装上一袋到集镇上或大队部加工点磨成面粉，新麦面粉的味道清香馥郁，诱人得很，仔细闻闻还略带泥土的芬芳。回到家，孩子们欢呼雀跃，吵吵着要吃热馍，要吃手擀面，迫不及待地想用手去摸摸新加工面粉的余温。立马会遭到妈妈的呵斥，生怕孩子们的小黑爪弄脏了这圣洁雪白的神灵。好吃的手擀面颇得费点功夫。加水，和面，先是在面盆里和、按、捏、翻，讲究点的还加点淡盐水，搁那儿稍稍醒一醒，然后在案板上揉、搓、擀、切。和面要做到手光、盆光、面光，这样才筋道。面条的长短宽窄已经不重要了，赶紧下锅，放上新摘的苋菜、青菜，一勺子猪油和匀，香喷喷美滋滋的手擀面就出锅了。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谁家的手擀面煮好了，全村都知道，因为麦香在刺激着人们敏感的嗅觉，何况那难得的猪油又勾醒了人们肚子里的馋虫。在河南，吃手擀面，荆芥是独有的，也绝不会缺席，再整点黄瓜丝、蒜汁和醋，男人们最满意，能吃上两大海碗，吸溜吸溜三下五除二，用手在嘴上一抹，打几个饱嗝，一夏的疲劳辛苦在麦香的余味和手擀面的快慰中消散了。手擀面是这个季节最舒坦的享受，那种快感是大饱口福大快朵颐等几个字眼形容不了的。

如今吃货们常追求“土味”回归，但他们所喜爱的手擀面全没有往日味道的纯正。面粉虽然质量有保证，但却少了新鲜。和面功夫不到，没有三光，少了筋道，当然就没有麦香和着荆芥蒜汁的特有风味。现在吃手擀面恐怕已沦落为填充肠胃、满足饱腹感而已。常思忖着，居住在城里的我等是不是可以重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抽时间认真去体验一下麦收的艰辛？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我们所吃的每一粒粮食是如此“金贵”，每一口麦香都是由十滴汗水凝聚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