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暑中之凉

三伏天暑热难耐，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跟着感觉走。

树荫，天然的遮阳伞，最具吸引力。在农村自然环境下，没有城市的热岛效应，倘若不是干农活，树荫底下是最好的去处。没事了，拿上蒲扇，泡壶茶，腿脚往小板凳上一跷，舒舒服服地享受着自然的浓荫。三五个邻居凑在一起侃大山，三皇五帝常说，时事政治也聊，特朗普他们不知道正确发音，“以讹传讹”，都把他叫做“特没谱”。然而，聊最多的还是张家蚊子几条腿，李家跳蚤几两血，俄而大家哈哈一笑，快意得很。蒲扇信手摇着，这时候是感觉不到热的，心中有“诗意”，随处可清凉。

在农村，消暑解渴大多就地取材。

水是大自然赐予的补品。生水敞开供应。割麦时口渴不行，遇上没有准备的，赶快跑回家，在水缸里舀上一葫芦瓢凉水，咕咚咕咚一气儿灌下去，嗝一声，暑气四散，通体舒坦。田家的肠胃是铁打的，生水不碍事，解渴最要紧。倘若厨房看好有一盆剩稀饭，不用勺子不用碗，就着盆沿儿左右来回吸溜几口，一盆稀饭到肚子里，夏季常温下的稀饭如爽口啤酒般受用。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啤酒已是常备饮品。饭前饭后来上一瓶，胃口大好，男人们能多吃两碗米饭。山泉水清冽甘甜。不管是上山砍柴，还是地里锄草，渴了，趴在山泉口，亦或小溪边牛饮一番，哪管它有没有小虫子、小蚂蚁在水边爬行，更不在乎灌满后水在肚子里晃荡，要的就是“渴饮胡虏血”的畅然。

古人讲究应时应季而食，瓜熟蒂落时人们就可以享受自然之赐，满足口腹之欲。夏季热量光照充足，是瓜果生长的时节。此刻，瓜果品种丰富，个个生得丰实饱满，水灵甜蜜。西瓜是清凉解暑之上品，自家种的最有味道。种上一亩两亩，也没什么技术讲究，纯粹望天收。自从有了几个刚坐果的小瓜，赶紧掰几枝树叶盖着，宝贝似的，生怕别人发现，要是有人恰好从瓜地路过，主人瞅见了定是目送他们走远，心里一百个一千个“许愿”—赶快走开！赶快走开！瓜主人对瓜精心得有点离谱。谁说呢？还是瓜少。西瓜一到膨大期，几枝树叶是遮不住了。主人就搭起凉棚，日夜看守。过了20多天一个月，瓜地有多少个瓜，主人门儿清。他成天在盘算着，哪个瓜差不多熟了，哪个瓜该摘了去卖。若是有一两个三四十斤的瓜王，眼睛须臾不肯离开。这个大瓜不仅能够卖上好价钱，也是主人技术的明证。据说种西瓜很耗费土壤营养，当年种了西瓜，第二年一般不种。即使种了，西瓜长不好，味道也差。化肥是种瓜的禁忌，常施农家肥，精心的还用上芝麻饼，小块地的西瓜在种瓜人的侍弄下瓤红籽黑，汁甜口感沙，清暑解渴，吃起来自带一股清凉香气，绝对不是寡淡无味的大棚瓜所能相比的。黄瓜，严格来说是蔬菜而不是瓜，有一种短粗的本地黄瓜，浑身带刺，通体绿白分明，籽也瓷实饱满，咬上一口，嘴里有一种油腻感，富含自然成熟瓜菜的精华。洗净削上一盘，洒点盐就是一盘好凉菜。也有人喜欢用白糖调拌。凉拌黄瓜浸出的汁，我是不管有没有别人的口水，一定要喝掉。甜咸适中的黄瓜汁富含维生素C，口感比冰镇汽水要好许多，回想起来腮帮子还在流馋水。商人最了解客户，很多打着“土”字招牌，就是想用正宗的自然味道吸引人。真在农村呆过，对味道“土与不土”还是有一定的鉴别力，应季的瓜菜口感不会差。

乘凉纳凉是夏夜的必修课。晚风习习，暑热收敛许多，比晌午舒服多了。白天在地头辛苦了一天，晚上又是洗又是涮，忙碌一通家务，八九点钟人们才陆续走出家门，一起来消受这夜的幽凉。爷爷奶奶的蒲扇片刻不离，时不时扇几下，帮助孙儿孙女驱赶讨厌的蚊子。女人们难得放松一下，披着薄纱衣服，去掉少有的白色背心，肥硕的裤子挽到大腿弯儿，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扭捏和矜持，露出雪白的胳臂大腿，瞅着没有男人在场，大胆点的乘着夜幕也光着膀子，恨不得将这夜的宁静与畅快一股脑儿地贪占下来。不远处，竹躺椅上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男人们太累了，在夜凉中进入深沉的梦乡。孩童们最喜欢听故事，爷爷奶奶也只能讲些嫦娥仙子、七仙女下凡、鹊桥会和布老虎等祖辈儿流传下来的发霉传说。听没那么认真，讲也没那么全乎，有个大概有个交代就成，隔辈两代人要的是氛围，内容没那么重要。我们这一代就是在这种故事环境下熏陶，记住了夏天，慢慢地长大。逮萤火虫更是孩童们开心的事情。天一擦黑，洗完澡，不管条件怎样，痱子粉都有，额头上扑了痱子粉倒像是戏台上的白脸曹公。穿上兜肚裤衩小凉鞋，开始他们的玩耍。这时候，萤火虫最吸引注意力，捉几只不在话下。萤火虫在我们家乡又叫“亮亮虫、夜火虫”。夏天潮湿温暖，草木繁盛，适合萤火虫繁殖。日落后1小时，萤火虫最为活跃，纷纷提着灯笼四处飞舞点亮夜空，忽闪忽闪地四处呼朋引伴，雌雄寻偶，绝对不会放弃这难得的求偶机会。这时候，孩童们会缠着大人将自家的墨水瓶洗净，捉来几只萤火虫放在里边。几个小伙伴凑在一块欣赏战利品，也会比谁捉的多，谁的萤火虫更明亮。萤火虫的黄绿光令人顿生清凉之感，夏夜乘凉纳凉它是必不可少的角色。有了它的吸引，孩童们早就忘记了什么是热。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萤火虫的生命只有短短的五天多。贪玩的孩子往往是手里攥着装有萤火虫的墨水瓶，在大人的臂弯里惺忪地进入梦乡。第二天再看，墨水瓶里的萤火虫已经没有了生机。在少有钟表，更没有手机的年代，时间早晚没有标准，大人们只能根据自己的睡意来判断是否该回屋睡觉，或许明天还有活计要干，天热也不会在意，睡好觉不耽误农活最要紧。夜晚十点多乡村会重新归于寂静。

水猴子常令大人们揪心。水猴子可不是真猴子，而是我们这些喜欢偷偷到野河里游泳的半大小子，是父辈对我们的谑称。野河里游泳，特不安全。小时候就听说过，叔伯辈儿有两个就是在野河里游泳淹死了。所以，大人一旦知道自己的孩子到野河里游泳，逮着肯定是一顿胖揍，虽不至于皮开肉绽，但一定是被抽打得鬼哭狼嚎。“神兽”的德性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揍最管用。一旦挨了一顿揍，十天半月是不敢轻易下河，棍棒对孩子还是有震慑力。大人下手够狠，宁愿打死你，也不让你去河里淹死，谁敢不长记性？记得有一次，我和弟弟都赤麻肚光脊梁下河了，凑巧爸爸到地头送农家肥，逮个正着。爸爸厉声吼道，“滚回家再说”。不知道弟弟当时怎么想，什么感受，反正我是浑身瑟瑟发抖，心想今天是死定了。我们前脚到家，爸爸手里拿着藤条也到家了。“到供桌面前跪着！”，爸爸的呵斥声将房梁上的烟尘都震掉了。跪在供桌面前，这得要多“正式”呀！在我的印象中这是要面对列祖列宗发誓，父母“郑重”地教训儿子，这顿打要打得天经地义。我和弟弟站在供桌前，爸爸已经掐腰拿开架势准备给我们“上刑”。此时，弟弟冒了一句，“哥—，我俩个哪个先跪？”。一句话把爸爸给逗乐了，一边说“你俩个商量吧”，一边扔下藤条走出堂屋。我们就此躲过一劫。弟弟“谁先跪”之问，爸爸至今说起来还发笑。

到河里游泳，有大人在场，或者他们在附近干农活，是被允许的，这时的水猴子就释放了天性。扎猛子看谁拿手。我们这些水猴子如蛟龙出海，“噗—”一口吐气，蹿出水面，翻身上岸，跑个三五米，张大嘴猛吸一口，捏着鼻子“噗通”一声又跳入水中。一群水猴子你追我赶，好不快活。玩累了，或者觉得不新鲜了，又玩起“撞飞机”。一个水猴子驮着另一个水猴子，四只手抱拳伸直胳臂往前冲；另一组水猴子也以同样方式向我方冲来。四人在水中拳对拳猛撞，看谁力气大把对方撞到，翻倒在水里。我方要是有个机灵鬼，潜入水底，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游到对手胯裆底下，猛然向上顶起，将对手掀翻到水里。能把对方掀翻到水里，最好是呛上几口水，对手咳嗽不止，我方定是狂笑不止，水中嬉乐，不亦说乎？更赖皮的是“调戏”新嫂子。碰上邻家新嫂子到河边洗衣裳，水猴子就没脸没皮了。这水猴子赤条条上岸，喊道“二嫂，瞧这边”，“啪—啪—”拍拍屁股做“挑逗”状，在新媳妇扭头的一刹那，水猴子又迅速窜到水里。新媳妇还是有着大姑娘的羞怯，不去理会这些。一看没人搭理，水猴子再喊，“春旺家的二嫂，往这边瞧”，“啪—啪—”屁股又拍响了，新媳妇只是“鄙视”地扭头看看，瞪上一眼。水猴子看不起作用，再喊“二嫂的光屁股！”，旁边还会有人配合着拾起小石头扔向新媳妇，溅起水花逗弄她。溅湿衣裳，新媳妇“生气”了，高声笑嘻嘻地嚷道“我多少大骡子大马没见过，还怕见你这头小毛驴”，顷刻间河上河下都荡起了笑声。在大人看护下，水猴子的夏天是快乐的，凉爽的。

如今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抱怨夏天的酷暑难耐，热气逼人。但是我要说，自然自有其规律，夏天自有夏天的好处。俗话说，该热不热，青草不结。夏天不热，万物不会生长，空调房呆久了，人们对寒来暑往四季变化的感知力也变得迟钝。夏天热，我们可以换个环境来体验乡野间清新的自然风、村头的树荫凉，可以感觉一下汗出后的轻盈舒爽，也可以学习水猴子亲近自然、释放野性，也可以在夏夜里体验星河入梦的笑靥，更可以感知夏雨鸣蝉萤火虫的生机盎然。只有顺应夏天的热，才配拥有季节的感知力，才可以切身地感知当下生活的美好。只有在大热天，我们才晓得，季节之美稍纵即逝，不可辜负；我们才晓得，季节之美足以带来肉体上、心灵上的愉悦。暑天的热是自然的本分和恩德。因此，在夏季到来之时，珍惜当下，好好感知它的撩人之处和动人之美。到了夏天，我们应当把自己交给大自然，去感知盛夏之美、暑中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