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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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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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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他的叶子烟

父亲今年已七十九岁,他这一辈子最离不开的是他的叶子烟。叶子烟是我们当地的说法,其实应该叫旱烟。每天每时能抽上一口旱烟成了他一生最为享受的事。

父亲生于1941年,在他十二岁那年,祖父病逝,祖母长时间生病,父亲是长子,全家六口人的生活重担全落在父亲身上。因为祖父病故的原因,父亲在上完小学二年级后,不得不辍学回家把家撑起来,成了家中名副其实的顶梁柱。十二岁就当家,其间经历多少磨难,承受多少煎熬,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祖母长时间生病,干不了重活,出不了工,家中境况困难。只记得从小父亲就经常对我们说,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为了贴补家用,他曾爬在人家楼顶跟人偷学过编竹筐,编簸箕,编细筛等竹器活。据说偷学效果还不错,后来他还真成了篾匠师傅。他还与村里的壮年男子一起,帮人担盐巴到很远的地方换取一点汗水钱。大集体时期,为了多挣点工分,父亲主动申请去做泥瓦匠,没日没夜的打砖做瓦,天天光着膀子在烈日下暴晒,背上皮肤脱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整个人全身黝黑。再后来,为了全家生活,父亲又改行去煤厂学炼焦碳。炼焦碳是技术活,一般人很难把握好火候。可是什么事到了父亲那里,都不是问题,他这人有点怪,越是难学的技术活,他反而学得更好。因为火候把握得好,父亲成了远近闻名的炼焦高手,他挣的工分在同批外出副业人员中在当时是最高的。

家中大小事情,都是父亲东拉西借去操办。包括曾祖母的丧事,大姑妈及小孃孃的婚事。二叔、三叔在父亲的支撑下,得以顺利读完小学。都说长哥当父,年少的父亲在家庭中一直扮演的正是父亲的角色。

在大家心里,父亲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从来没看他掉过眼泪,也从来没听到他叫唤过一声苦。

可是,这么一位优秀的父亲,却有着抽旱烟的嗜好。

父亲每天早上起床第一要做的,是裹烟。常常见他打开烟袋,拿出几匹旱烟来,挑出一匹叶子稍宽的,放在嘴里使劲哈几口气,使之变软,便于做裹烟时的包皮。然后,将其他几匹烟叶用左右手指掐成长约一寸五左右的小段,再用早准备好的包皮一支支将其裹好。然后选出任意一支,装进竹根做的短烟斗里。父亲嘴叼烟斗,擦上火柴,左手点烟,右手握稳烟斗屁股,边点烟边使劲吸烟,吸声“吧嗒吧嗒”响过不停。不一会儿,一股股白烟从父亲嘴角两边自小而大徐徐冒出,此时的父亲,尽情的在那里享受着!他常说,早起有一支烟抽比啥都强。

在我记忆中,像父亲这么喜欢抽旱烟的男人在村里占大多数。男孩到了十五六岁,在大人的影响下也都学会了裹烟与抽烟。因为当时经济条件不宽裕,买不起卷烟,村里的男人们都是自己种叶子烟。

喜欢抽烟的人,成天嘴上都叼着烟斗。也有人在饭前抽烟的,更多的是在饭后,还美其名曰: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还有人编下顺口溜:不抽烟不喝酒,难活九十九;男人不抽烟,枉来人世间。

关于男人为何要抽烟,抽烟有什么好处,不论从医学角度还是社会角度,至今都没有找到任何合理的解释。相反,国家还出台了在公众场合禁烟的规定,也由此说明吸烟对健康是有害的。可是,至今为止,社会上吸烟者还是不少。

其实,在三十岁以前,我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烟民。到了三十岁结了婚,在爱人的帮助下,才彻底戒掉了烟。我很不明白,我一个有十年以上烟龄的人能戒烟,为什么我的身边却有那么多人总是戒不掉。

特别是父亲,自少年开始吸烟,烟龄已经六十多年,想叫他戒烟,这比登天还难!

在我们家,不但父亲吸烟,二叔三叔吸烟,就连身体羸弱的奶奶也是老烟民。小时候,只要一闲下来,奶奶就会拖一条长凳,坐在土屋前的门坎上。她老人家带头裹烟,父亲、二叔也跟着,他们一起吞云吐雾,“吧嗒吧嗒”吸过不停,以此来打发闲暇时光。在过去那特殊年代,没通电,没收音机,没电视机,人们白天忙活了一整天,闲下来无事可做,于是裹上一袋烟,慢慢的吞云吐雾,也算是一大消遣或是享受。

抽旱烟的人,都有长短不一的各种材质的烟杆。那些烟杆,有用竹根雕刻的,有用红子树加工的,还有用鱼的背脊骨做的。印象最深的是那用荆竹根加工的旱烟斗,加工者选取多年生长的荆竹根,最好是疙瘩越密越好,由于有疙瘩,竹根水分未干之前,用一根细钢钎烧红后小心地将竹根内的疙瘩戳穿,使之通气。然后装上烟斗烟嘴,讲究的还用生漆将其漆一道,这样一来,一根长烟竹斗便大功告成。干活时为了方便,大家都用短烟斗,只要不干活,男人们则换成长烟斗。

每次用长烟杆抽烟,装好烟后手太短够不着,抽烟者会找一个柴火堆,将烟斗靠近柴火,猛吸一口,一股白烟从嘴角冒出,再来几口,等烟斗里的烟叶完全着了火,才将烟杆移开慢慢细品慢吐。

男人如果有心事,就独自一人蹲在某个角落,慢慢在那里打理叶子烟,慢慢裹烟,闭上眼睛慢慢抽烟,任由思绪飞扬。抽完一斗,将烟斗屁股在石头上轻轻一磕,烟斗里的残渣被悉数抖尽。接着再装上一斗,又继续吞云吐雾,闭目思索,待几斗烟抽完,所有烦恼全随那一圈又一圈烟雾飞散离去,于是站起来,将烟斗斜插在腰间,进屋安心吃饭或睡觉去了。

男人们心情好时,干完农活后,几个谈得来的随便找个地方蹲着,各自掏出自家种的自己烟袋里的叶子烟,大家互换着来抽。由于种烟的土质不同,掐顶打芽时间不同,施肥多少不同,收割时间不同,特别是收割回来后每天早晚晾晒时每一片烟叶伸展的次数的不同,会导致叶子烟口味质量的不同。一般说来,年长者的叶子烟味道要纯正一些,所以每次交换叶子烟时,年长者的烟叶都成了抢手货。而年长者呢,在得到大伙的一阵恭维后,也就任由后生们随便取舍,自豪之情洋溢在满是皱纹沟壑不平的脸上。

此时抽烟,讲究的是一种和谐的气氛。大家一面慢悠悠地吸着,一面东拉西扯话些家常。偶尔有几个人也会说一段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段子,惹得大伙一浪高过一浪的憨笑。大伙在这笑声里抽完烟,再随便找块石头,将烟斗翻过面,使劲在上面磕烟锅巴,收好长烟杆,站起身来,踱着方步,心满意足的慢悠悠的各自回家吃饭或睡觉去了。

在我的印像中,父亲最遗憾的是没有一根属于他的长烟杆,但短烟杆倒是有好多根。有一次,他在山上干活,不小心弄丢了烟杆,居然回去找了半天。我们都劝他别找了,他说那根烟杆随了他几十年,哪能就这么说丢就丢了呢?平时无事,父亲嘴上总叼着烟斗,尽管有时烟斗里并未装烟,这样做大概要的是那种特殊的感觉。

我曾好奇的问过父亲,短烟杆和长烟杆在吸烟时感觉上有什么区别?他的回答是短烟杆抽起烟来劲头没有长烟杆大,长烟杆抽一口,相当于短烟杆抽两口。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也说不清楚。后来我反复琢磨,才搞清其中缘由。原来烟杆越长,附着在烟杆内壁的烟油越多,抽烟时,吸入的焦油含量当然就多,这对于烟瘾较大的人来说,感觉自然就不一样。

我到县城工作后,把父母从农村接来,和我住在了一起。刚开始没什么,时间一久,父亲的烟瘾犯了,他先是去到屋外过瘾,尽量避开家人,但只要我们一上班,他会自由自在的在家里裹烟抽烟。每次下班回来,推开家门,一股浓浓的叶子烟味迎面扑来,让人难受好一阵。为此,我和父亲交涉过多次,每次他都答应不在家里抽,但过一段时间后,家里又会留下烟味。母亲在世时,每天的任务是监督父亲,不让他在家里抽烟,为此,他们之间也曾有个多次拌嘴。

其实,我虽然戒了烟,也并不反对父亲抽烟,只是我们闻不惯那浓浓的叶子烟味,我是希望他改抽香烟,可他总说香烟不过瘾,还花钱,看样子他这一辈子是舍不得丢掉他的叶子烟了。

母亲去世后,我担心没人监督的父亲会毫无顾忌在家里抽烟,家里成天一定会烟雾迷漫,我们会深受其苦。奇怪的是,现在父亲却很少在家里抽烟了。白天,他尽量到广场,在那里过足烟瘾。晚上,吃完饭,看一会电视,他总是自觉的抬一根矮凳子,拿起他的烟袋,去到远离电梯的消防通道的楼梯间,坐在那里,默默的抽他的叶子烟。

作为子女,我们总是嫌他满身难闻的叶子烟味,总埋怨他不顾我们大家的感受,一意孤行,硬是要抽那个当不了饭吃的叶子烟。

其实,我们这一代人是永远也读不懂老一辈人特别像父亲这一代人的心思的。他们内心的苦,他们也不会和孩子说,他们怕孩子担心,于是将心中的一切烦恼全兜着。

几十年来,叶子烟成了父亲的随身品,在他心里叶子烟就是保健品,就是早餐,甚至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

现在,每天早上,父亲起来做的第一件事仍然是裹叶子烟。他会一口气裹四五支,因为年岁已去,动作迟缓,几支烟裹下来,半早上的时间已过去。待吃完早饭,父亲便怀揣他的叶子烟,去到广场,寻找和他一样从农村来县城养老的有着同样抽叶子烟嗜好的老头们。大家随便找个地方围坐在一起,各自掏出叶子烟,互换品尝。当遇到好抽的叶子烟时,某人会连抽几口,边抽边不住点头。老人们聚在一起不一定要说多少话,但大家都从农村来,经历基本相同,天天泡在一起抽抽烟,打发闲暇时光,这也算一种安闲的生活方式。

几十年来,为了这个家庭,父亲忙碌一生。他少年早熟,担当了家中的脊梁,中年又为养育我们几姊妹而奔波操劳。几十年来,一直在默默地付出,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的他,动作不再麻利,思维不再敏捷,再好的食物也无味,唯一可以享受的是陪伴他大半生的叶子烟。

前几天,我又和父亲谈到戒烟的好处,可是父亲却反驳说:“你们总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你们说全家哪个身体最好?别看我年纪最大,还不是我的身体最好!你们说抽叶子烟不好,三年前我陪你们母亲在州医院住院,有一个病人肚子突然痛,还是我掏了一点烟油,放在病人肚脐上给人家治好的呢!”父亲说的事,还真有其事,当时我真没有找到更好的理由来劝他戒烟了。

这叶子烟,是他打发日子的好东西,是排遣愁绪的良药,它的味道确实浓烈熏人,可是,看着年迈而又孤独的父亲,看他对叶子烟那份特殊的感情,我怎么忍心叫他戒掉呢?

由于父亲偶尔在离电梯较远的消防通道抽烟,那个烟味会从各种缝隙飘到我们楼层的过道来,我总怕邻居们对此有意见,从而影响邻里关系。每次见到左邻右舍,我都会向邻居们表示我的歉意,但好心的邻居们都能理解,他们都说,没关系的,老人家几十年养成的习惯,随他抽吧。我真庆幸,遇到了这些通情达理的好邻居。

有一种说法叫悦色而养。很多时候,我对最亲近的父亲不是恭恭敬敬,常常会因他进出门忘记换拖鞋弄脏了地板而责怪他,也会为每次吃剩的饭菜舍不得倒掉而责怪他,还会为平时他总去买街头那些减价的蔬菜水果而多次责怪他们。在我的心里,父亲的这些做法,真是不可理喻!其实啊,我们今天的年轻人,哪里懂得老人家的心思啊!

现在,尽管我非常不习惯那浓浓的叶子烟味,尽管每靠近父亲,一股刺鼻的烟味会迎面的扑来,但我还是要说服自己及家人接受这样的事实:

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的父亲!他有他的嗜好,我们当子女的不能因个人喜好而完全不顾老人的内心需要,从而武断的粗暴地令其割舍。

既然他那么喜欢叶子烟,那就让他在晨起晚睡中慢慢的小心的裹他的叶子烟,品他的叶子烟,聊他的叶子烟,在悠闲的吞吐中尽情的享受余生的美好!

如果有机会,我想学学怎样裹叶子烟,待到父亲行动不便时,能亲手为父亲裹上一支叶子烟。

                             202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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