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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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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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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李

八哥家门前有一棵老态龙钟的苦李。

小时候,八哥最喜欢爬到这棵长得七弯八拐的苦李树上玩耍。这种果树,材质坚硬,通常长在悬崖峭壁,最能经受风霜雨雪的考验,所结出的李子样儿好看,但味道极为酸苦,哪怕你只尝一小口,牙齿也会被酸得要软好几天,所以一般人家房前屋后绝不会栽这种果树的。这棵野苦李在八哥出生之前就已经长了好多年,至今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少岁了。

八哥身高一米五左右,尖尖的头,斜斜的眼,还是一个罗锅背,说话时嘴角常冒白泡泡。眼看都过四十了,附近那些丑的聋的疤的癞的,哑的瞎的和瘸的女人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直到他四十二岁那年,一位好心的大嫂帮忙,将十里外她的远房亲戚——一个饭量特大,满身狐臭的哑巴女人介绍给了八哥。听说有人愿意嫁给他,像他这样的老大男,哪敢在意人家哑不哑,丑不丑,也不管她饭量大不大,也不敢嫌弃人家狐臭不狐臭,只要人家姑娘都不嫌弃,八哥这样的人是丝毫不敢挑剔的。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按农村规矩:一个月都不到八哥就把看家,定亲,烧香,讨八字,送期和拜堂的一切礼数全部办完。

自此,八哥总算娶上了老婆,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听人家说,八哥的老婆哑女小时候并不哑。在她五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怪病,高烧好多天都不退,眼看就要死了,家人在万般无奈之下去求了一个土郎中给她打了一针后,命总算保住了,但不幸却变成了一个哑巴。加上她饭量特别大,身上又有非常难闻的狐臭味,所以在当地一直都嫁不出去。

哑女嫁来后,因为她是哑巴,又因为一靠近她就让人感到一种翻江倒海似的难受的狐臭,平时乡邻大多不愿意和她家来往。尤其是小孩,一看到她就像见到了怪物,总是嬉皮笑脸远远地跟在她屁股后头拍手唱着:“哑巴哑巴快出来,有人偷你家青杠材;哑巴哑巴快回家,豺狗要拖你家妈;哑巴哑巴不说话,东哥一天亲你好多下……”每次一听到这些烦人的话,哑女总会很生气,然后咿咿呀呀去追赶他们,常常引来大人小孩的一阵哄笑。

村里有几个比赵家狗蛋稍大的孩子经常欺负人,有一天放学回家,走到村口时赵家狗蛋被他们堵在那里,强迫狗蛋帮他们背书包,狗蛋动作慢了一点,他们就把狗蛋掀翻在地,你一脚我一脚的踢狗蛋,弄得狗蛋满身是灰,满脸是血和泪。这时哑女来村口挑水,碰巧看到狗蛋被他们欺负,只听见“哐啷——”一声,两只空桶一下子砸在了地上。她几大步冲上前来,两腿叉在路中间,两手搭在胯下,朝那几个家伙咿咿呀呀一通吼。那几个家伙见是哑巴,立即嬉皮笑脸一起唱着“哑巴哑巴快出来,有人偷你家青杠材;哑巴哑巴快回家,豺狗要拖你家妈;哑巴哑巴不说话,东哥一天亲你好多下……”边唱边旁若无人的继续欺负赵家狗蛋。哑女此刻听到这些,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突然挥动左手揪出一个,给了那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又扬起右手扯出一个家伙,也给了他一个更响亮的耳光,其余几个家伙一看哑巴愤然出手,瞬间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全都惊恐地望着哑女。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哑女会出手来帮赵家狗蛋,一个个被吓得呆若木鸡,既而连爬带滚跑得无影无踪。哑女也不追赶,她走过来,抚摸着狗蛋的头,用她的衣袖把狗蛋满脸的血和泪揩了又揩,又拉狗蛋起来,拍了拍狗蛋满身的泥土,温和地对狗蛋咿咿呀呀“说”过不停,那意思像是在安慰狗蛋。末了,她挑起水牵着狗蛋,一直把狗蛋送回了赵家。

说来也奇怪,哑女的狐臭平时熏人得很,那天她拉狗蛋起来牵他回家时狗蛋离她那么近,居然一点也没感觉到她狐臭味的难闻。

哑女家虽然穷,但她手脚却干干净净,从不小偷小摸,这一点她在村里的口碑算是最好的。因为那次她救了狗蛋的驾,狗蛋的母亲从心里很感激她,不时对她家有所接济,偶尔会借一些包谷或洋芋给她,每每这时,她总会显出十分感激的神情,咿咿呀呀谢过不停。等生产队里分了粮食后,她总会第一时间来把粮食还了。

一晃哑女的大女儿“大丫”四岁,二女“小丫”也出生了。这一家哑的哑,老实的老实,他们家日子过得比大家想象的还艰难许多。小丫出生时正是青黄不接的六月初,因为哑女饭量特别大从来都吃不饱,奶水总是不够,小丫饿得天天哭。那年月,村里家家都困难,想到哪家去借一点吃的往往都是白跑。小丫哪里懂这些,饿了只管哭。

六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生产队好不容易放一回假,哑女背起小丫,跟几个女邻居到区上赶集。

那几个女的顺便到医院,去看望一下我们村被计生工作组强行抓去做结扎手术的已经生了五朵金花都还想再生的超生大户李嫂。一跨进李嫂的病房,哑女就惊讶地看到几个妇女正在病房里煮甜酒鸡蛋,那锅里漂浮着惹眼的蛋黄蛋白,满屋子溢满了诱人的浓浓的甜酒味,她们几个饿肚皮的女的被这一幕诱惑得直咽口水。这甜甜的美味,这诱人的鸡蛋一下子刺激了哑女那早已饥饿难耐的神经,她两眼直钩钩地盯着人家锅里的甜酒和鸡蛋,口水咽了一回又咽一回。突然背上的小丫大声的哭了。哑女知道,这丫头是被饿哭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几个煮东西的女的看到了哑女的馋相,又看到她背上廋得可怕的孩子,她们非常明白哑女此时此刻想的是什么。其中一个好心的女人悄悄地把哑女拉到一边,费力地比划了好久告诉她:想吃鸡蛋甜酒,就赶快来医院,像她们那样在下身那个地方哗啦割一刀。哑女好不容易才明白了好心人的指点,但她还是不太相信,于是又接连拉了另外几个女的一个一个的 “打听”,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这时哑女脸上终于露出了好久没有过的灿烂的笑容。

当天,哑女兴匆匆往家赶。一到家她就兴奋并坚定的比划着“告诉”八哥:她要到医院去!像那些女的一样在肚皮下面划上一刀。划了一刀后就有鸡蛋吃,有甜酒喝,小丫就有奶吃。

八哥哪里想哑女去医院做这样的手术啊,他还想哑女帮他早点生一个儿子来传宗接代呢!

从来没有挨过饿的人,是难以想象饥饿袭来时那种可怕的的感觉的。某些时候,我们可能会丧失人格、尊严、甚至更宝贵的东西,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一丁点我们赖以生存下去的食物。哑女就是被饥饿所迫才自愿上医院做这个让八哥万分绝望的手术的。但八哥也没有办法,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挨饿,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小丫活活被饿死,所以他只好妥协,只好由着哑女去医院。

就要去医院了,哑女背着小丫,用尼龙口袋提着几斤洋芋,穿过一片竹林,大步来到狗蛋家门口。狗蛋的母亲见她手里提了一个口袋,以为她又是来借粮食的。这回哑女却连连摆手,咿咿呀呀“说”过不停。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兴奋地伸出右手来放在胸前,五指紧紧并拢像一把刀,快速比划着往肚皮下从左往右一勒,好像在那里划了一刀。接着又抬起左手,咿呀几声,将拇指和食指弯曲,比划成一个“圆’,然后抬起那个“圆”,把它送到嘴里不停的咀嚼。她又张开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将其比划成一个碗的形状,做出像在喝什么美味的姿势来。最后她又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背上的孩子,旁若无人地而又兴奋地自顾大笑不止。

哑女这一番复杂咿呀的比划,狗蛋的母亲连猜带想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原来她要到医院去做结扎手术。

她今天来是要告诉狗蛋的母亲,她马上就有鸡蛋吃,有甜酒喝了。最高兴的,是她的孩子过不了好久就有奶水吃了!

狗蛋母亲也明白了,哑女也是特地到狗蛋家来郑重告别的。在她心里,狗蛋家算是她最好的邻居了,除此以外,她好像再也找不到可以牵挂的乡邻了。

狗蛋的母亲见她寒酸得只提了几斤洋芋,而且这是去做女人的大手术,很是同情她,连忙进屋舀了一碗米和两碗包谷面来送给她,这回哑女居然客气起来,无论怎么说她就是不肯要。她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咿咿呀呀“说”过不停,一边推辞一边提着那几斤洋芋往竹林那边去了。

她背上的女儿,此时哭得比往常更声嘶力竭,更让人揪心。竹林那边不时传来了八哥大声的叫喊:哑巴——哑巴——打短命的死哪去了!哑巴——哑巴——

太阳就要落山了,燥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乡村特有的牛粪和青草浓浓的气息,一切暂时安静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飞来的一只乌鸦,躲在八哥门前那棵长得七歪八拐的苦李树丫上,接连不断地发出“哇——哇——哇——”的哀鸣,那声音,叫得人心里直发毛。

哑女背起小丫,牵着大丫,提着那几斤洋芋走在前面。八哥挑着铺盖,低垂着脑袋,步伐沉重地跟在她们母女后头。哑女见八哥这副熊样,咿咿呀呀对他一阵吼,走几步,回头吼几声。她背上的孩子,已经哭得死去活来,突然小丫发疯似的抓扯着她妈妈的头发。哑女也不生气,还不时回过头去笑呵呵看这个总是抓她头发的小家伙,小可怜虫。

他们一家人,路过门前那棵苦李树下时,那只乌鸦忽然噗——一声,飞到她家房子上空盘旋起来,并且还一声紧连一声的哀鸣着,不过谁也没有在意。

路上,他们遇到了一群放牛归来的孩子,那群孩子一见到哑女,不约而同悄悄又唱了起来:哑巴哑巴快出来,有人偷你家青杠材;哑巴哑巴快回家,豺狗跑到你的家;……今天哑女听到后居然没有生气,反而笑呵呵看着这群顽皮的孩子,目送他们从身旁过去。

快到村头的路口时,远远看到一条一米左右的尖头长蛇,偏偏横拦在路的中间就是不让路。哑女只好后退,咿咿呀呀带领一家人,绕过这条蛇,绕了好长一段路才走过这一段。她们的身影,连同哑女背上小家伙的啼哭声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一片苍茫的幕色中。

第二天早上,哑女在医院顺利做完了结扎手术。哑女着急地喊八哥到公社排队,去领取手术后国家奖励给她的鸡蛋和甜酒。八哥拿着医院开的结扎证明,从早上十点一直排到中午两点,在公社院坝里等了整整四个多小时,这期间他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肚皮早就饿得呱呱直叫。眼看前面还有一个人过后就轮到他了。突然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风急火燎的跑来,边跑边大声问:“哪个是哑巴家男的?哑巴死了!哑巴死了!

哑女做完手术后,她渴望已久的鸡蛋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她想喝的甜酒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这样万分不舍地匆匆走了!可怜那才出生不久的小丫,从出生到现在竟然还没有真正吃饱过一顿奶。

当八哥赶到医院时,哑女已经死了。她的可怜小丫,被同病房的一位好心的大嫂搂抱着。那孩子好像知道什么似的,正在一声紧连一声的声嘶力竭的哭着闹着。

大丫小丫一直在啼哭,其余的人都低着头长时间静默着。八哥一屁股瘫坐地上,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两眼通红,木然的看着面前的哑女。

农村有个习俗:惨死的年轻女人不能与同族的先人们埋在一块,只能选那些偏远的阴森山凹,下葬时间不准在早上,只能在深夜偷偷掩埋。

哑女下葬的那天夜里,电闪雷鸣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整个村庄死一般寂静。

恍惚之中从遥远的山凹深处传来送丧的凄凉的唢呐声。

那声音,如针如刺,一针一刺声声刺人心尖;

那声音,忽强忽弱,如诉如泣,似有无穷的震撼力。

不知什么时候,那游丝般的唢呐声竟然把八哥门前那一棵老态龙钟,长得七弯八拐的苦李树上的青涩苦李,一个一个,轻轻地,无声无息地,震落在地上。

这些永远青涩的李子,在死一般寂静的夜晚,在凄凉的夜气里,亦如哑女,静静地躺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淋,没有一丝的呻吟,有的是永远的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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