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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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饥饿的感觉，我记忆尤深。
五岁那年，大舅家大表哥结婚，我们一家去参加他的婚礼。婚礼当天下午，我意外发现他家堂屋一角放了一口袋的“白糖”。我四下里观察，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便悄悄伸手使劲抓了一大把“白糖”放到嘴里。哪知白糖到了嘴里才发现，那哪是白糖，那是种庄稼用的商品肥料中的尿素，它呈白糖颗粒状。那时的我，有好久都没吃糖了，看到那一袋的白糖，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幸好那东西不是有毒物，发现不是白糖后，我悄悄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将满嘴的尿素吐了出来，当时虽然没被人发现，但这次的教训深刻。
小时候我最喜欢去二姨家，每次去她家，她想方设法都会做一点肉给我吃，吃饭时，我的碗里总是堆满了肉。在我眼里，那些肉片不是肉片，而是白花花的瓜瓜片。听母亲讲，那时的我，每次到二姨家，总是哭着嚷着要吃“瓜瓜片”。母亲说，那时我们家里穷，杀不起年猪，所以我才把肥肉当“瓜瓜片”来吃。
上小学后，到了星期天，早早起来，和父亲一人扛一根杉树上街赶集。我家到县城要走四个多小时的山路，每次卖了杉树后，父亲专门到街上去寻找熬麦芽糖的摊子，到那里去买麦芽糖来当午饭。父亲说这东西便宜又好吃，主要是特别抵饿，虽然街上还有许多好吃的，但我知道家里穷，每个星期能上一次街，卖一根杉树，吃一回麦芽糖，这在当时也知足了！
上初中后，每次从学校附近卖油炸粑的摊子前经过，看着那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油炸粑，看着有钱的同学双手捧着那焦黄香脆的油炸粑，一张嘴，油炸粑呈现出一个缺口来，再一张嘴，油炸粑又现了一个更大的缺口。他们在那里慢慢的嚼着品着，嘴角两边敷满了亮晃晃的菜油。我每次盯着那些有钱的同学买油炸粑，吃油炸粑，直到看他们吃完。口水下咽了又冒出来，下咽了又冒出来。遇到运气好时，友善的同学会将油炸粑递过来，让我尝一小口，在尝之前，人家会叮嘱我：”就一小口！”我连忙向人家保证：“就一小口！”我总在想：要是每个星期都可以尝一小口油炸粑，那是多幸福的事啊！
读初中时晚上住校，白天没吃饱，晚自习下了后，只好饿着肚子蒙头大睡。梦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有人家在大办酒席，我跑到办酒人家去坐正席，那饭桌上摆满了鱼肉，还有我最喜欢吃的糖扣肉。我夹起一大片糖扣肉就往嘴里塞，瞬间满嘴都是糖扣肉的香味，舌头上尽是糖的甜味，两只嘴角还不断的流油！许多时候，梦中吃得正酣，常常被同床的大哥一脚蹬醒，醒来后嘴角好像都还在流油，满嘴都是糖扣肉的味道！
那时学校食堂每年都要喂几头大肥猪。到了冬天，待到肥猪长大长肥，学校每年都要杀一头肥猪来慰劳我们这些饿劳子。我们这些同学多，平时吃的清汤寡水，大家早就盼着学校杀猪过年的那一天！学校一般选在中午杀猪，还没到放学时间，我们一个个跑到食堂窗口去侦查，看师傅们把肉煮好没有。只等放学的钟声一响，大家跑回寝室，抓起饭钵，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往食堂窗口奔去。虽然要求排好队，但为了早一点吃到肉，大家早乱了套，你挤我，我挤你，像我这种个头矮，力气小的人，要不了多久就被那些高大个子的同学挤了出来。尽管里面的师傅不断在吆喝：“排好队！排好队！”可是面对那一大锅香喷喷的猪肉，大家谁都没有听，都想早点挤进去，早点吃到肥猪肉。等那些大高个打好饭菜，我们这些矮小的同学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挤近打饭菜的窗口，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打好了饭，得到一勺带油的汤菜，上面漂了几块肥肉，端着饭钵挤出窗口，随便找一个地方蹲着，美美的享受，那肉看起来肥，吃起来香，那油汤，混着饭吃，是人间美味！
我们家以前在村里算穷的，但后来的每年还养得起一头猪，到了年关还有一头过年猪可以杀。记得每到我家杀过年猪时，听到猪的嚎叫，总会引来邻居东哥。他是我的本家，人比较忠厚老实，娶了一个哑巴女人，不幸的是哑巴大嫂在一次妇女节扎手术中去世，从此留下东哥和三个可怜的儿女。他家因为没钱买猪种，养不起猪，到了年关，这家杀年猪，那家熏腊肉，他家什么也没有，真是可怜!平时我们家有点大小事情，东哥都会主动来帮忙，为的是讨一口饭吃。遇到我家杀年猪，他总是不请自来，对于这一点，父母也习以为常，知道东哥一辈子饿肉。每次东哥来，我看他总穿着破棉衣，那双解放球鞋脚后跟还破了个洞，右脚的大拇趾都露在外头，也没有穿袜子，他双手抱在胸前，强笑着站在一边看大伙杀年猪。父亲见东哥来了，也就招呼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往烧水烫猪毛的灶堂里添材烧火，或者用瓢瓜舀开水烫猪毛。然后大家围在火炉边，一起吃刨汤肉，当然每年这一天，东哥吃得最香，我估计他是把这一天当成过年了。
上了师范，我跳出了农门，吃上了商品粮，心想应该不会再挨饿了。那时我们读师范每月供应三十斤粮食，我们每餐饭只能是二两米饭，一个老面馒头。十五六岁的我们，正是吃长饭的年纪，女同学饭量小，有二两米饭基本就够了；我们这些男同学，那二两米饭，一个老面馒头哪里吃得饱啊？于是大家想办法，每次吃饭前准备一包味精，再花两分钱到学校小卖部买一勺酱油，再在饭碗里倒上一定量的白开水，那时的我们居然吃得有滋有味。
今天，生活条件比过去要好许多，我早已没有饥饿的紧迫感，偶尔还会出现餐桌上的浪费！完全忘记了当年挨饿的那些日子！
我在心灵深处时时叩问自己：难道今天的饱汉，早已忘记了当年的饿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