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电话

父亲老早就想有一部手机，大概在他七十岁时拥有了一部属于他的手机。

那是四妹专门为父亲买的礼物。这些年父亲一直与我在县城居住，我们家里装有电话，但那是座机，还是不太方便。四妹想到父亲经常上街唱歌玩耍，联系他不方便，于是给父亲买了一部专为老年人设计的功能机。

父亲几乎不识字，要学会手机的使用不知花费了他多少时间。他不会写字，不会拼音，不会存电话号码，这些年来他的电话卡和手机里没有存一个电话。刚开始用手机的前几年，他拨打不成手机，只能接听电话。即使接听电话，他动作也迟缓，再加上视力不太好，半天都找不到手机上的接听键，有人打电话给他，每次都要等好久才找到接听键。

不知从哪一天起，父亲终于学会了用手机给人打电话，有一天我居然也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我很好奇父亲是怎么记住我的电话号码的，一天在家里，突然看到他拿出一个小本子来，一边看着本子，一边拨打电话号码。我凑近一看，原来父亲虽然认不了几个字，但辨认和书写阿拉伯数字还是没问题的。只见他在那个小本子上歪歪斜斜记下了四行数字，那上面的第一行数字是我大哥的电话号码，第二行是我的号码，第三行是三妹的，最后一行是四妹的。因为他不识字，不会写字，在电话号码前面也就没有写上名字，所以就想出按照我们几姊妹在家大小排行的顺序的方法把我们几姊妹的电话号码依次存在他的小本子上，这样一来，他想给我们几姊妹打电话就方便多了。

去年新冠肺炎疫情袭来，我们地方城乡实行封闭管理期间，父亲同大家一样被困在家里。那期间，他一直担心在外打工的三妹他们一家的安全，隔三岔五，他会给三妹打电话，询问他们那里的疫情情况，叮嘱他们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他也打电话给乡下的大哥，叮嘱他们不要乱窜门，特别是不要到有子女外出打工回来的人家去窜门。他还打电话给同在我们县城居住的四妹，提醒她出门一定要戴口罩，因为疫情严重，小区实行封闭管理，没有特殊事情就不要来我们家。这一通电话打下来，听他说得最多的就是提醒大家要注意安全，原来他是担心着大家。

母亲五年前不幸去世后，父亲慢慢学会了家务活，让我最高兴的是他学会了做饭。母亲在世时，我们全家的一日三餐都是母亲包揽，我们每天下班就吃饭，过的是幸福生活。母亲去世后，一切都乱了套，我和爱人每天忙于上班，父亲又不会煮饭，我们下班回到家，每天早晚都忙得不可开交。后来我尝试着教已经年逾古稀的父亲学做饭，一段时间后，父亲居然学会了使用电饭锅做饭，学会了使用电磁炉烧水，但还是不会做菜，即使这样，也比原来好多了。每天我们上班后，他会用电饭锅帮我们把饭煮起。待我们下班回到家，我们只管做菜，这为我们节约了不少时间。

从此父亲的任务，就是每天帮我们把一家的饭煮好，只等我们下班。有时遇到单位有急事回不了家吃饭，那天的饭就煮多了。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父亲会每天早晚定时给我打来电话，询问我们今天要不要回家吃饭，他好根据情况来下米。父亲每天两次给我打电话的时间，一是早上十点，二是下午五点，天天如此。

有时遇到我在开会，将电话按成了静音，父亲打来电话，我没接到，他会非常着急，回家后一定会问我有什么事。我在开会时，只要接到父亲的来电，一定会及时给他回电话，告诉他今天早上或下午我们回不回家吃饭。有时在会场回电话时，不敢大声讲话，又不方便走出会场，只好小声回答父亲的问话。父亲人老了听力下降，很多时候他总听不清楚，我只好挂了电话。父亲不知道我这边的情况，他会接着又拨打过来，如此反复，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几次我忘记父亲不识字，居然给他发了短信，说我现在正在开会，我们要回家吃饭。短信发出后，父亲的电话又拨打过来了，后来才想起，父亲哪里知道我给他发短信啊，即使知道我给他发短信，可是他不识字啊，他哪会读什么短信啊！

我多次提醒父亲不用每天都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煮饭，如果我们哪天不回家吃饭，自然会打电话通知他。当时父亲说晓得了，我以后就不打你的电话了。可是每天到了早上十点和下午五点，父亲打给我的电话又准时响了起来，我只好拿起电话，大声回答今天回家还是不回家吃饭，也好让父亲安心。

刚开始我不明白父亲的记性怎么那么不好，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位记忆力超强的人。父亲小时候只上过一年学，许多字都不认识，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外，几乎不会写其他的字。他不识字，也就看不懂古书，但现实就是那么的奇怪，不识字的父亲居然跟人学会了唱孝歌。在我们当地，但凡哪家有老人过世，晚上孝家要专门请人去到灵堂为逝者唱孝歌，歌师们唱的内容多数是古书上的故事，什么《三国》、《水浒》、《西游》之类的，他们将其内容编成唱词在这种场合一边敲着小鼓一边演唱。父亲什么时候学会唱孝歌的我还真不知道，只知道早些年有人专门花钱请他去唱孝歌，可见他的记忆力有多好。如今的我就奇怪了，我反复交代父亲关于每天要不要为我们做饭打电话来问这件事，怎么一转眼他就忘记了。

后来我渐渐发现，自从母亲去世后，尽管平时看起来父亲过得也还充实，比如每天可以到广场唱点山歌，玩点扑克，或是裹点叶子烟，以此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但是，每天的早上和下午，广场上玩耍的人少，父亲的玩伴那段时间都各自在家里，这两个时段的父亲，他独自一人呆在我们那空旷的家里，那时的他，应该是最寂寞，最无聊的时候。独处时的父亲，除了裹他的叶子烟，抽他的叶子烟之外，大概再也找不到什么事可以打发那一段漫长的时间了。

这时的父亲，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掏出电话，翻开他的电话本，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拨我的电话号码，有时眼睛不注意，看错一个数字，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然后又重拨，直到拨通我的电话，听到我电话中传来的声音为止。每次父亲的电话打过来，接通之后听他说的永远是那句重复的话：“你们今天要回家吃饭不？”每次我的回答都很简短，我总是回答：“要”或“不”，如果我回答“要”，父亲会立即说：“那我就把你们的饭煮起”；如果我的回答是“不”，电话那头的父亲会自言自语的说：“那我就煮我一个人的饭了！”每次听到父亲说完这一番话时，我都能感觉得出父亲是多么的失望，他是多么希望我们能天天回家陪他吃饭。这样的通话，从星期一到星期日，从月初到月末，一年到头，天天如此。

刚开始每天接到父亲定时打来的电话，我还不太适应，总觉得父亲老糊涂了，觉得他啰嗦，有时候还不耐烦，说话语气也不好听，但父亲从来不计较我电话中的语气和态度，仍旧每天按时给我拨打电话。

有一天早上，我刚下课回到办公室，坐下来正打算给学生批改作业，这时父亲的电话打来了。那天我不知怎么把手机按成了免提，这时传来了父亲的声音：“你们今天要回家吃饭不？”我回答“要”，父亲随即说：“那我就把你们的饭煮起！”挂完父亲的电话，才发现办公室里有位同事在，刚才的通话被同事听到了，同事对我说：“真羡慕你啊，每天都有父亲给你打来这样的电话，这是我们为人子女的福气啊！”

听了同事的这番话，我才突然明白：原来我每天能定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现在的我已不再是青年，已经步入天命之年，在人世间，又有多少步入天命之年的儿女，能每天定时接到父亲给自己打来的电话啊！此时，我才终于明白，我能每天定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那是我作为当儿子的一大福气啊！我早就该好好珍惜享受这人间美好的幸福啊！

突然我想到了去世的母亲，我多想哪一天能异外接到天堂的母亲打来哪怕是一次电话，可那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幻想，如今的我再也听不到母亲那慈爱的声音了。我终于明白，过去的我，一直身在福中却不知福啊！

如今的我，当每天接到父亲定时打来的电话时，我已经越来越感觉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也渐渐明白，老来的父亲，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怕独处，尽管每天他与我们住在一起，但我们之间的交流还真不多，我陪伴他的时间太少，亏欠他老人家的太多太多！

尽管父亲很寂寞，但他每天除了早晚两个时段给我打电话外，其他时段是不会拨我电话的。他知道，我在单位上事情多，他怕影响到我的工作。

这些年来，都是父亲给我打电话的多，印象中我主动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真不多。有时我不在家，或者外出学习，有时我应酬深夜未归，很多时候，我都没有想到给家中一直等待我平安归来的父亲打一个问候或报告平安的电话，我让家中的老父亲一直在家为我担忧着！我是多么粗心大意的人啊，我的这些粗心大意对父亲来说是多么的不孝啊！

以后的我该怎么做，我已经非常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