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赵平的头像

赵平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3/16
分享

父亲的手

在我印象中,父亲那双手一直粗糙,一直开裂,一直是黢黑黢黑的。

印象中父亲的十个手指头,一年四季都缠满了医用胶布,十个指头皮肤粗糙,终年开裂。每晚睡觉前,脸脚洗好后,他都会找来医用胶布和剪刀,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在开裂之处缠上胶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晚睡觉前,这是父亲的必修课。

听父亲讲,在他十二岁那年,爷爷就因病不幸去世,奶奶包的是小脚,身体非常不好,几乎干不了农活。父亲在家中是长子,全家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了他的身上。为了养家,他打算去跟村里的篾匠师傅学手艺,可是人家篾匠师傅却不愿意教他。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学艺心切,经常在篾匠师傅干活时,偷偷爬到人家木房的楼顶上蹲在高处偷师学艺。因为被生活所迫,那师傅做篾工时的一招一式都被父亲牢牢铭刻在心里。回到家后,父亲从山上砍来竹子,学着师傅的样子反复练习破竹,切篾,练习学编简单的竹器。在反复偷师学习和反复实践后,父亲慢慢学会了篾匠活。由会编农用的撮箕、草箩,到会编家用的筲箕、甑笓,再到会编高难度的包箩,直到会编晾晒谷物的晒席。小小年纪的父亲,有着一股坚毅的韧劲,在偷师学艺的路上,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的汗水,终于成为村里有名气的小篾匠。

作为靠竹编手艺吃饭的小篾匠,当年的父亲就靠他那双稚嫩的小手,在反复破竹,切篾,编织中学会了编制各种竹器。大家知道,篾匠全靠那双手的十个手指头干活,十二岁的父亲,遭遇家庭的变故,加上奶奶身体不好,几乎干不了农活,而家里却有六口人张嘴等着要吃饭。这样的情况,作为家中长子的他,那时是多么的无助。当父亲看到村里的篾匠师傅,心里产生学艺的想法绝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父亲常对我们说,当初他为了偷师学艺,每天晚上不得不偷偷的爬到人家木房的楼顶处躲起来,睁大眼睛偷看师傅是如何编制东西的,那时的艰辛真是难以形容!

父亲说,他那双手,天天与篾刀和竹子打交道,手指随时都被划出口子,流血不止,疼痛不已。就是从那时开始,父亲的那双手就开始由光滑慢慢变得粗糙,由红润变得黢黑,印象中父亲的那双手好像从来都没洗干净过!

自从父亲学会了篾匠活,家中的所有竹器用具就不用去买了,远近寨邻需要买竹器的都来找父亲。当年小小年纪的父亲,就靠偷师学来的竹编手艺,就靠那一双稚嫩而又粗糙的小手,养活了贫困线上煎熬的家人。

隆冬时节,家里没钱买煤来取暖,父亲在大雪纷飞的早晨,扛上一把挖锄,挑起一挑马草箩上山去挖树兜去了。树兜埋得深,挖起来不容易,那是一个体力活,一早上挖不了几个树兜,每次看着父亲挑着满满的一大挑树兜回来,我都会看到父亲的手背和手指血珠直冒,我知道冬天的手皲裂冒血珠是多么难以忍受的痛,但父亲从未在我们几兄妹面前叫过一声苦。

记得在我七八岁时,我们生产队为了增加收益,允许抽出社员去搞副业做砖瓦,父亲想为家里多挣一点工分,拉上他的三弟我的幺爸一起报名去学做砖瓦。

记得那些年我们老家的寨上,修建的房子多数人家是泥巴筑的土墙毛呸房,家底好一点的人家才修得起三柱二瓜的木房,再后来,才出现了更坚固漂亮的砖瓦房。

离我们村大约三四里有一个山坳,很早就有人在那里做过砖瓦。那里有一张烧制砖瓦的土窑,听说是好多年前就建好,早前曾有外省的泥瓦匠在那里做砖瓦。

父亲他们就选的这个地方来做砖瓦,这个地方名叫清塘湾。以前的师傅之所以选这里来做砖瓦,据说是因为这里的泥巴呈黄色而且粘性特好,那种泥巴特别适合烧制砖瓦,所烧制出来的砖瓦色泽和硬度都是上好的。

砖瓦场只有父亲和他的弟弟两个人,父亲的三弟一年到头都在打砖,父亲一年到头都在做瓦。打砖是力气活,从早到晚抱着一大坨踩好的黄泥往制砖的模子里填,填满一个模子,用一根专用细钢丝将模子外多余的黄泥割掉,然后再将做好的水砖搬到平整的地方晾晒,待水气稍微干一点,到傍晚时再将那些水砖一块一块抱来堆好,再在上面盖上谷草,以防下雨把这些水砖淋湿。做水砖技术含量不高,父亲几乎不做,多数时候,父亲好像主要都是在做瓦。

要做成瓦片,先要找到用来做砖瓦的特殊的黄泥巴。用挖锄一锄一锄的把黄泥挖起来,将黄泥中的小石子,细砂等杂质挑拣干净。再将这些黄泥用撮箕一撮箕一撮箕的运送到场地中一个圆形的约有半人深的小塘子中,把黄泥捣碎,再在黄泥上喷洒一小点水,算是给它增加一点水分,一切准备就绪。父亲牵来家中那头大水牛,干活前先把水牛喂饱,将水牛牵到放有黄泥的小塘子中,父亲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握着牛刷条,他总是光着脚板,赶着水牛在小塘子中不停的转圈圈,我们当地的说法这叫“牛踩瓦泥”。一塘子的黄泥,从一颗颗的黄土泥巴变成细糯粘稠的一塘子黄泥,从早到晚,差不多要一整天才能将做砖瓦的泥料制作好。父亲说在水牛踩瓦泥时,他之所以要光着脚板,是为了在反复来回踩泥过程中,不断发现脚下的小石子和各种杂质,脚板一旦踩到这些东西,父亲立即弯腰下去,将瓦泥中的小石子和杂质挑捡出来扔掉。一天下来,人和牛就这样不停的在小泥塘中反复转着圈,直到将满塘子的黄泥巴踩成一塘子软糯粘稠的好料,牛踩瓦泥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瓦泥踩好后,父亲用工具将瓦泥一坨一坨的从小塘子中切割搬运到场地中搭有凉棚的工作台处堆成一座小山,并在上面盖上塑料薄膜,防止这些踩好的泥料被太阳晒和被雨淋,以免影响后面打砖做瓦的质量。

每次在做泥瓦之前,父亲会再次用工具将踩好的那一堆黄泥面料一坨一坨的切割堆放打理成一人高的长方体黄泥墩子,用工具将黄泥墩子处理成宽约一尺左右的光滑整齐黄泥墙。只见父亲拿出切割黄泥的专用钢丝工具,在那堵泥墙的顶面,双手用力,从前往后轻轻一拉,一张拇指厚的黄泥面皮被熟练的切割开。父亲伸出右手小指,轻轻挑起黄泥面皮,再伸出左手小指,熟练挑起左边的黄泥面皮,两手往上同时一抬,一张黄泥面皮被父亲捧了起来,这一娴熟的动作,就像今天做米皮的师傅熟练从方铁盘中剥下刚出锅的米皮。父亲抬起黄泥面皮,两步跨到做瓦的工作台,将黄泥面皮往制作泥瓦的圆形模具上竖放,用面皮将整个圆形模具包裹好。这时父亲左手不停转动圆形模具,右手握着一块专用木片,紧贴着裹着黄泥面皮的模具,不断的在黄泥面皮上挤压修整打磨,偶尔会用小木片沾上一小点水继续打磨,直到圆形模具上的黄泥面皮被打理得光滑均匀。这时父亲右手换了工具,改用一个竖形的顶端嵌有尖形小铁钉的切割用具,将圆形模具上超出规定尺寸的黄泥面皮整整齐齐切割扔掉,然后提起做瓦的圆形模具,将贴有黄泥面皮的模具提放到一大块平整的坝子中整整齐齐平放,然后左右手扣住圆形模具顶端的长炳,轻轻往内一用力,圆形模具瞬间松动变小,将模具从中轻轻抽出,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黄泥面皮圆桶,这些黄泥面皮圆桶,在太阳光下晒一个小时左右,待这些黄泥面皮圆桶风干了水分,便可以将它们拍成瓦片堆放了。

那时,我和大哥都正在上小学,每天放学跑回家随便吃点东西填饱肚皮后,我们兄弟俩就飞奔到父亲做砖瓦的场地来帮忙。我们每天来做的事就是将那些晒干了的黄泥面皮圆桶拍成瓦片,然后和父亲一起将瓦片堆放整齐。父亲做的瓦片厚薄均匀,瓦片质量好,没有一丝缝隙,烧制出来用来盖房从不漏水,深受当地人称赞。

父亲他们在那里一做就是三年多,那几年,他起早摸黑,为的是多干一点活,为家里多挣一点工分。由于一年到头都在和黄泥巴打交道,父亲的那双手满是老茧,满是皲裂,满是血珠。每到晚上,夜深人静,父亲总会在煤油灯下,拿出医用胶布,用剪刀剪下一小段来,将十个指头一个一个细心的缠好。有时,父亲偶尔也会叫我帮他用医用胶布缠手上的伤口,但多数时候,父亲洗手缠胶布时已经夜深了,我的瞌睡早已来临,或者已进入梦乡,所以一般情况父亲是不会麻烦我的。

父亲这一双手,这一辈子不知承载了太多的艰辛,那十个手指头上缠着的白花花的胶布,在煤油灯的照耀下,总是那么的显眼!

父亲就是用这一双满是皲裂的手,在农村操劳了一辈子。在这一双手的劳作下,我们家的土墙房变成了砖瓦结构的新房。我们从粗茶淡饭的苦日子中熬了出来,吃上了白花花的大米饭。在父亲那一双手的操劳下,我们家的生活一天天好了起来。但是父亲的那一双手,在记忆中却一直没有停歇过。在老家,他早已习惯于劳动,不劳动好像就不习惯。终年四季,父亲的双手那十个指头一直都缠着医用胶布,一直都是黑黢黢的。

直到我参加工作后的第十年,在我三十岁那一年,我有幸调来县城,终于将老家终日操劳的父亲接到县城来与我一起居住。进城后的父亲终于可以休息,终于可以不用终日忙碌。我发现,父亲的手慢慢在变,那十个指头上的医用胶布虽然还缠在手上,但更换的频率慢了下来。在父亲进城后的第十年,他终于不再每天晚上用胶布去缠那伤痕累累的十个手指了!但他那手上因操劳几十年形成的老茧,那黑黢黢的肤色,一直伴着老来的父亲。我想父亲的这双手,注定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它那黢黑的颜色了。

父亲这双黢黑的手,在外人看来一点都不美,但我对之却满是敬重!父亲的这双黢黑的手,是一辈子勤劳的手,那十个指头上的万千伤口,是父亲一辈子肩扛责任的最好见证。

父亲虽然走了,但他那双黢黑的手,却一直驻留在我心灵深处,成为我思念父亲的一盏耀眼的心灯。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