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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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九个年头，一直在偏远农村学校工作的我，由于事业一时的不顺，加上受打工潮的影响，在一九九八年的正月初三这一天，我从老家出发，毅然随打工大军只身前往广东，希望能在他乡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
当年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通过读书考上学校跳出农门的孩子，师范毕业后分配到离家近五十里的偏远农村学校。那些年教师工资相对较低，身边一些读书未考上学校的同学大多外出务工，他们务工的地点几乎都在广东，每到春节，他们回到村里，人人显得很是阔绰的样子。想到自己每个月仅有的那一丁点工资，想到自己一个读书人，收入远远不如人家打工仔。再加上一直在偏远的学校工作，几次想跑调动都泡了汤，于是萌生了下海的打算。
身边也有一两个辞职下海的同事，他们在外面混得不错，想到自己的境遇，也想到外面去闯一闯。当然，我选择的是春节期间外出，我想利用寒假一个月时间到外面去找工作，等在外面站稳了脚跟，再回来辞掉工作。
过完年的第三天，我早早从家里走路去到工作的学校，收拾好东西，穿着厚厚的棉袄，背着简单的行李，又徒步二十多公里，去到了县城，坐上前往都匀的客车。到都匀后，去到一位朋友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赶到都匀火车站，在购票窗口排了长长的队，终于买到一张前往广东的火车普快站票。原以为才过完年几天，前往广东方向的人不多，哪知进了站台，才发现站台上挤满了去广东的打工人，人们大包小裹，男男女女，人山人海。刚开始大家排队有序上车，后来车站广播通知，列车即将发车，而站台上却还有无数乘客没有上得去，一时间大家慌了起来，队伍瞬间乱了。我背着背包，好不容易挤到列车车门处，好几次又被人挤了出来。一些高个子，推开列车的窗子，从车窗爬了进去，我瞅准时机，使出浑身力气，终于再次挤到车门边，好不容易抓住车门把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上了那趟列车。为了挤上车，我抓车门的右手酸痛了好几天，由于天气寒冷，身上穿了棉袄，再加上人多，挤上车后全身是汗，内衣几乎湿透，好在终于挤上了那趟开往广东的列车。
由于我买的是站票，车箱里人挤人，密不透风，在车上的那几天几夜，我几乎都是一直站着。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地蹲在车箱过道上，闭眼眯一会儿，有人过路时，连忙站起来让人家，然后继续站着或者蹲着。那时贵州到广州还没有高铁，我在火车上站蹲了四天三夜，终于到了梦寐以求的广州火车站。当我从列车上下来，走出火车站，踏上广州那片土地时，我被眼前这个大都市的繁华所震撼。我是第一次出远门，人地生疏，出了火车站的我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广州火车站外面挤满了许多拉人住店的女服务员，她们高声吆喝着。早在来广州之前，我就听人说，到了广州火车站，千万不要搭理这些拉客住店的，她们的套路深得很，一不小心就要被套进去。在火车站出口，还挤满了无数高举招工招牌的一大群人，听人说，这些人鱼肉混杂，十有八九是骗子，对于他们的热情招揽，我也不敢搭理，只得硬着头皮，背着背包，出火车站后，跟着一大帮打工的年轻人漫无目的往前走。那一群打工的，多是春节回乡的老乡，不过都不认识，我只想跟着他们暂时离开这危险的广州火车站。
出站不久，我在地摊上买到一张广州市区交通地图，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蹲下来仔细阅读这张交通地图，大致熟悉了广州这座城市的交通情况。
在来广州之前，听以前初中的同学说，我们当年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彭老师已调到广州市天河区一所中学工作，在老家时我想法找到了彭老师的地址，与彭老师通过几次信。现在我只身来到广州，举目无亲，打算前去投靠当年教过我的彭老师。
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天河区，谢天谢地，当天见到了当年的彭老师。我来广州是想来下海的，但当见到彭老师时，我没敢对他说我打算辞职下海的事，只是说想趁春节假期到广州来走一走，看一看，见一见外面的世界。
彭老师一家热情的招待了我，在他们家住了两天后，我告诉彭老师，我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其实是想悄悄出去找事做，看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
原以为自己是教师，还有一张大学文凭，在广州市里应该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但现实是残酷的，像我这种只会上课没有任何技能也不懂管理的人，在发达的广州，是很难找到适合的工作的。当年广州作为南方沿海开发城市，大力发展工业，到处都建有各种工厂，人家招的是技术熟练工，我想进厂是十分困难的。我在广州城内奔走了几天，去了几家招工的单位，人家问我的问题，我几乎不知道。在广州市里找工作，处处碰壁，没有一点希望。有一次，我找到一家招工单位，来了许多应聘者，我们排了长长的队，终于领到了一张表格，填写完表格，用人单位的办事员叫我们复印了身份证，学历证，最后一个环节是交报名考试费。我们许多人现场参加了考试，考试的内容除了他们单位的业务外，还有就是有关劳动法，合同法方面的知识，这些东西我几乎没见到过，所以回答得一塌糊涂，结果可想而知。后来才从报纸上得知，我前去应聘的那家要交身份证学历证复印件及报名考试费的招工单位，纯粹是不法分子骗钱的皮包公司，他们天天招工，天天收复印件，天天组织填表，最终是大量骗取急于找工作的外来务工者的报名考试费。
在广州市里劳累了三四天，工作的事一点都没有眉目，那时的我非常不甘心，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于是我决定，离开广州市，前往当时玩具厂最多的东莞市。
不久我乘车去到了东莞市，一个人背着背包，行走在东莞的大街小巷，希望能找到一份我想要的工作。
东莞与广州城里不同，这里到处都是玩具厂，座座厂房鳞次栉比，每间厂里外来务工人员少的几百，多的上千人。说实在的，当初我下定决心外出下海，并不甘心做一名打工仔，我觉得像我这种读过书的人应该坐办公室。可是现实却是那么的残酷，来到东莞都三天了，只要看到广告栏有招工启事，我都会前去试一试，每次去到招工的单位，人家都说要招技术熟练工，根本不招办公室文员。在东莞的街头，我像一只无头的苍蝇，漫无目的的来回东闯西闯。
眼看兜里的钱越来越少，我心里开始发慌，每天只能买几个馒头和一瓶水充饥。到了晚上，原打算在街上找一个角落顺便蹲一宿，但是街上不时会有维护治安人员一拨又一拨的巡逻，他们只要发现晚上有流浪街头的人，一律强制驱赶走。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跟随那些流浪汉，去到城外的荒山上，找到一处有草的地方，蜷缩着躺下来。时值农历正月间，倘若是在老家贵州，晚上在野外过夜肯定熬不出来，但这是在南方的东莞，这里气温比较高，白天人们全都穿短袖还淌汗，晚上一点也不冷。躺在野外的荒山上过夜，来此打工的外地人的说法叫“蹲青山”。在东莞，我独自一人在野外蹲了三个晚上的青山。夜深了，躺在草地上，看着城市的灯火，听着工厂机器的轰鸣，听着火车呼啸鸣笛的声音，仰望星空，思绪万千，想到自己一个读书人，没有一技之长，来到这么发达的开放城市，居然沦落到蹲青山的地步，心中很不是滋味。
在野外蹲青山，上半夜还勉强过得去，到了下半夜，野外四周的山蚊子便扑面的袭来。我用衣物裹了全身，用脸帕盖了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但那些可恨的山蚊子，总能找到缝隙，疯狂的进攻我。不多时，浑身上下凡是被山蚊子叮过的地方便冒出了一大个疙瘩，全身上下奇痒难忍。实在睡不着了，只好坐起来，找来一些干柴草，学着不远处那些流浪者，烧一大堆火来驱赶这些该死的山蚊子，我盘腿坐在火堆旁，一边加柴草，一边坐等天亮。
眼看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为了解决温饱问题，我放低了找工作的门槛，终于去到一家招工的玩具厂，当起了学徒工。
这家工厂很特别，它不招熟练工，天天招学徒工，学徒期间不开工资，但管学徒的吃和住。对于我这种处在贫困边缘，又没有任何技术的外地人来说，这是非常不错的去处，至少从此以后我不用担心晚上会被治安队员驱赶，不用再去野外蹲青山，不会再被那些山蚊子欺负，况且这里除了管吃管住，晚上还有地方冲凉。虽然没有工资，但那时的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进厂第一天，我和许多学徒工一起被安排在一个大车间。那间大屋子正中，放了一张大长桌，我们坐在长桌四周，主管安排人员为我们送来了需要加工的玩具，那些玩具全是石膏做的，我们的任务是照着图纸上的颜色，给这些石膏玩具上颜料。每个人规定了工作的任务，旁边的监工大概有三四个，一个个背着双手，瞪圆眼睛，在我们旁边踱来踱去，要是看到哪个人动作慢了，或者想偷懒被他们发现了，那就完了。早上从八点上班工作到中午十二点，然后大家排队去食堂打饭。好不容易到了食堂窗口，领到一个饭钵，里面的师傅给了我两瓢米饭，外加一瓢汤菜，那菜也不见肉，全是素莲花白。虽然不好吃，但好歹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在这家工厂待了三天，白天忙于工作，厂家不准许任何人外出，好在晚上可以申请外出一个小时。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和同宿舍的室友，邀约外出逛街顺便买点生活用品。我的这几位室友，也是来东莞一直找不到工作，眼看要沦落到要饭的境地了才来到这家工厂的。我们虽然来自不同的省份，但大家的遭遇相似，所以比较谈得来。我们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约起上街透气。大概在这里呆了一个星期，大家都觉得在这里长期呆下去没有出路，于是有人提出还是要换工厂。在我们决定散伙的那天晚上，有一个伙伴突然说他身身没有钱了，要不我们几个到外面去弄点钱再赶路，另外几个室友也附和说要得。听了他们的话，我知道他们说的弄钱是什么意思。当时的我，身上也没有多少钱了，但良知告诉我，这种违法犯罪的事坚决不能去做！我好心劝他们，那种事不能做，做了在这个地方就呆不下去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回家。在我一再的劝说下，那几个室友终于放弃了外出弄钱的打算。当时大家都穷到了极致，如果我一时糊涂，答应跟着他们去做不该做的事，那后果一定不堪设想。好在那几位室友听了我的劝说，大家都平安无事。
不久，我离开了这家玩具厂，外出继续在东莞寻找工作。
一天走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处，忍不住走了进去，拨通了老家我工作的学校的电话。碰巧当天接听电话的是学校的老校长，平时我们关系不错，他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广东的东莞。老校长知道我那段时间因工作上的事有下海的打算，好言劝我赶快回去，不要老是想着下海，外面的日子不是人们想像的那么好过！再说，寒假马上结束，你回来正好赶上开学！听老校长这么一说，我的下海打算开始有了动摇。我来广东本来是想一去不回头的，可是现实很残酷！来到广东，满怀希望的我，在找工作这件事上处处碰壁。现在电话那头听了老校长苦口婆心的劝说，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决定不再下海，明天就买票离开东莞，离开广州回老家去。
坐在从广州回贵州的列车上，我思绪万千，想到自己一时的冲动，来到繁华的都市，原以为会阳光灿烂，没想到却被碰得头破血流。
都说在家千日好，哪知却出门处处难，对此我的理解尤其深刻。
从广东回来后，我调整了心态，认真工作，很快走上了生活的正轨。每当自己想偷懒不思进取时，只要想到南下广东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我就会静下心来，努力工作。
一晃工作已经三十五个年头，在三尺讲台，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今天的我，越来越发现，自己除了会站讲台外，好像还真不会干其他事情。每每看到学生成才，内心感到无比喜悦，要是当初一时冲动下了海，哪有如今这份惬意的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