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那棵老核桃

那棵核桃，长在老家土屋院坝边上。什么时候栽下的，父亲说连他都不知道，只记得核桃树很大，我们小孩子要四个人才勉强围得下它的树干。对老屋的记忆，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棵老核桃。

我家老屋的正房是毛呸筑的土墙，中间是堂屋，堂屋两边是一进两间的卧室，我家和二叔家各住一头。奶奶和幺爸住旁边的厢房，厢房也是土墙房，屋顶还是茅草盖的。那棵老核桃就长在院坝边，它枝繁叶茂，夏天常见奶奶抬一条长凳到核桃树下来乘凉，顺便端上她做针线的小竹篮，慢慢的在树下缝补衣服。

春节过后，每年父亲都会提斧头在老核桃身上砍许多大小不一口子，叫我们及时往口子里给老核桃喂饭，听老人们说核桃树吃饱了饭将来结的果实才饱满。夏天吃完晚饭，村里许多年轻小伙会来到咱家核桃树下，他们拜二叔为师学吹唢呐，学拉二叔和吹笛子。唢呐和二胡声总会引来一群小家伙，大家围在二叔他们四周看热闹。

每天晚上吃了饭，做完作业，只要天上不下雨，我们小孩几乎都会来到核桃树下玩耍。男孩们跳弓背，女孩们跳圈，男孩负责摔绳，女孩高兴的在跳绳。核桃树边堆了一大堆苞谷杆，我们常常在里面躲迷藏。

大家玩累了，围在核桃树四周，背靠核桃树，坐下来欢快的齐唱那些年我们唱过千百遍的歌谣：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打鞋底，婆婆起来舂糯米，舂得喷喷香，打起锣鼓接幺孃......月亮月亮快出来，有人偷你家青冈柴......月亮光光，要吃氓氓；月亮铛铛，想吃糖糖......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爸爸没得钱，去到你家借碗米，我不要你家粑粑要你家大钱......我们每天晚上在这老核桃树下，就这样唱过不停，跳过不停。那棵老核桃，陪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忘的夜晚，成了我儿时的乐园。

秋天核桃树上挂满了圆圆的核桃，一个个挂在树丫枝上，看着满树的核桃果，我总想摘一个来尝鲜。没有成熟的核桃，奶奶告诫我吃不得，吃了肚子会痛，须等到十月间，秋收过后，核桃的果肉成熟，才可以打下核桃来吃。采摘核桃的重任当然交给幺爸去做，他年轻力壮，一下子就爬到核桃树的大树杈上，用一根长竹竿一个个把核桃的果子挑小来。庄稼人淳朴，自家种的果子，一般不拿到集市去卖，奶奶每年都会把这些核桃分一些给左邻右舍，说是送给娃儿些解馋。

每年的核桃，奶奶还会特意留一些给姑妈家那几个老表留起，等他们过年回外婆家来时，奶奶才拿出来，专门招待她的外孙们。

冬天的核桃树掉光了叶子，高处的树杈上，经常有喜鹊在上面用小树枝筑窝，也有小松鼠不时爬到上面玩耍跳跃，它们样子滑稽可爱，每次见到那些可爱的小松鼠，我总想逮一只来玩，遗憾的是一直都没有实现这一愿望。遇到太阳天，奶奶会带上她那根长约五十公分的叶子烟杆，在二叔的陪伴下，坐在核桃树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慢慢的裹叶子烟，然后装上烟斗，划一根火柴点上叶子烟，吧嗒吧嗒，烟雾从他们嘴里不断冒出来。倘若遇到过路的邻居，二叔会主动打招呼，邀请邻居坐在老核桃树下拉拉家常，还不忘奉上一匹叶子烟给人家以示友好。

核桃树长得高大，常年果实累累。尽管好心的奶奶经常送核桃给左邻右舍，但还是有人不喜欢我们家这棵核桃树，这家人是我们家邻居。我们家老屋在她们家上面一点，我们两家是坎上和坎下的关系。这家女主人不是一般的强势，她说我家这棵核桃树遮了他们家后阳沟的阳光，秋后的核桃遇到刮大风时还会掉一些下来，砸落在她家瓦房上，弄坏了她们家屋顶的瓦片。这样一来，这家女主人隔三岔五，有事无事就跑到我们家核桃树下，双手叉腰扯开她的大嗓门，站在那里指桑骂槐。奶奶是善良人，即使这个女人天天来骂我们一家，她也从不与人计较半句。但是那时我那年轻气盛的母亲偏偏不信邪，只要那个牛高马大的女人一来，母亲一定毫不客气的拉开架势与之对阵。在我印象中，尽管这家女人是全村出了名的泼妇，但母亲从来都不畏惧，只要那个女的敢来，母亲一定会站出来，与她当面锣对面鼓大吵大闹奉陪到底。我们家和这个女人家是坎上坎下隔得最近的，本应该是最亲近的邻里，但就因为我们老屋前的这棵老核桃树，两家的关系是越来越生疏。

因为这棵老核桃，两家关系从此闹僵。这个邻居家的女人是全生产队出了名的泼妇，一般人是不敢惹她的。如果哪个不小心惹了她，那她一定会三天两头跑到你家院坝边来站在你家大门口，从早到晚，在你家门前大骂三天三夜。据母亲说，这个女人强势得很，几乎和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吵过架，大家对她的霸道都是忍气吞声，都不愿意招惹她。

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如今和咱家扛上了。记得我家养了几只鸭子，每天都要放到田坝的秧田中去寻食，天黑后它们会找着路自己回家来。可是有一天，我们家的鸭子居然不见了一只大肥鸭，有人偷偷告诉母亲说，你家的那只大肥鸭在经过那户人家时，被那家女人抓走了。后来母亲悄悄的调查，结果那只丢失的鸭子真的在那户邻居家的鸭圈里关着，我们两家又为这只鸭子的事再次发生了争执。

母亲做事向来细心，早就在我们家那几只鸭子的脖子上悄悄的都拴了一根红毛线，那天去到邻居家鸭圈里，母亲一眼就看到了我们家的那只鸭子，因为那只鸭子脖子上还栓有母亲特意栓的红毛线，当时母亲就把她的发现向那女人挑明。但那家女人对此死活不认账，坚决否认那一只鸭是我们家的，母亲和这个女人为这只鸭子的归属大吵特吵好多天。

最后实在无法，父亲只好请来生产队长，还请来村里明事理德高望重的几位老人作证。只见父亲抓起那只鸭子，按照我们老家解决疑难问题的方法，当着大家的面，高声发起了毒誓：苍天在上，神灵在上，这只鸭子我说是我家的，她说是她家的，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我对天发誓：如果这一只鸭是她家的，那么我们家的人就像这只鸭子一样去死；如果这只鸭是我们家的，那么她们家的人就要像这只鸭子一样打短命！说完，父亲将这一只鸭子按在地上，右手高高举起菜刀，手起刀落，将那只鸭子的脖子砍断。可怜那一只我们家的大肥鸭，在众人的眼前瞬间失去了宝贵的生命！然后，父亲将那只砍断了头，鲜血淋淋的鸭子扔给那个女人，转身离去，这事才算暂告一段落。

我从来都不相信迷信，但是当初父亲当着众人发的这个毒誓，后来还真的在邻居身上不幸应验了。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在一个石坟坝边，村里悬崖上的一棵上百年古树，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倒了。大树轰然倒地瞬间，古树不偏不倚，碰巧砸在当时正站在树下路边那个邻居女人的头上。她的头，在大树砸下来时，刚好耽在一座石坟面前的那张石桌子上，她的脑袋被当场砸得粉碎，脑浆迸裂，飞出十多米远，脑袋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脖子和身子。这个血腥的场景，当时全村许多人都看到了，我也亲眼目睹了！当时站在古树下的，不止那个女人，还有村里十多个老少，可是说来也奇怪，其他人在古树倒下时居然毫发无损。更神奇的是当场有一个小女孩，在古树倒下那一瞬间，可能被吓到了，小女孩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古树倒下时，那个小女孩刚好站在古树的树杈中间，一点都没有伤到她的皮毛，这真是万幸之至！当时其他人在古树即将倒地时，纷纷往两边逃命。唯有这个邻居，她逃跑的方向，碰巧是古树倒地的方向，更不幸的是，在她刚跑到那座石坟前的石桌边时，古树轰然砸破石坟，邻居的头碰巧耽在坟前的石桌上，所以才会出现邻居脑浆迸裂的惨景。全村人都感觉惊奇，大家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奇巧的事情发生？不知道这是不是幂幂之中上苍对她的惩罚？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家的这个女邻居，虽然与我家不和，虽然全村人几乎都不待见她，即使有罪戾，但罪戾再大也抵不过要被古树剥夺她那宝贵的生命啊！

在我十岁那年，父母通过艰辛的努力，终于在老屋对面大约五百米的山坡上建了新房，从此我们一家搬离了原来的老屋。偶尔我和大哥会回到老屋，回到老屋的核桃树下，与小伙伴们玩耍。

老屋前那一棵核桃树，一天天慢慢的老去，秋来核桃结的果子越来越少。听二叔说也不知什么原因树上的老绵虫越来越多，从上到下的树杆几乎都被老绵虫钻了无数小洞，看来老核桃树真的老了。

我离开老家已经四十多年，以前的老土屋早已推掉不见当年的影子。先是幺爸在原老屋基上建了砖瓦房，后来幺爸搬离老家居住他乡，再后来幺爸的房屋连同老屋基一并卖给同村外姓人家，屋前那棵老核桃什么时候不见的，我不知道，没有谁告诉过我。

老屋不在，老核桃树早已不见。但当年与老核桃树有关的那些人和曾经的过往，一直驻留在记忆深处，时常在我的梦乡闪现。（3303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