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感觉麦穗离太阳最近。而麦穗的麦芒,是太阳之手射出来的另外一种光芒。
五月里的麦田,一片金黄。目之所及的之处,麦香的味道有着丝丝的微甜。尽管,麦子还没有熟透,揪下一株青涩的麦穗,把它捧在手心里,一下下搓出麦粒,再把头一昂,一张嘴,就把这一把嫩嫩的、圆润的、散发着微甜的麦粒吃了下去.....是谁说过的,吃了小满的麦粒,可以长个头的......
母亲说,可不敢再揪麦穗吃了。
这是麦子渐黄的五月,小满的五月,青涩的五月。站在麦田的母亲,看着自家的三亩麦田,心里有些掩饰不住的喜悦与小小的满足。而我,往往咀嚼着微甜味道的麦粒,尚不认可母亲说的这是糟蹋粮食的行为。
2
开春,麦苗返青的季节。为了防止麦苗过早拔节,影响粮食的产量,父亲总是在母亲不断的催促声中,借来邻居家的牲口,用碌碡来回碾压一边青苗。只有这样,母亲才踏实一些。
然后是施肥、追肥、浇地、除草......不能错过了任何一个环节。就像侍候自己的孩子一样,什么时间该喂奶了、什么时间该打预防针了、什么时间该晒天阳补钙了......对于这三亩麦田,母亲心里自然有数。
母亲心里自然有数的母亲,对待这三亩麦田,就像对待自家的儿子一样,尽管有些严厉却极力呵护。
过了小满,阳光变得越来越耀眼,越来越金黄,仿佛麦穗就是它延伸的枝桠,或者阳光的一小部分。这个时候,干热的南风吹得人浑身燥热,它一日日地吹着,吹得田野渐渐成了金黄的颜色,这时,麦子快熟了。
在空气中浮动庙殿里晨祷的馨香,仿佛向我吹来母亲的气息......
若干年后,当我读到泰戈尔的《母亲》时,总感觉小南风吹送的麦香里有母亲呼吸出来的气息。她每天一步步迈向这三亩麦田的影子,就像一种晨祷的仪式。
而我,远远地跟在母亲的身后,谛听麦田里吹来一阵阵麦香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某种盛大的仪式,将我缓缓包围.....是的,它有着太阳的暖照,有着充足的奶水一样,滋润并喂养着我麦穗一样的黄金的年少岁月。那时,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麦粒一样金黄的少年,尖尖的麦粒,划过了我的皮肤.....就像我偶尔的发痒,母亲用手指轻轻地一挠,就有麦麸一样的细碎的皮肤从身体里滑落了出来.......它们落在地上,成为麦地的一部分。
3
芒种见麦茬。这是农谚。麦收就在芒种的前后,我虽然不谙农事,但是对于季节的敏感是从布谷鸟的叫声里得到的启示。作为夏候鸟,它的叫声从麦粒饱满的时辰开始鸣叫。
这个时候,母亲总是踩着布谷鸟的叫声起床,提前蒸几锅馒头或包子,准备过麦;父亲则去集上买来新镰刀,找来磨刀石,细细地磨,一遍遍地用手擦拭着镰刀的刀刃,目的是为了割麦子的时候省力又省功。
这磨刀的声音和像磨刀石砥砺在一起,总有一种浑身迸发出来的力量,让人信心饱满。
这个时候,耳边的歌谣至今回味不已:老天爷,别刮风,老天爷,别下雨,打了麦子先给你......
4
麦子终于黄了。麦子终于熟了。
熟了的麦子,像母亲眼中流动的金子......终于可以割麦子了。
这个时候天还未明,东方刚显出鱼肚白,奔向麦地的小路上就隐隐约约地出现了收割小麦的人。
远远地看到的景象是:每一块地头的农户人一字排开,把一块麦地把严实,就像收割机的刀口对着地头一样,我知道,最庄严的割麦时刻开始了。
趁着早晨的凉爽,弯下腰,左手搂住麦子,右手的镰刀顺势一拉,刷刷两下,一大把麦子就割了下来。父亲在前,哥哥在后,我则,站在哥哥的身后,分开地垄,一行行开始收割小麦了......
割麦子可有讲究啦!要求地净茬低,这样不丢麦穗,这样也利于点种玉米等秋粮。
父亲一边割麦子,一边给我讲道理听。而母亲,则在我们的身后,将麦杆子长的麦子打结儿,当做麦绳子来用,她利索地将麦子打好捆儿,一个个麦个子倒在我们的后面,就像我们全家人的战利品。
看吧:不一会的时间,回头远望,大小均匀的麦个子摆放整齐的捆绑在一起,就像是自己地里生长出来的“孩子”。
有时候,割麦子割得累了,我就学着母亲,不太熟练地打麦结儿,然后放麦打捆,我的手法虽然略显笨拙,但捆绑出来的麦捆儿却十分结实,不容易散乱.......
5
头一次割麦子,我还没有觉得割麦子是什么费力的农活,然而一晌钟不到,我就被炎热的麦浪和浑身的汗水给打得败阵下来了。望着远处的地头,我想退缩却又碍于面子说不出口......这个时候,母亲总是鼓励我说,好好读书吧,只有好好读书,你才能成为城里人,就不用下地割麦子了。
我开始“放羊了”,就是磨洋工的意思。左一磨蹭右一耽误,不一会儿,和父亲哥哥相比,自己的活儿就被落下了。而母亲的话至今回荡在我的耳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长大后,读到了唐代诗人白居易《观刈麦》中的诗句: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现在想来,这首诗的这部分,算是当时最真实的写照了。
6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就悄悄回家了。
我和父亲还有哥哥在地头小憩的时候,矮小的母亲,以“荷箪食、携壶浆”的形象悄悄地出现在了地垄......
我知道母亲的不易,除了割麦子,还得回家做饭,给我们送饭吃......
这个时候,母亲看着满地的小麦:她知道,这自家经营的三亩地,除了交公粮,余下的都归自己支配......一家人可以天天吃到白面和馒头了......
一想到这些,母亲趁着我和父亲还有哥哥吃饭的时间,顺手拎起一把镰刀,就走进了麦地的中央,她低下头的一瞬,好像有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敛翅膀/睡在我的双肩”
长大后,我成为了小县城里的人。喜欢诗歌的我,此刻最想给母亲朗诵海子的诗歌,尽管母亲不知道海子是谁。不知道海子是谁的母亲,她已经握着最后一株麦穗,住进了麦地里。
此后的岁月里,每当麦子黄了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悄悄地走进麦田,寻找割麦子的母亲。
此后的岁月里,麦子年年岁岁在疯长,而我的思念,也随着麦茬一样,一次次在梦中收割着母亲的背影......
这年年岁岁的寻找啊,麦茬枯黄了一次又一次......我的眼睛,干涩了一次又一次。至到有一次,我把远处拾麦穗的大娘当成了母亲.....
这一晃啊,30年的岁月就这么过去了。
每当麦收的时节,在麦穗的耀眼的金黄中,我仍然能够依稀看见母亲矮小的身影,只是她此刻身披着金黄的袈裟,被远方大片大片黄金的麦浪所包围......
2020年6月2-7日于芳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