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村口的红柿子
那个时候,生产队里有很多柿油树,田坎边、山地旁、小溪畔,大凡在既不碍事,也不大影响树底下农作物生长的地方,往往会伫立着一棵光滑硕壮的柿油树,它们零零散散而又蓊蓊郁郁地扎根在野外,就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成为故乡土地上一道道靓丽的景致。
柿油树是柿子树的一种,因为以产柿油水为主,所以老家人都习惯叫它柿油树,而把它果实叫着柿油,以别于常见的柿子。据说,拿柿油水来漆木船、刷油纸伞特别的好(杭州油纸伞就很有名)。处暑一过,柿油成熟了,翠绿色表皮油光发亮,拳头一般大小,沉甸甸的,砸在头上准会起个大包,一点也不像市面上那种红彤彤、软绵绵、甜津津的柿子。
可是,大人们说,如果时间长了,我们这里的柿油也是可以变红变软变甜的。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们都想尽了办法。生产队集体采收过后遗落的柿油,被我们如获至宝一样藏在米糠里,或是用枯黄的松针覆盖着,或是从每颗的表面扎进一截芝麻杆放在墙角凉置脱涩。几天后,我们就忍不住一日一次甚至是一日数次扒开藏着的柿油,拿来逐个翻看。好不容易看到果皮上出现了一丝黄晕,就迫不及待的咬开,刹那间腮帮和舌头都麻木了,特别涩口,只得扔掉。想吃味美的柿子,还是寄希望于走村串户的货郎客。
柿油成熟时,生产队就组织大家把它敲打下来,直接挑到油榨坊统一压榨。这是一项技术活:柿油分批次倒进碾槽,水牛拉着一人多高的石碾,围着一个直径20来米的碾槽转圈,将它们一一碾碎,碾碎的果肉填进编织好的草把子中,再细心地盘成饼状,码在榨床里,用人力撞击榨出其中的汁水——我们都叫它柿油水,然后贮藏在家家户户送来集中的坛坛罐罐里,经过漫长的发酵后,再运出去卖掉。据说,方圆几十里,就数我们那里的柿油水质量最好,所以很受下江客的欢迎。
运送柿油水是一项体力活,只有青壮年才能胜任。运送柿油水的日子,家家户户天不亮就起来忙碌,吃过之后,每人挑着一百来斤的柿油水,借着星光,相约着出发,走十五里多路,送到小镇河边的船上去,赶回吃中饭,下午再送一担过去,一天两个来回,得走六十多里路,外加验货、过磅和中间的等待,一天两头黑。每卖出100斤柿油水,就有4角钱的收入,这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也算得上是额外的可观收入了。
送柿油水的日子,我们小孩子就要承担起一部分家务活。放学回家刷锅洗碗量米洗菜,做好一切准备后,大家不约而同聚集到村口的高岗上眺望。每当远远看到一队挑着水桶的身影蜿蜒而来,我们就飞奔回去生火做饭或者炒菜。可是,我们看得更多的是一垅宽阔的田野,是寂静的青山,是青山之上的夕阳,是迎着夕阳飞回林子的鹭鸶,是山脚下悄悄升起的淡蓝色的暮霭。两列青山的中间,是父母归来的必经之路,我们一边眺望着那个路口,一边交流着天马行空的见闻,其实更多的是不时猜测议论一下父母的归程。不知不觉中,逐渐加浓的暮色从青山脚下弥散开来,向着田野向着村庄迫近,隐藏在心底的忧伤也在逐渐加浓。很多个时候,脖子望得酸了,天地也混为一体,什么都看不清了,也没能等来一个人影,大家只好怀着隐隐的忧伤,各自闷不做声地往家里走。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等待的黄昏,我们意外地发现比我们站得更高的,是秋风中一颗红彤彤的柿子!
那是一颗多么光洁漂亮的柿子啊!夕阳的光束罩在它的上面,把它照得通身透亮,就像一团即将熔化的金子,又像一盏橘红的小灯笼。它胀鼓鼓的,似乎承受不住果肉的重量,马上就要裂开了口。我们望着它,砸巴着嘴巴,纷纷议论,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柿子!一定是!
原来,我们的柿油树真的可以结出那么诱人的柿子!
这棵长在路边贫瘠岗地乱石堆里瘦瘦的柿油树,在不被注意的时光里,默默经受着风雨的洗礼,直到秋风吹落最后一片树叶,我们才看清时光打磨过后的柿油——它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一场华丽转身,它拨开了我们认知里的一层迷雾,原来它真的是可以变软变红的,只是,少年的我们都败在了时间的面前,没有耐心等来成功的最后一刻。
我们都爱吃柿子,可面对着这个漂亮的柿子,没有哪一个人提出要把它摘来吃了。有人说,就让它坐在树梢上,替我们守望归来的父母吧!有人说,是我们的父母最苦最累,应该把它留给最渴最饿的那个人;还有人说,它就是柿油树一颗美好的心灵,值得我们仰望和学习。
随着木船和油纸伞退出舞台,家乡的柿子树早在很多年前就消失了,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被风吹个干净,也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但是,那个困难时期,寻常百姓烟熏火燎日子里的那些亮色,都成了温暖的记忆。
挂在村口的红柿子,是岁月馈赠给我们的最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