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我初进校门的那段时光是美好的。自由,散漫,没有压力,书包里装着自制的玩具,没有任何教辅读物。我们也没个正式学校,仿佛一群羊,随意找个地方就可以圈住。戏台下、宗堂里和借用的民房都飞出过我们琅琅的读书声。有一天,我们被领着推推搡搡来到临近村庄,交给了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中年人是我们的新老师,姓明,他干练地将我们安插在一片乌黑的头颅中,就如把一块坚硬的冰丢在了汪洋里。
在一间土屋那个没有门的厢房里,五六十个一二年级的学生挤在一起上课。几块木板、几块砖是我们的桌凳,上课下课大家一律手脚并用爬进爬出。没有讲台,木质黑板上多处油漆都掉了,灰扑扑的。全部课程由明老师一个人教,一个年级做作业,另一个年级就上课,他在教室两边忙个不停。有时候,他讲着讲着,不得不停下来,皱眉,颔首,很难受的样子,喉咙里响几声,接着我们就闻到一股酸水味。他一定是吃多了红薯,反胃了,我们偶尔也有这样的经历。
明老师一点也不凶。他用方言教我们认字,数数,说故事,讲道理。放学时,还帮我们赶狗。我们很快就喜欢上他了。他家就在学校隔壁,课余时间,我们在教室外打闹,他总喜欢在一旁编制篾货。只见他操起篾刀,在楠竹底部切开几个口子,用十字交叉法塞入几根木棒,篾刀背打在木棒上,哗哗哗,粗大的楠竹被他几下剖开。他再继续用刀背,刷刷刷,打光竹节,然后认真把楠竹剖分成需要的粗细大小。有时候我看见细细光光的篾片在他手中缠缠绕绕,变成箩筐、簸箕、米筛,感觉真是神奇。那时候不理解他为什么总喜欢做这些,现在想起来才明白,他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教书那点工分自然不能养家糊口,只有靠自己想办法补贴点家用。
明老师的篾刀也经常为我们服务。那时候大家都没有小刀,更不用说卷笔刀了,也没有多余的笔,笔芯写短了或者笔尖压断了,他就用那把篾刀亲自给我们削。学一百以内加减法的时候,他还削小小的竹棒发给大家,帮助计算。起先我也有,但不久他就不许我用了,我得用心算,他耐心启迪我摆脱外界帮助,慢慢走向自立,可谓用心良苦。
明老师要我们及时理发勤剪指甲,经常上课前检查大家的手是否洗干净了,耐心教会我们养成良好的生活和学习习惯,这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里,是不常见的事情。那时学校还搞勤工俭学,我们去不了大山砍苞茅杆,他就带领我们在收获后的田野拾拣那些遗落的稻穗,在荒弃的坡地上种芝麻。然后拿这些小小的成果去换取我们需要的教学用品和文具。当时物资匮乏,学习文具也难买,他要花一天的时间走上一百多里山路,到毗邻的江西瑞昌买来粉笔、练习本、铅笔。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翻越哪些山,吃了多少苦,才买回这些文具的。
但我们那时真是太贪玩了,经常犯些错误,惹得他生气。记得那是个秋日,他到很远的地方开会去了,就叫大家在教室里做作业,由我们几个班干部负责维持纪律。午饭后我们竟然忘记了进教室。男生打,女生闹,屋空中、晒场上都是跑动的身影!他到身边时才被我们发现,我们赶紧跑进教室,手忙脚乱地翻书包。最后一个跳进教室的建国竟然险些将他撞倒,他没呵斥一句就让他钻到座位上了。全班,不,整个山村都安静极了。暴风雨就要来了,我脸上的汗擦一把又一把,总是没法干净,心嗵嗵地狂跳。他居然没发一言,老半天后,才把我们几个班干部唤进了里间的办公室。我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根削得光光的竹鞭派上了用场。我们是原野上随意生长的树木,枝枝蔓蔓,需要修剪。
明老师实在普通得很,不能教我们背《弟子规》、《三字经》,不能给我们讲恐龙与外星人,也不能给我们一片幻想的星空和飞翔的欲望,但他朴实,善良,真诚,让我们明白许多生活的常识以及做人的道理。在那个小山村里,他默默地吃了很多的苦,但总带给我们希望的火种,让我们打破蒙昧,于混沌中摸索前进,走出了大山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