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布瓦的痕迹
院子里的这些瓦片有多少年了?40年,80年,还是更长?
穿过岁月的烟雨,仿佛是大浪淘沙后的英雄,每拆掉一座旧房子就会淘汰一批残次的布瓦,直到所有的房子都不盖瓦了,这些留传下来的布瓦,才被闲置,堆积在墙脚边和柿树下。
最近一批布瓦,是包产到户后买的。那时,家里多起来的粮食和农具都需要地方存放,房屋渐显局促。1983年初春,父亲盖厨房时买回了一堆布瓦。这批蒙着烟尘的布瓦,是从人家手中买来的,夹杂着赭红和土灰色,规格不尽相同,质量也不看好。
家里最早的布瓦,是解放前买的。三年时间内,战争三次摧毁了我们家的祖屋。曾祖母常说,日本飞机扔下炸弹,把房子炸个精光,屋瓦眠床没了,耳锅炉罐没了。面对满地瓦砾,年轻气盛的祖父没有哭泣,他心中坚定了一个简单的梦想,那就是建一座坚固的房子!恰巧,当时太平寨有栋旧房要卖,那是深山老林里的一栋护林房,离我们家有上十里路。祖父用低廉的价钱买下它,带着一家老小把它拆了,再燕子衔泥一样,日夜兼程,运回那些砖瓦木料。这种老式火砖宽大厚重,每块有十多斤;瓦片是藏蓝色,厚实宽大,每片几两重,敲起来泠泠的响;木料更是好得不用说。祖父用那些厚实的火砖砌前墙,盖起了当时农村气派的连五屋——正屋两边各两间房子,外加一个厨房。可惜当时买回的布瓦不够,部分屋顶只好盖茅草。如此算来,这祖屋上的布瓦,应该有百年左右历史了。
2001年,家里拆掉正屋和厨房,在原址上建楼房,父亲决定楼房不再盖瓦了,他认为,假如新盖瓦,就算房屋漏垮了,我和弟弟都可能不知道,因为我们不住在老家,更谈不上及时翻检了。把两座旧房的布瓦择优用来盖新厨房。布瓦要盖得严丝合缝,狂风暴雨或者飞鸟和家猫在上面的走动,都可能弄翻瓦片,引起漏雨。加之布瓦翻检起来又很不方便,任何一个地方漏雨都只能从最边缘的沟瓦开始,全线进行,劳神费力。那种蹲在房顶上小心翼翼猫着腰的持续劳动,实在是太磨人了。十多年前,厨房一侧墙面裂开了一条很宽的缝隙,而且呈逐年加宽之势。不得已,去年,全家人决定重新翻修厨房。我们一致同意新厨房也不再盖瓦了。拆厨房的时候,很多人劝我们请台小勾机来,说半个小时就可搞定一栋房子,周边人家都是这么做的。我们也知道,那样更省时省力,但我舍不得这些瓦片。这些小小的瓦片,已经融入了我的生活、我的情感。在现代机械强大的攻势面前,它们绝对毫无半点招架能力,我也不愿与它们做这种顷刻间灰飞烟灭的残忍别离。
这些覆盖在老家房顶上的瓦片,相邻之间有序交接,一行俯,一行仰,交替排列;它们肩并肩,手挽手,遮住了骄阳,挡住了风雨,始终站在高处,默默付出,庇护着一个家,让奔波不息的脚步得以休息,让漂浮的内心得以沉淀,让一个家庭有了温暖与安宁,有了一个家庭应有的模样。
在现代化进程中,它们是落伍了,但它们不是累赘,我不愿意看到它们在钢铁机械推枯拉朽中化为齑粉。这些瓦片,在我祖父、父亲的手上传递过,曾经带着他们的体温,也很可能承载着包括曾祖父在内先辈们的心血,它们和家人一道送走黑夜,迎来光明,见证了艰难岁月里的奋发和清汤寡水日子里的温情,寄予着一个家的安稳、幸福、希望与梦想,多像一位慈祥的长者!我应当以正确的方式把它们保存下来,让它们与新的家园结合在一起,至少给后人留下一片记忆。这似乎是一种使命!于是,我们先把它们一片片装进竹箢篼里,从房顶小心运到地面,再转到不占道的地方码放好,哪怕再费时耗力,也要自己动手拆除。
这些布瓦,呈圆弧状,质朴无华,现在早就不生产了。过去,我们这一带农村家家户户都是这清一色的布瓦房。小学二年级时,我曾有一段时间痴迷地观察过它的制作过程。在我上学必经之路的大林木旁边一个简易的草棚底下,住着一个砖瓦匠,他有着绝然不同于我们的口音,好像是广济人,矮小,和善,似乎谁都没把他当一回事,他终日住在那个小棚子里侍弄那些泥土。泥土在反复摔打的过程中,杂质也被除去了,变得细腻柔软,变成了像面团那样的泥坯,再拿塑料盖住,防止水分蒸发。如果是制作砖块,就把泥坯直接填装到木格模具里;如果是制作布瓦,就把泥坯先制作成尺寸固定的长方形泥垛,用钢丝竹弓在泥垛上平行切取出一条泥片——就像揭起一张纸那样,再平敷到圆形的木桶模具上。砖瓦匠一手迅速地转动木桶,一手用瓦刀蘸水打磨,不一会儿,泥片变得均匀光滑起来,他一抖木桶柄上的机关,木桶顿成四瓣。这些泥片也干脆利索地与木桶脱离,被均匀地分成四片——这就是做好了的布瓦坯子。所以,规格一致的四片瓦,就一定能够围成一个漂亮的圆。这些布瓦坯子码到外面凉晒,直至干透,再集中送到土窑里烧制。烧制成功的瓦片大多呈现青色,摔而不碎;而火候不到的,则呈现出土灰色,稍一碰撞就会碎成几片。为了让泥片更好地与木桶分离,木桶的外面套着一层纱网,就像给它穿上了一只袜子,在敷上泥片之前,往上面洒些水,脱落起来也就轻松自如了。因此,在一些瓦片的背面可以清晰看到纱网的印迹。这大约就是布瓦名称的由来吧?
在与大自然相处的过程中,我们的先人,终日在泥土上摸爬滚打,不断地学习、研究,从泥土中找到了很多灵感,种庄稼,栽花植草,制砖瓦、陶罐……人类的衣食住,一切来之于泥土,一切又归之于泥土,实现了生态循环,也可谓是把泥土的作用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而今的农村,再很难看到这种布瓦了,取而代之的是琉璃瓦,也有更轻便的树脂瓦,还有不少房子不盖瓦了,直接现浇,水泥抹面。终究有一天,布瓦会不会永久的绝迹,而成了纸上的传说?
很多人不止一次建议我们把院子用大理石铺装或者直接给封闭硬化了,省得这样劳神费力的,但这不符合我们建一个生态院子的理念。除了把布瓦装饰成花墙之外,我们想选取一致的瓦片切割成花条,按照中华传统文化装饰图案埋入地下,建成带花纹的生态小路。面对这些产自不同的年代,出自不同师傅之手,规格型号也不尽相同,大小、厚薄、颜色也难得一致的瓦片,我也犯难了。符合要求的布瓦不多,它们也经受不住打磨机的切割,机械一接触,就碎了。这些瓦片啊,是饱受了岁月的沧桑变得憔悴不堪,还是它们原本就如此脆弱无比?它们是如何从过去走到现在的?
瓦片,沉默着,在越来越鲜亮的乡村里,完全失去了位置。
但,无论如何麻烦,我也要留住布瓦的痕迹,也把先人智慧的结晶,把这些美丽的故事与美好的祝福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