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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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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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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淡化的辞年

老家有一年四节礼的风俗,这“四节礼”就是指在四个不同的传统节日,姻亲中的男方要到女方家去“拜节”(有的也叫“了节”)。不同的节日拜送的东西不一样,春节送糕点,端午送蒲扇,中秋送月饼,除此三节之外,还有“辞年”这一节。

所谓“辞年”,就是春节前夕,女婿领着老婆孩子提着一刀肉之类到岳母家去省亲。由此而发展为三代之内的姻亲都必须这样,算是晚辈对给予自己生命的亲人的感恩。在老家四节礼中,拜年和辞年尤为重要,成为我们那一带的行为圭臬。这种风俗始于何时,无从稽考,但有关辞年的记忆很深刻,也很温暖。

我家到外婆家有八九里路,中途要经过一条一里多长的狭窄山坳,其余的几乎都是窄窄的田塍。那时候,乡下还没有班车、摩托车,就连自行车也没有,很少有像样的道路,田塍既是耕种便道,也是乡村主要通道。江南年关,雨雪又多,阳光太珍贵了,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新年,做米粑、炒米泡、打豆腐、杀年猪、杀鸡,扫晒浆洗,事情繁杂,都在赶着天气抓紧时间做,而辞年又不可省略,所以,多数人家的辞年就像到邻家去借个火,来去匆匆。大冬天的,都在乡村之间窄窄的田塍上奔走,你一脚我一脚,田塍就被踏出了泥浆,这样一来,在湿滑的田塍上行走就更加不便了。大家像溜冰一样小心翼翼,双脚左一撇右一捺的,滑来滑去,很是麻烦。相遇的时候,往往只能一方站定,容另一方通过后,才能迈开步子。遇上宽水沟或者被踩得稀巴烂的地方,小孩就只有依靠大人来帮忙了。经常看到有人走着走着突然就滑倒了,身上被涂上很多泥巴。一些人为防止摔倒,就专挑那些衰草连连的田塍,这样绕山绕水的做法总要多走不少的路。我很怕走这样的泥巴路,又不想绕道,有时难免滑倒,不仅如此,每次来回,裤腿内侧总是糊上了厚厚一层灰白的泥巴。出门前,暗暗提醒自己再不能这样了,可回到家里一低头,裤腿什么时候又糊上了光光的一层泥巴,样子很不光彩。

路虽然很是难走,但只要跟着父母热汗涔涔的赶到外婆家,就可以开始肆无忌惮的饱享口福,那种走路的不快很快就被忘记得一干二净。

火炉边烤火也是一种幸福的体验。外婆那个村子的木柴很丰富,家家户户在厨房一角的地下建一个圆形或者正多边形的池子,我们当地把它叫做火炉。取暖的时候,就把木柴架在中间燃烧,大家在四周围坐,熊熊的大火立马驱走了冬日的寒气。即使年关再忙,烤火时候,面对辞年的我们,外公总是照例坐在属于自己的围椅上,问起我们家一年的收成和困难,还有哪些需要置办的年货,有时也问来年的打算。我一边吃着外婆端过来的糕点美食,一边听着大人之间的对话。外公的问话,在年轻的父母看来,类似于一场面试。而对于一些困难,父母回答得有些拘谨。气浪灼热,木柴仍在蓬勃燃烧,通红的火光在父亲年轻的脸上跳跃,他明显是在有意回避,父亲企图把家庭中那些困难的枝节蒙混过去,外公似乎早就洞若观火,他很慈祥,也从不批评人,他总是把父亲答话中的那些罅隙挑出来,再细细询问。火的威力在逐渐加大,我烤得两颊发烧,脊背也开始冒汗了,却舍不得离开半步。外公总是主动帮助我们家解决一些困难,虽然父母都没有这方面的要求。当然,这样的真心帮助,对于我们家来说很受用。辞别时,外婆也总是给我们不少好吃的东西带走。辞了年,母亲了却了一桩心愿,也算搁下了一副担子,我们家就开始一门心思迎接新年了。

年龄稍长,这辞年的差事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天生胆小,既不敢反抗父母的命令,又怕经过那个长长的山坳。每当经过山坳时,总感觉有野兽和怪物就隐藏在我看不见的灌木丛后,随时会偷袭我。我憋着气,尖着耳朵,快速迈动两条小腿,心怦怦的跳个不停。小虫在地坎上的飞跃和风吹草木的簌簌声都没有逃过我的耳朵。从地坎下经过时,总幻想着猛兽在潜伏中伺机扑过来,将我轻易按倒吃掉。母亲每次都能够看出我的心思,喊我去辞年时,常常让弟弟与我作伴。而当我是一个人去的时候,她就亲自送我经过那山坳才返身,而返程时,我起初也需要舅舅护送。稍大之后,我就在山坳路口等候别的路人一起经过,这样不得不独自在路口玩上一阵子。

辞年对于我这样有些贪玩的孩子来说也是一种考验。一段路来回要走上半天,单调乏味外,还有恐惧。年关的父母都很忙,而这辞年还是不能含糊的。农村风俗是乡村的一部公认的法律大典,谁都不可违背。我也不敢违抗父母的命令。每当我完成了任务后,总能够得到一些奖赏,包括半路上陌生人的表扬,这于我是一种荣耀。我代替父母回答外公的询问,这也能获得他老人家的奖励。再说,父母实在是太忙了,能够帮着家里做一件事情,也是很有意义的。所以,即使感觉有些痛苦,但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农村崇尚“礼尚往来”,离开时,都会回赠礼物,那些殷实的人家还要回赠很多物资。离开外婆家时,我口袋总是塞满了点心。外婆每次都是亲自送我到村口,站在土梁上,看着我一步步走远,一句句的祝福着,“出入平安”“百事顺遂”“东遇财西遇宝”“吉祥如意”。我如坐上了祝福的小船,一漾一漾的荡出了山村,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现在,我很少回去辞年了,外公外婆已离世多年,这种事多由打工返乡的弟弟去完成。即使我偶尔去,也都是坐在车子里,随着公路绕个大圈子,面对熟悉或陌生的风景,一概匆匆而过。而外婆就长眠在村口那个荒岭上,对着我曾经常走的小路,只是那里再也看不到我的身影,我再也听不见她绵绵不尽的祝福了。

而今的农村,在外打工的多了,这一年之间的礼节都只能集中打包处理了,一年就一次,简单干脆,有些连礼品也不挑选,干脆塞几百块钱,像了却一件任务。

自从父母在县城里居住下来后,亲戚也只有赶到城里辞年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的一个表叔带着他儿子赶来辞年,找不着我们的住址,电话打到父亲手机上,我下去接他们。他们像快递公司员工一样,将几斤肉交到我手里,打算就离去,一再挽留,他们才上楼和父母交谈了十几分钟,喝杯水抽支烟离开了。也难怪,他们当晚还有两家亲戚要走,都在几十公里外,这么晚去赶路,都只因为平时一个忙字啊。我看见他们的汽车消失在城市辉煌的灯火中,仿佛看见一个节日的祝福与传统的年味消失在一片忙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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