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驱车去苏北,偶见一块开满白花的田地,我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棉花!棉花!
40多年不见雪白的棉花地了。我在农村长大,带着泥土走来,时下的小康生活总不能湮没儿时乡村的岁月。听老人讲,老家东台早在同治年间就是产棉区,那时候有个知县叫欧阳锴,大面积推广种植棉花,比张謇提倡种花早了30年。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种棉花带有强烈的爱国爱集体意味,广播里整天高喊全县誓夺皮棉“百万担”。每个生产队都有规定的种植面积。为了增加亩数,有的生产队就开垦湿地种植棉花,虽然芦柴长得比棉花旺盛,但秋天一到仍然可以见到星星点点的白花。
我的三叔是远近闻名的种棉好手,每年春节刚过,春寒料峭之时,他便与生产队强劳力们一起,在棉田里深挖墒沟,施放河泥沤制的底肥。暖风吹过,四野的麦地绿浪起伏,嵌间其中的一片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分外耀眼。打谷场上,三叔他们光着膀子将仓库中一袋袋棉籽铺在地上暴晒,一股刺鼻的农药味随风飘散。他们在不停的翻动,三天后一旦棉籽放在嘴里咬出“嘎巴”响,就坐下来挑选饱满发黑的棉籽。我问三叔,为啥要挑黑籽?三叔翁声翁气地回答,黑籽老嘛,老了才能出苗。挑出黑籽,三叔将它们浸入水中,直到籽壳发软,用手一捏籽冒出仁儿来,才捞出沥水晾干,撒上农药拌匀,再用草木灰搅拌。那时,种子场已经开始用营养基育苗移栽,但三叔他们仍然丢种点播,虽然法子很土,但很实用。他们一人捣埯,一人用小木棍儿量埯距,每个埯里丢两三粒棉籽。
八九天之后,小苗出土了,露出两片嫩嫩的叶片。整田苗儿出齐后,三叔他们开始“间苗”,每埯只留两棵苗。我问三叔,好好的苗儿为什么拔掉? 三叔说,不间苗,谁都长不大,抢肥。三叔是个粗汉子,但间苗十分细心,他的手指黑紫黑紫的,散发着绿腥腥的味道。等苗儿长到三至四片叶子,三叔他们又开始“定苗”,每埯只留一棵壮苗,缺苗儿的地方移栽补齐。
不觉,杨柳吐出了嫩绿的叶片,麦苗也挺直身子开始拔节孕穗,棉田里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绿雾。太阳常常将三叔宽厚的影子印在无声的大地上。当枝上出现花苞时,三叔他们便端着化肥盆子,拿着小铲锹和勺子,一边除草松土,一边施肥。终于,棉花开花了,那喇叭花儿一片嫩黄,偶尔也有白的红的,三角苞托着五个瓣儿,蕊儿特别娇艳。果枝长出后,三叔他们又开始打“公枝”,把没有花铃的枝桠全部掐掉,不让其汲取养分。
那时,生产队的棉田连成一片。学校放夏忙假了,生产队长分配我们的活儿就是给棉花治虫、捉虫和打公枝。棉花的害虫特别多,有红蜘蛛、棉铃虫、盲蝽蟓、蚜虫等。有的虫子专吃叶子,有的专食花蕾、钻蛀棉桃。三叔他们从棉花定苗就打药,起早贪黑,顶着炎炎烈日,整天背着沉重的喷雾器,力争把每片叶子正反两面都喷到。不久,棉花长高,枝枝杈杈很快笼住了地面,人们只能钻进密不透风的棉田里捉起虫来。此时,虫害最为严重,学校一律停课,学生参加捉虫劳动。虫子多得捉不过来,我们只好拣大虫子捉。收工后,老师在地头数虫子,看谁捉的多,数一个,掐一个,“啪”的一声,一股绿水从虫子尾后冒出来,场面十分刺激。老师再三提醒学生,不准偷吃嫩棉桃,谁吃就开谁的批斗会。
放学后,我还要帮三叔他们捉虫。三叔捉得很细, 一个花苞一个花苞地翻,一个棉桃一个棉桃地看。有时三叔检查我捉过的枝叶,发现漏虫就嚷我。三叔说多了,我就不服气,故意在他捉过的枝叶里仔细找,找到虫子就让他看,三叔一脸无奈,只好说,太多了,谁也捉不完。此时,倒是便宜了家中的几只鸡,见我和三叔进门,就噗噜噜地围过来,争抢我倒在地上的虫子。
金秋十月,棉花吐絮。一望无际的棉花地,如同一曲壮美的交响乐,那洁白的花絮千姿百态芳容百变。这个时候,学校开始放秋忙假,生产队长分配我们的活儿主要是拾棉花,当然还有拣棉花、晒棉花、剥棉花、送棉花。
拾棉花多在多云天气,没有太阳暴晒,十点以后下地,露水已褪,棉田不再潮湿。花瓣拾在手里,软软的、绵绵的、暖暖的。其实,拾棉花并不轻松,三叔同样是把好手,不论是四瓣还是五瓣花,他都能轻松地用四指抓拾,而且没有拉丝花。我可不行,指甲盖上沿常常被戳得血直冒,拉丝花、沾干棉叶花随时可见,有时不小心还会碰断棉枝和撞掉棉桃。
那时最热闹的地方是供销社的收花站。码头边泊满了装满棉花的船只,岸上人生鼎沸,领号、排队、过磅、验花、运送、记账、出单……有时天不亮就撑船或摇撸过去,由于船太多,披星戴月回家是常有的事。大家没有怨言,因为评了好等级,个个都是喜滋滋的。
这年深秋,大姐的婆家派媒人来“通话”,想在春节办喜事。那时家里人口多,经济状况不好,但母亲说再穷也要为出嫁的女儿陪上马桶和两床棉被。母亲专门步行至溱潼乡下的湖西庄去置办马桶。那天晚上,满天星星。母亲满头大汗背回一个大布袋,虽然很累,但她极其开心。打开布袋我才知道,里面装了一只枣红色的铜箍马桶。母亲说,是上好老杉木,做工考究,九底十三顺(九子十三孙),卖家才要了12元钱。
之后,母亲为大姐准备棉被。面子用砌房时亲友贺送的一红一绿缎子料,里子用供销社刚扯回来的白底蓝条洋布,几乎花去了全家人的布票和线票。现在,就等棉胎了。按照惯例,母亲找生产队长议购了十斤籽花,发动全家人晚上剥花籽。余下的就是弹棉花了。
我的大姑父是远近闻名的“蓬匠”,即弹棉花的,但即使是亲戚也要预约排队登门恭请。直到过年前,大姑父才和他的徒弟抬来一张四五尺长的大木弓,那弓腰身不弯,只是两头装弦处向前伸出,稍微弯曲。一只粗布袋里装了一只七八寸长的圆柱形木锤,柄较细锤较粗,用于击打弓上的弦。一只米筛大的黄楝木圆木磨盘,近两寸厚,看上去十分结实,是用来压实棉絮的。其余就是布纱机了,就是一根四五尺长的顶端有叉线凹槽的竹竿子,用于为棉絮网上棉纱。当然,还带来了一大卷芦柴席。
母亲笑逐颜开,为他们煮了放了三个荷包蛋的面条。大姑父脸色黝黑,不苟言笑,只顾吃,不作声。吃完饭,他们卸下堂屋的两扇大门,用凳子搭起一个工作台。徒弟铺上芦席,称棉花,然后均匀铺上。大姑父准备木弓,装上牛皮弦,之后换上旧得发白的大褂子,将一条宽厚的帆布带系在腰间,再将弯曲的富有弹性的小竹竿插到腰后的扣子里,接着徒弟帮他将木弓钩到小竹竿垂下的线的小钩子上。那副打扮十分夸张而且沉重,又好像有点艺术性。他左手执弓,右手紧握大木锤,在弹花之前似乎说了几句吉利话,然后弹了几下空弦,那嘣嘣的脆响顿时传遍屋子,飞出屋外,如粗犷的乐曲,格外好听。接着,他由前到后、由左到右,反复来回富有节奏地弹了起来。那棉花在牛皮弦上蹦跳缠绕,纷飞的棉絮像鹅绒柳絮般上下飘飞,地上渐渐铺上薄薄一层透明的白绒毛。几个来回弹下来,棉絮终于厚了起来,雪一样洁白蓬松。下面,大姑父的绝活开始了。他把红头绳梭子装到布纱机上,胸有成竹、不加思索、有条不紊地在棉胎上娴熟布线,一会儿功夫,一个空心双喜布好,紧接着布出两只鸳鸯,更绝的是布出的波浪花边整齐均匀。接着纵横布出大方格,对角布棉纱,最后用木盘竭尽全力压棉絮。晚上,两条棉被全部蓬好,母亲杀鸡打酒热情款待他们,因为不要工钱,所以招待自然要好些。大姐出嫁那天,枣红色的马桶和厚厚的缎面被子,受到沿河两岸看喜者的一致好评。母亲自觉光彩无限幸福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