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76年12月底一个风和日丽的正午,苏北里下河古镇时堰的小巷子里满是温暖和煦的阳光,我走在小镇东南的一座小木桥上,丝丝凉风徐徐吹过,传来小河上游汰衣女人的欢声和笑语。
我的心情特别好,昨天下午全社中小学文艺调演的情景依然令我陶醉,我的笛子独奏《牧民新歌》引起阵阵掌声,被组委会确定为“元旦汇演”节目之一。要知道,这是粉碎“四人帮”后首次文艺调演,10个节目是公社文化站的领导和专家从50多个节目通过打分精心筛选出来的。今天上午课间休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吴耀先老师笑吟吟地找到我,让我晚上抽空去他家一趟,说有事拜托。因我是编外高中班——“三时工读班”的另类学生,“拜托”二字听起来让我心潮起伏、受宠若惊。吴老师只简单告诉了他家住在镇东南小桥过去不远的吴家墩,究竟住在哪里我并不清楚,为了晚上少走弯路,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我想提前趟个路子。
走过小桥,步入小巷,只走了一会儿功夫,经过询问,我便轻易地找到了吴家小院。三间正屋青砖小瓦房坐北朝南,西山墙临着东西走向的小土路。小院子被不算太高的砖坯墙围着,门头同样简陋。小院子的门没有关,透过小门可以看到不大的天井,天井里有几个盆栽,内有枯萎的花杆。再望前看,便是流淌的小河和小河对岸枯荣的杂树。小院子非常清爽安静,几只土鸡有的趴地上打盹,有的悠闲地走动。我没有打搅吴老师,而是静静地退回,等待晚上正式拜访。
我本来是早出晚归的走读生,由于参加文艺节目排练,加上时堰镇到我家有七八华里地,在父亲的老朋友孙光焘老师的帮助下,我十分荣幸地住到了学校最后一排的老师宿舍的一间小平房里,这是孙老师个人的书房兼午间休息室,虽然不到十个平方,而且低矮潮湿,但有电灯、小床和桌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堂。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村庄普通人家还没有电灯这个奢侈的现代照明设备。
吃过晚饭,我稍事修整边幅,直奔吴家小院。天虽然很黑,但我心中亮 脚下有数,所以很快到达院前。在院外,我隐隐约约听到屋内传出的琴声和吟唱的声音,只是那首《粉碎“四人帮”人民喜洋洋》的歌曲被拉得有点走调。我轻轻敲门,一会儿,一个跟我差不多身高的黑瘦男孩,前来开门,他手拿画笔,疑惑地问我:你是……
我连忙回答:我是赵培龙,应……
没等我答完,吴老师笑声爽朗地走上前来,十分亲切地说:培龙贤侄来了,贵客,快,快请,请进,欢迎你。
我被引进灯火明亮的主屋。屋内人不少,抬尖儿几个孩子,有男有女,见我进来,纷纷走进卧室。见我有点窘,吴老师连忙把我介绍给正在缝纫机上做衣物的师母,说我是赵文俊老校长的儿子,你的老本家,笛子吹得特好。师母说,她跟我爸妈都很熟悉。然后,吴老师拉着我的手,高兴地将我介绍给正在拉琴个子稍高一点的男孩:这就是我吃饭时跟你提及的培龙贤侄。他指着男孩继续介绍:他叫为人,喜欢音乐,从今天开始,拜你为师,学习乐理知识。我一听,心头咯噔一下,心想,吴老师开什么玩笑,怎么没弄清我肚有多少货色,就弄出这样的笑话来。我脸一红,连忙摆手:这可不行,我的水平说不定还不如他(为人)呢。吴老师见我推辞,连忙解释:我从戚老师(专职音乐老师)、汪老师(演出队负责人)、王老师(乐队手风琴手)处打听了,你的乐理知识基础扎实,还会谱曲呢?你在县文化馆刊物上发表的作品我看到了,很有水平的。
我不好意思了,说:那是跟我四叔一起搞的,他的乐理知识才叫扎实,我只知道一点皮毛。不过,如果为人哥哥不嫌我水平低,以后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交流好了。
吴老师就等我这句话,听后十分高兴,他将正在画画、就是刚才开门的男孩叫过来:他叫为山,爱好美术,跟你同年级。这是培龙,笛子吹得好极了。
为山不怎么吭声,只笑了笑,说:刚才天黑没看出来,原来是你呀。这两天你可是校园里同学们谈论最多的人,你现在是学校名人,怪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我听了很不自在,只好笑着说:那是弄着玩的,吹个笛子没什么,汪老师抬举我,每次演出都让我上,把我弄得洋相百出,压力挺大的。
这多好啊,我做梦都想有个出彩的机会,只可惜画画儿没人欣赏。说罢,为山做个鬼脸,继续进去画他的画儿了。
第一天晚上我和为人没有谈什么乐理,只是谈了一些个人的经历,以及工读班没有课桌、板凳和教材以及同学的事。回到宿舍,已是十点多钟。孙老师的小屋十分温暖。我简单洗漱,然后坐到床上,将我四叔的一本旧得没了封皮的《简明音乐教程》拿出来,认真阅读起来,因为我知道既然要做“先生”,没有“学问”哪成?所以,为了不出洋相,这次看得尤其仔细认真。
之后的日子我便成了吴老师家的常客,只要晚上有空我便过来与为人交流乐理知识。时间稍久,对这个家庭也渐渐熟悉起来。原来,吴老师不姓吴,本姓高,名冉泽,出生在溱湖之滨的小甸址高氏书香世家,自小过继给姨家,他的二伯就是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大师高二适先生。吴老师少年时启蒙于私塾,后入新式学堂,曾在省立如皋师范和江苏教育学院就读,学识渊博,闲暇爱好书画,擅长箫笛,对古诗文情有独钟,兴致所起填格律体,大事小事均以诗文记之,因体型偏瘦,因取笔名“瘦箫”。
兴许是高考制度恢复的缘故,第二年的3月的一天,我们工读班十几名同学,取得正式学籍,被分成四组,分别插入时堰中学正规班次学习。我刚好分到了吴老师班上,他虽然不是班主任,但是我们唯一的语文老师,虽然身形瘦小,但声音厚实宏亮。我们插班进来的同学没有课本,吴老师让我们自己借同学的书本抄写。印象中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是鲁迅先生的《为了忘却的纪念——纪念刘和珍君》,他在前边讲得头头是道,而下面同学莫名其妙,我更是听不下去。倒是后来他讲杜牧《山行》,虽是古诗文,我倒听起了兴趣,不为别的,只为老师念诗的奇特,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是念,而是唱,一句连着一句唱:远上寒山石径斜(他唱xiá),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但品评一番回味一下,又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有的调皮的学生听完干脆笑了起来。吴老师不高兴了,愤愤然:诗言志,好诗是用来谱曲吟唱的,只读,体会不了其中的韵味。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吟唱诗篇,是吴越文化之世界文化遗产、百戏之祖昆曲的滥觞,吟唱诗词是一门极高的语言艺术。与为人交流音乐知识之余,我与为山弟兄们同样玩到一起。一天为山问我最喜欢他画的哪张画,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碳素素描《你办事,我放心》(毛泽东与华国锋)。一次,我受为山所托,带他专程拜访我能画会写的四叔,那一天,他用碳素笔即兴为我画了一张很大的速写,大家都说像,但我觉得不太像。此画现在已不知去处。
后来,吴老师为我们讲了许多《古文观止》上的篇目,我们听不太懂,但他让我们背诵,他说:现在不懂,不等于将来不懂;幼学如漆,多少年之后,你们就知道背诵是多么的重要了。老师所言极是,其实这是很高的治学境界。
有一年,我回家休假,专程去时堰看望吴老师,那天吴老师特别开心,可能是刚刚吹过箫的缘故,那等眉飞色舞的情致溢满两颊。我们师生谈了许多,他专门捧出为山为他66岁生日时塑的像,因谈得投机忘情,居然忘却了时间,中午留我小酌。到南京后,我与为山多有交往。吴老师与我亦有书信往来,2001年初,为山亲自登门,赠《瘦箫诗稿》(《江苏教育学院》吴耀先著)一册和贺年卡及吴老师书信一封,并在书页上留言纪念。
“三时工读班”是个由另类孩子组成的群体,因为吴老师的欣赏和倚重,使我在那个特定年代早已荡然无存的自尊得已重新找回,这样说来,老师的礼遇和尊严与所教知识相比,应是更大的恩泽,这种浩大无边的恩泽对我以后重塑人格、再造自我,从容走向美好明天,真正是醍醐灌顶弥足珍贵!
多少年之后,每当听到昆曲或者参加诸如诗歌朗诵会之类的活动,我便想起恩师吴老师,想起他那信任的眼神、谆谆的教诲以及那抑扬顿挫的吟唱和凝重飘逸的箫音,一句话,音容笑貌便会萦绕于我的耳际、浮现在我的面前。
注:吴为山,雕塑艺术家,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美术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