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让人捎来口信,说陈师傅回来了,让我下午放学后赶紧去一趟罗村。
父亲此时恢复工作不久,在罗村小学校办厂做粉笔。沈老师爱人陈师傅是淮阴文工团的演奏员,差不多一个月回罗村与家人团聚一次。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没等放学,我就揣着笛子,一路小跑向罗村奔去。罗村离我们草舍村也就七里地,但中间全是农田,且有多条小河挡道,必须沿着泰东河从陈家墩远转过去,这样就剩下一条河了,而且河上有“拉渡”,一条小船儿,两头系着草绳,过河人自己拉就行了。
天灰灰的挂得很低,云厚厚压得的很沉。泰东河的水被风一波波往岸边赶,卷起的浪花白森森的;高高的圩堤上光秃秃黑啾啾的树枝被吹得左右摇摆呼呼直响,鬼一样嚎叫,瘆人得很。那风魔一般透进我的棉衣,沁得肚皮又凉又寒。盐粒一般大小的雪珠儿随风扫过来,打在脸上像针一样扎。我只好低着头、眯着眼,慢慢挪行。我到离罗村不远的“至青河”时,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四野一片黑白。河边的坡道、码头很滑。我伸手去提没在水中的草绳。绳子很粗很结实,加上系的一条水泥船,我咬了牙才将船拖动。关键不是沉重,而是手指疼痛钻心,那绳子分明就是一条冰棍子,手上滑滑的,掌心刺刺的。过了河,我揣在兜里的小手,仍然火辣辣的胀痛。
我终于到达罗村小学院子。地上已堆了一层半堆半化了的雪,踏在上面咕咕作响。我在小工厂见到父亲。回到父亲宿舍,他先给我倒了一杯热开水,让我烘烘手、暖暖身子,然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特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未拆封的“华新牌”香烟,这种烟贵,二毛九一包。他拆开烟,拿出两支放到桌上。父亲平时只舍得抽一毛二分钱一包的“丰收牌”香烟。父亲帮我顺了顺头发,理了理衣领,提醒我进门要礼貌叫“师傅”。
可能是约好的缘故,沈老师不在家,陈师傅在等我们。陈师傅看上去十分清瘦,头发稍长,鬓角卷曲,留着一小撮胡子,穿着皮夹克,看上去很潇洒。我们进门后,他表示欢迎,但一直没有笑。父亲给他递烟,他不拒绝;给他点烟,他欣然接受。点燃烟后,他猛吸一口,烟纸上似乎渗出了黄油,之后表情十分享受,并吐出一个逐渐上升放大变淡的烟圈圈。
烟抽完了。陈师傅让我先吹一段曲子给他听听。我很慌乱,手扶笛子有些发抖。我情绪平复后,他让我吹一首自认为拿手的曲子。我随即吹了新学的曲子《红星照我去战斗》。我吹完了,脸憋得通红。师傅听了之后,没有马上说话。屋内气氛一时很尴尬。父亲给师傅再递根烟。师傅还是不讲话,抽完烟,卡灭,扔掉烟蒂,然后拿起我的笛子,用嘴对着笛膜来回哈气吹干,待笛声纯正后,站起身,摆好姿势,潇洒地吹了起来。
一曲吹完。我和父亲还有师傅都没有说话。我呆立一边。许久,我情不自禁鼓掌叫了起来:太棒了,太棒了!
师傅没有丝毫激动的表情。师傅吹奏笛子精神饱满,用气盈足。长音悠扬嘹亮,强弱分明,宽阔宏远;吐音干脆利落,清晰饱满,富有弹性。师傅告诉我,这支曲子叫《北风吹》,是歌剧《白毛女》主题曲改编的。我问师傅,能否将曲谱给我,并叫我如何吹奏这支曲子。师傅让我坐下,然后逐小节给我讲解,并用笛子进行示范。这时,父亲稍稍退了出去,等师傅快讲完的时候,父亲又悄悄进来。他满头花白,一身雪片。他拿来两个小纸包。我分明闻到了一股葱油烧饼的香味。临了,父亲再次给老师笑着递烟、点烟。
师傅的课讲完了。窗外天色暗黑下来。父亲将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要走。师傅明白怎么回事,不肯收下。推来推去,父亲说了好多话,师傅才答应收下,并讲下不为例。
出了师傅家门,寒风猛然袭来,我的牙直斗,冰雪打在脸上,钻进脖子,身子直打颤。我和父亲踏雪回到他的宿舍,简单收拾一番,父亲扛起一袋大米,我们便走进了漫天飞舞的雪幕。出了镇子不久,又到了那条“至青河”,真是“野渡无人舟自横”啊!地上雪泥混杂,又湿又滑又黏。父亲把米袋放到我的肩上,然后撸起袖子,吃力地弯下腰,从水中捞起绳子,用力拉起渡船。我知道河水的刺骨,但更感到肩上的压力,心想,离家还远着呢,父亲怎么扛得动啊?
船拖过来了,水泥船上的积雪特别滑。我们父子艰难地走上去。父亲再次将船拉过去,他的手像虾一样红,还有点微微发抖。过了河,道路变小,全是田埂了。一片白茫茫,根本看不清路。好在父亲经常走这条道,路很熟,但大雪覆盖,一不小心父亲连人带米摔到了路边的沟渠里。我去拖父亲,一不小心同样摔了下去。虽然摔到沟里,我们发现里边特别暖和。我们决定休息一会儿。父亲问我饿不饿?我想说饿,但没有说出口。父亲说:我都饿了,这样吧,我们吃点东西。父亲说他吃剩下的半个地瓜,让我吃刚才买的烧饼。我说我们分着吃吧。父亲说地瓜他先吃了,烧饼分着吃,而且让我多吃一点。饼子受了冻,又硬又僵。父亲见我咬不动,说:抓一把雪含在嘴里,等化成水,把饼干放嘴里涨一涨就可以了。饼子吃完了,但嘴巴周围僵得很,说话都走了音,胃里也是凉巴巴的。但吃完饼我似乎有了一股劲儿。我们继续前行。途中我在想,不对呀,父亲好像买的是葱油饼啊,怎么成了实心疙瘩。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那是买给师傅的,好东西给别人分享,我们自己吃普通的饼充饥就行了。我默不做声,继续前行。中途,我执意要帮父亲扛米,父亲说:你的腰杆还嫩,等你长大长结实了,到时候再扛不迟。之后,我们父子摔了多少跟头,真的数不清,但每次我们都乐不可支、开怀大笑。
终于,我们看到村庄的零星灯光。到了家的院子里,屋里亮着灯。母亲听到脚步声,打开门,一股雪连同我们父子,被大风卷进屋子。我和父亲头发湿漉漉的,衣服上全是雪,裤子和鞋像从水中捞出的一样。
父亲放下米,没有马上换衣服,点上一根“丰收牌”香烟,满足地抽了起来。母亲一边让我换衣服一边责怪父亲:多大的雪呀,回来干什么?自己也就算了吧,把儿子冻成这样,怎么忍心的?父亲猛吸一口烟,乐呵呵地故意高声问我:儿子,今天让你受罪了吗?我说:有了《北风吹》,一点不累,太快乐了!看着我们父子奇怪的对话,一旁的母亲莫名其妙。
锅里,母亲为我们留着地瓜粥。吃粥时,我和父亲发现,粥里的地瓜不见了,留下的全是白米。父亲吃着粥只说了一句:地瓜就那么好吃,胃本来不好,给我们吃点就怎么了。
看着我们父子吃得香,母亲不回答,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