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生于1954年,属马,本来与“牛”不相及,奈因1966年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将其从窗明几净的教室卷到了昏暗潮湿的牛舍。那年二哥12岁,个头还不到牛屁股高,虽尚未发育,但看上去也是个细皮嫩肉的英俊少年。如果不是年纪轻轻就与牛为伍,也不会有后来犟得要死的牛脾气。
在没有动力机械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个生产队都有三四头水牛,那时牛是宝贝,没有牛农业生产就失去了依靠。立冬之后,户外没了青草,牛被集中饲养在打谷场边低矮的牛舍里,由养牛人照顾吃喝拉撒。立春过后,打谷场上高大的草垛日渐矮小,春风吹得田野芳草如茵。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二哥和其他3个孩子在生产队长带领下来到牛舍。舍内4头牛屁股滚圆膘肥体壮。队长翁声翁气地说:几条牛孙爹爹服待了一冬天,头头健壮,现在交给你们看了,一来不能让它们惹庄稼,只能吃田埂边、渠道旁、圩堤上的草;二来农忙季节牛干活时你们要剐牛草;三来早上生产队敲钟上工时领牛,太阳下山时交牛。你们每天6分工。
里下河的水牛一般是黑色,个子高大,身体健壮,两只铜铃似的大眼炯炯发光,一对弯弯的大角盘在头上,显得凶猛威武。二哥对牛不陌生,但这么近看牛还是头一次,心里虽然惧怕,但还是摆出一副勇敢样子。
二哥看的牛叫七月,牝的,比较温顺。二哥牵着它慢慢走在田埂上,任其慢条斯理地将荞荞儿、红花草和牵牛花裹进嘴里;盐巴草和烂叶草它则用粗大的牙齿一点一点啃食,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二哥与七月很陌生,保持着距离;七月同样认生,眼里不时流露出戒备目光。一天下来,二哥与七月渐渐熟了,这点可以从七月清澈的满是信任的眼神里看出来。二哥胆子似乎也大了起来,渐渐靠近七月,试探着拍拍它鼓涨的肚子,摸摸它宽大的额头,碰碰它弯弯的利角。两天后,二哥终于爬到七月的背上,与其融为一体。学会骑牛的二哥可神奇了,早上骑牛出去,太阳落山牧归。
二哥说,看牛最轻松是在圩堤上。里下河平原地处低洼,由若干个圩田组成,四周是又宽又高的防洪大堤。夏天,堤上长满绿油油的青草,远离庄稼地,只要将绳子缠绕在牛角上,任其自由自在吃草,傍晚牛肚子准是鼓鼓的。
转眼进入雨季。雨再大牛也要吃草。二哥只好戴上斗笠,身裹塑料布,与七月穿梭于雨帘之中,即使电闪雷鸣也不例外,有时即使穿了雨衣也是浑身湿透。但奇怪的是他从不感冒,七月照样精神抖擞。
随着夏季来临,二哥说有“三怕”,一是洗牛汪,二是剐牛草,三是住牛舍。牛汪,就是牛舍门前挖的大水塘。夏天傍晚牛要到汪里避蚊。时间长了汪里满是牛尿牛屎等污物,老远都是冲鼻的气味。次日清晨,二哥先是洗汪,就是用河水将牛身上那厚厚腻腻的臭泥污水冲洗干净。牛出汪,臭气扬!此时,蚊蠓雾团一般漂移过来。二哥说即使有四只手也拍不完那些乱叮乱咬的东西。尤其是绿身红头的牛虻,被其冷不丁咬一口,浑身发麻,奇痒难耐。进入夏忙,牛比人辛苦,每天起早带晚拉犁拖耙,很少有在田埂上悠然吃草的机会。此时,放牛的孩子就要剐几海青草。什么是海,就是草绳结成的大网兜。二哥结的海口小肚大,活扣漏底,结实宽大,使用方便,装满压实了足有七八十斤。二哥用的磨刀石都是自己到窑上选的,他磨刀用心,刀磨完,将腿伸出,轻轻在皮肤一刮,那细细的汗毛,齐刷刷纷纷落地。二哥很会选草地,大路、田埂、渠道、圩堤边地势平整。他右手握刀,手腕发力;左手麻利地收拾草上杂物。他下手轻巧,挥刀自如,声音匀称,一片草一会儿工夫魔法似的聚拢一起,堆成小丘。二哥一天能割四海草,比别的孩子整整多一海。农忙时节,看牛的孩子轮流住到牛舍里。牛舍里臭气熏天不可怕,可怕的是漫天飞舞的蚊子,即使用干草点燃闷湿麦壳发烟也无济于事。十天下来,二哥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巴掌大的光滑皮肤。
三年过后,二哥发育了,长壮实了,皮肤变成了古铜色。二哥不再放牛,开始用牛。与养牛人一样,用牛人也是生产队长精选的。用牛人不仅能够熟练地驾驭水牛,做场、耕田,耙田、打场等等,而且是牛做的农活,必须样样在行。一个勤勉的用牛人,其实就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农忙时人和牛夜以继日劳作,所以工分也是壮劳力里最高的,每天有13分之多。二哥用的是一头犟牛。二哥的脾气有时比牛还要暴烈,他手中的牛鞭“噗”地一声打到牛屁股上,轻则血痕,重则血口。一物降一物,牛很怕他。经过一段时间对峙适应,牛与二哥相互驯服,居然和谐相处,配合默契,很少“顶牛”。
俗说:“种田没有场,好似小孩没有娘。”场,即打谷场,是生产队集中脱粒、晒稻晒麦、堆放草垛的地方。打谷场四五亩大,地势相对高些,而且紧靠河边。一个用牛人是否做好场,是对其基本技能的检验。一个高爽板结平坦的场,必须经过耕翻、耕地、拉平、压实四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是牛和人的力气活。二哥做场驾轻就熟。首先耕出中轴线,然后循环而耕,犁铧翻出的新土如同瓦楞,一波一波侧身覆盖,形成中间略高、两边渐低的馒头形状,犁耳入土不深不浅,将里层土壤翻推上来,刚好将地面杂草烂茎覆盖在新土下面。这是功夫!接下来用旱耙耙地,最后用碌碡碾压。为使场坚硬结实,耙、碾要反复三四次。牛拖着石磙,反复来回碾压。场做好了,二哥与牛这时才能分清东西南北。
打谷场做好了,一条条装满大麦把子的农船就接二连三地撑到场边码头。接下来就是打场。随着二哥一声吆喝,牛鞭“啪”地一甩,牛便拖着石磙“咕噜噜”走向铺得尺把厚的麦场。接下来就是二哥、牛、石磙不停地在麦场上行走、打转,一直把麦桔压扁、压软,麦粒压落才告停止。
二哥最拿手的是耕沤田。耕田时人、牛、犁浸泡水田里。蓝天白云下,苍茫田野里,牛在前面拉,二哥在后面扶犁、扬鞭吆喝,寂寞前行。春寒料峭,二哥赤脚走在泥水里,几天下来,脚生冻疮,脚丫溃烂。耕稻茬和麦茬的旱田可以穿鞋。起先二哥穿自己打的草鞋,后来有了胶鞋,似乎享福多了。二哥不但会“校犁”,而且会“操墒”。校犁就是调整梨头的角度和深浅;操墒就是能将原有的麦墒自然耕平,而且不留痕迹,为耙田、插秧铺平泥淤。二哥执犁转弯灵巧轻松,将田耕满四周不留死角。二哥与牛形影相随,社员们都喜欢与他一起干活。但他也是全村有名的牛脾气。谁惹毛了他,他说“我揍你”,“你”字还没出口,拳头就到了对方脸上。大队民兵连长是村上的狠角儿,唯独不敢惹二哥,与人耍横时只要看到他,立马鬼避姜三莾一样逃之夭夭。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二哥与牛打交道可能时日更长。那天乌云密布,大雨将至,二哥耕完一块田,紧接着装拖耙。为了赶在雨前耙完地,他挥舞牛鞭,嗯嗯高叫。牛加快步伐,耙哗哗前行。突然,二哥左脚一滑,卡到耙的“Ⅱ”字型之间。牛虽然停止了脚步,但惯性不止的耙刀仍然重重划到了他的小腿上。二哥大叫一声,低头一看,小腿肚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愣在那里的牛似乎明白了什么,仰天“哞哞”悲嚎,流下串串眼泪。二哥双手压住伤口,艰难地挪移到田埂。好在不远处的村民看到,立即通知母亲,一同努力将他抬上牛背,驮到村里的合作医疗站。面对翻开的皮肉,女赤脚医生惊得张大嘴巴不敢下手。还是一位老医生胆大,赶紧清创缝合。二哥呲牙咧嘴咝咝吹气,母亲看得心惊胆颤泪流满面。
至此,二哥与牛打交道近十个年头。村上的牛只要看到他,老远就“哞哞”叫唤。之后,二哥虽然偶尔用牛,但随着年龄增大,毕竟力不从心,不过每年冬天他都去水利工地挑河,平时罱泥、挖沟、挑粪、收割等样样坚持去干,肩上的肉垫比馒头大,手上的老茧有铜板厚,但平时很少发牢骚。
二哥绝对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庄稼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