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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品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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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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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故乡的云

  小时候,母亲拉着我的手指着天上飘泊的云朵说,要是能乘上它,很快就能到达她日夜思念的故乡,见到她的亲人。母亲说她的故乡在遥远的海边,每天都可以闻着带腥味的海风,什么时候一定要带我们去那里看看。

因此从我懂事起,去母亲故乡看看成为我的一个心愿。母亲生长在什么样的地方?作为儿子,在母亲有生之年,没能陪着她去看看,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母亲去世后,我已长大成人,每当想起母亲生前的愿望,那“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撼常象尖刀一样地剌痛我的心。当准备旅差费、出行坐车之类的事由原来的十分艰难变为轻而易举的时候,母亲已逝去多年。没有母亲的存在,即便去了那也将无法体验那种刻骨铭心的原始的情感。正如今天,我站在她曾经生活过的老房子前,身边站着她的后辈亲人,而我的感觉是那样的陌生,他们对我的母亲的过去也几乎一无所知,我的想通过他们得到一些关于母亲在那个年代里生活片断的想法也只能是一种奢望。

不过我闻到了海边空气中特有的腥味了,这是否就是母亲所说的那带腥味的海风?是,但好象又不是。眼前这个海边小村庄,屋舍俨然,道旁屋顶还以琉璃瓦作装饰,以显“新农村”面貌,不远处隐约可见突兀的高层建筑,据说那里建有一个大型的海底世界游乐园,而呼啸的动车组列车不时从屋后山腰疾驰而过。这哪里还有母亲生前为我们所描述的她的故乡的影子呢?此刻站在这里的我,虽然脑海里曾不止千百次地想象过母亲故乡的模样,但眼前的一切我找不到一点切合的地方。表兄、表姐在我身旁指点着眼前这座残缺的破房子说:“这就是姑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这样一堵破墙和几根烂木柱支撑着的快要坍塌的房子,早已找不到一点关于母亲的信息了。我极力想象着那个年月母亲在这里生活的情形,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多世纪前母亲生长在这里,如今,历史的车轮把这个小村带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只是母亲无法看到她故乡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但当我把想象拉回到现实时,还是能够勉强地得到一些印证的。母亲说,她出生在海边,出门即可看到大海,她是看着潮涨潮落长大的。退潮时,她的大哥就去赶小海,每每有收获,全家人围在一起吃海鲜。母亲说那虾蛄有许多脚,爬呀爬的,说着还以双手做出那爬的动作,并说水煮虾蛄味道实在是鲜美无比,等我们长大了一定带我们去那里吃个够。这似乎是母亲对她的故乡的最快乐的记忆了。听着母亲的述说,我觉得那地方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中的童话世界,犹如《大海啊,故乡》那首歌曲所唱的“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那样的迷人。但母亲话题一转,说她的多个兄弟中,有两三个都是因为吃观音土而死去的,那是饿得实在不行了,遇到什么就吃,观音土不会消化,吃下去肚子一胀,人就死了。母亲回忆说,那时她的大哥最疼爱她,自己饿着,把省下来的一点东西给她吃,因此她才避免了饿死的命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母亲所说的关于她的故乡的两种不同的状态,十分不理解。那么一个美好的地方,怎么就把人饿死了?那里是天堂还是地狱?成年后我慢慢地知道,母亲所说的吃海鲜,并不是他们的生活常态,那只是特别的季节,偶然里才有的东西。在那个年代,他们的生活常态是在饥饿与死亡的挣扎中度过的。若不是这样,母亲断不可能从沿海的村落嫁到一个山区的小村去。那时,只因山区小村还有着象蕃薯米、野菜之类的东西,倘可维持人的生命,倘可收留那些从别一个地方来 “找饭吃”的女人。我不知道那时那地的人们何以穷困潦倒到那样的地步?是自然灾害?是战乱还是苛政?我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苛政猛于虎”,这不是古人的臆测,而是字字带血的现实。因为即使是最严酷的自然灾害和战乱,也不可能持续那么长的时日,只有苛政才能够完全剥夺老百姓生存的空间。

表姐和表兄对我关于母亲对故乡的记忆给以点头赞同。他们说那是个“没办法”的年代,他们也曾想着去看望我母亲,但隔着万水千山,存在着那么多的困难,始终去不成,对此也感到十分遗憾。这是我深知的,那个时候,彼此都穷困潦倒,而且那个年代严格控制人口流动,普通百姓异地出行无法解决吃住问题,出一趟远门谈何容易?但话说回来,如果有毅力和决心,再难再远的路也能行成。这一点母亲做到了。

那一年,母亲下定决心要回她的故乡一趟。经过长时间省吃俭用的准备,由父亲陪着她踏上了回乡的路。大约半个月多他们回来了,只见母亲精神状态异常地差,人消瘦得不成样子,头发也白了许多。一到家就病倒在床,调养多日才稍有好转。母亲曾对我们痛苦地回忆过她这次回乡的历程:她与父亲两人轮流挑着一担子土特产,先翻山越岭一整天到县城,在亲戚家借宿一晚,第二天乘车到省城。因为二舅在省城住着,母亲这一次回故乡,寻找二舅,是完成夙愿之一,那是她的骨肉兄弟。到了省城,凭着信封上的地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二舅家。本来失散多年的兄妹相见,该是令人欣慰的事,但二舅妈对他们的到来十分冷漠,并说了许多瞧不起乡下人的话。二舅十分惧内,不敢对他的亲妹妹示好,结果父母只在二舅家勉强住了一晚上就匆匆离去。在艰难地辗转几天后,母亲终于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故乡了。而迎接她的并不是那疼爱她的大舅舅,大舅舅在多年前就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了,眼前只有生活还处于艰难困苦的侄儿、侄女。但母亲总算完成了她回一趟故乡的夙愿,她在那日思夜想的故乡住了十来天,带着说不出的痛苦回忆与愁怅回家了。或许母亲对于回故乡与兄弟相聚,对故乡亲人的期待有着千百次的美好设想,然而疼爱她的大舅去世了,二舅对她冷漠无情,故乡也没有对她的回归给予什么温暖慰藉,残酷现实与美好设想的巨大反差终于将她击倒。母亲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残酷的现实总是与她相伴,为什么自己总被命运抛向一个比一个更加惨痛的境地?多年后,我曾经想过:或许母亲回故乡是不应该的,也许不去比去好。不去,眼不见,心中始终怀着思念,希望还在;而去,希望被无情的现实破灭,一个灵魂可以寄托的故乡在母亲的心中已不复存在,她只能以病痛来疗伤,只能以折寿为代价了!果然,母亲没能等到日子好起来的那一天,没能等到儿子反哺她的那一天,就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我是一定要去完成看看母亲故乡的夙愿的。那一天,我凭着母亲生前所说的地名,在一位当地人的带领下找到了这个海边小村。在路边的小食杂店前,我向一位老者打听我大舅舅家,当我说出名字时,老者立马起身说:“我带你去吧,他儿子女儿在家呢!”之后得知老者是我母亲的本家,睿智的老者说,一听我们的口音,已大约知道了我们的来历了。我看到,如今母亲故乡的亲人生活已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沿海经济的发展泽被着这个小村,表兄、表姐的新房也盖起来了,后辈们也有了出息。善良的母亲若地下有知,应该会很高兴的。

我乘着母亲那朵故乡的云,

经历了思念的漫长,

到达了,看见了,

可心却依然惆怅。

悠悠千载的云朵啊,

请把我的祭奠捎给——

我不曾享受过一天快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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