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再一次走进了这位于古田、南平、建瓯交界的大山。或许是由于时光消逝,年龄变化的原因吧,我的心境是复杂的。小时候,这大山留给我的印象是原始、神秘,是山里人艰辛跋涉的痛苦,是附近几个村庄争夺山林资源引发的无休止的纠纷,是放着这丰富森林资源无法得到利用的无奈。而今天,当我一脚踏进这三十年前曾经走过的林间小道时,虽然没有了当年为生活所逼进山时那一种被压在“五行山下”一般的窒息感,但心情也无法轻松起来。当年父辈们那为了一点微薄收入而负重踯躅前行的身影似乎仍在眼前,草鞋步履唰唰的声音和被重担压迫出来的一声声长长的叹息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青山犹在,而勤劳善良穷得连一件好衣服穿不起,一顿饭吃不饱的父辈们的身影已无处寻觅,耳边只有大山里阵阵松涛的回响,或许这是他们苦闷灵魂发出的呐喊吧?!
这一带气势雄浑的大山属于福建鹫峰山脉的一部分。绵延起伏的群山,分布着面积广大的原始森林和原始次生林。在谷歌地图上可以看到,崇山峻岭中的这一片土地均为茂密的森林所覆盖,一派葱茏绿色,堪称未开发的处女地。而这片土地以外的地方则显示出黄色或白色斑驳的痕迹,那是森林被伐,开采矿山,地表植被遭破坏,土地裸露的明证,是大地被人类蹂躏过的痕迹。
多少年来,这一带大山以其原始神秘、险峻吸引了众多的好事者、好奇者来此寻幽探胜。他们背行囊、带干粮,冒着被蚂蟥叮咬、毒蛇伤害的危险,披荆斩棘,进入阴暗潮湿、岚气蒸腾、青苔满地的山谷,攀越长满席草(长于悬崖,细而长,可以用于打草席)的悬崖峭壁,进入大树参天不见天日的丛林,去寻访传说中安营扎寨于岩洞、敢于与朝分庭抗礼的草莽英雄曾活动过的地方,去寻找山寨人留下的金银财宝,去寻找深山里的灵芝,去感受身处原始森林中与世隔绝的氛围。更有一些人违法并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到大山纵横的小溪里抓骨冻(棘胸蛙),骨冻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它对生长条件要求极其苛刻,须天然无人打扰,水质要绝对纯净。民间认为那是经过山水精华孕育出来的对人体有大补的“山鬼”养的鸡,黑市上往往以高价出售。于是大山周边一些村子常有人带着干粮和照明用具,白天游荡于山涧小溪,以锐利的目光追寻骨冻生活的踪迹,把手伸进冰凉的洞穴中将它们一只只抓获;夜里则利用骨冻出洞觅食的机会,点上松明或以强光手电照射,轻松将它们捉拿。据说骨冻在被光照尤其是在强光下,只是一动不动地坐以待毙。
大山离我们村并不远,步行两个多钟头即可到达,青少年时,由于生活所迫,曾几次深入到大山深处劳作。那时候,山里有一个叫“石壁岭”的小村庄,只有一幢房屋,是当年地下党打游击队常住的地方,房屋曾被进山围剿游击队的国民党保安团焚毁,解放后作为老区根据地,由政府拔款重新修盖了一座木房。长期以来,那一座房子只住着一个名叫“空”的老人,种着几亩地,那里还属于古田地界,属于我所在村的自然村。老人与我们村里的人有亲戚,我似乎见过,长得高而瘦,脚有点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说话很客气的样子。据说老人积畜了一点钱,有一天他的侄子来探访他时见财临时起意,把老人给杀了。村子虽小虽穷,人虽与世无争,但人世间的悲剧还是避免不了!老人去世后,田地无人耕种,于是分给了我们村几户人家各人几丘种着。春种秋收,一年里得去两三趟。那一年是我和大哥、侄儿去那里种分给我们的地,挑着担子来回走四五十里山路不说,一天里要完成锄地、翻地、耙地、插秧等工作,特别艰辛,所以记忆特别地深。有一次,大哥我带到山里抓骨冻,那时山里人不知道什么叫国家保护动物,似乎也没有关于刺胸蛙是保护动物的说法。那是一个夏天,一大早,大哥带着我向大山进发,翻过一重又一重山,然后深入到山谷的小溪。记得山上树林茂密,人在小溪中望不见天日,只听得山涧潺潺的流水声,我们哥俩就这样大胆地在一条又一条小溪中寻寻觅觅。大哥颇熟悉骨冻的习性,懂得察看骨冻的行踪,不停地俯下身子把手伸进冰凉溪水的石罅里,摸到骨冻时就兴奋地喊“抓到了,抓到了!”,一路屡有收获。我给大哥打下手,将抓到的骨冻小心翼翼地用绳子绑起来放入竹篓里。傍晚时分,大哥说,他所熟悉的也就这些地方,不能再走了,再走恐怕要迷路,于是我们带着小收获匆匆赶路回家。这一天虽辛苦,但颇为有趣,印象也颇为深刻。
三十多年后的这一次进山,是应一位专门承包松树来采松脂的朋友之约而去的。近年来,这一带参天的松树林吸引了许多人来淘金,据说如今砍伐树木审批手续严格,树木不能随便砍伐,但松树用来采松脂,只要不在自然保护区内,林业管理部门似乎是允许的。朋友带了几个人一起驱车直达山外的村庄,车不通了,只能步行。时已中午,带路的村干部说,要抓紧时间,不然来不及往返,于是大家一下车拔腿就往山里赶。我们沿着进山的机耕路走,路上铺了一层厚厚枫树叶,软绵绵的,这枫树大概是几十年前大树被砍伐后生长的次生林吧,大家一路走,一路感叹说,要是秋天时来就好了,这么多的枫树真不亚于某些风景区的风景,只可惜没有人来观光。越往山里走,路越陡峭,山好象压在头顶上,已有原始的感觉。到了一个叫“后溪尾”的地方,大家都不想走了。溪还是那条溪,水还是那样的清澈见底。但是通往深山的路走不通了,只好在原地照了几张相片以作纪念。这里是50年代县里一个颇具规模的伐木场,大片的原始森林被砍伐,但次生林在几十年后,也都长成参天大树了,甚至有的次生林也被砍伐过。我们在溪边当年伐木场场部旧址寻找历史踪迹,但已经无法寻到一点儿从父辈们口中听来的那时的辉煌,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只能依稀看见当年厂房的残墙断垣。欲承包松树来采松脂的人说,松树条件的确非常好,但路太远,不好走,无法在山里采脂和生活,于是也放弃了他们原来的想法。本来这些人是专门在深山里讨生活的,连他们都觉得无法在这里劳作,可见这山里的环境确实险恶。
回家的路上,大家真正感觉到了累,为了取捷径走,还在无路的竹林中冒险攀着小灌木走。好在大家体力和耐力都还行,终于在傍晚时分走出了大山,回到了村里。其实,今天的走进大山,也只是“浅尝辄止”的行动,要领略大山腹地的神秘和精彩,须具有大的勇气、胆略和探索精神才行。村干部说,已有迹象表明,这里今后可能会成为自然保护区,并逐步开发成旅游景点对外开放,先头的工作已有许多人在做,只是缺乏大的投资。我想,这是有可能的事,到时我说不定还要再次踏进这大山体味一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