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办公桌上有一盆兰花,好多人都说是君子兰。但它花柄细弱,花簇细碎,看起来与君子兰相去甚远,可能只是“叶徒相似”吧,所以我说它“酷似君子兰”。
除了买花束送佳人以外,我只买过一次盆栽花——那是一株茉莉,高不盈尺,却密密麻麻开了满满一层白色的小花,像是繁星点缀的袖珍版圣诞树,又像是雪后裹素的冬青树,却有着不输桂花的芬芳。从它委身的花摊边路过,我立刻就被它沁人心脾的清香吸引,炎炎烈日之下,也能给人一种特别的清凉之感,由鼻入肺、由肺而浸润全身,令人爱怜不已。但是,我从没有真正养过花,也自知并非有此雅致之人,因此虽流连多次,仍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路过十次八次之后,终于还是抵不住那清香的诱惑,将它带回了家。
但好景不长,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竟是一点好景也没有——自打把这盆茉莉带回家,它好像每分每秒都在更加枯萎凋零。先是满树盛开的小花在一两天内纷纷凋谢,所谓“花无百日红”,盛开了那么多天已属不易,凋谢也在情理之中。可不幸的是,那些原本待放的花蕾也开始枯萎,只有极少数蔫巴巴地绽放了日许。再过几日,枯萎竟然从花柄连接处开始向枝干蔓延,不到一个月,已然枯死了半株。后来,虽然我又换土又松土又浇水又施肥,最终还是回天乏术,不出两个月,连剩下的这半株也完全死掉了。
我未养此花时,此花还呼呼地冒着仙气;我一养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黯淡起来,倏忽便香消玉殒。也不知究竟是它命该如此,还是与我八字不合,但总归与我脱不了干系,心中不免愤懑。第一次这么诚心养花,却那么快就以失败告终,究竟是该懊恼所有感情都错付,还是该庆幸自己并没有付得更多、陷得更深?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事实却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对你如此呵护,你却如此无情,那也休怪我无义了。因此,我任由它在窗台上四仰八叉,就像一件怪异的根雕。
茉莉的凋枯,把我养花的心情也打击的烟消云散。又过了好几个月,这件“根雕”仍然那么不识趣地立窗台之上,甚至竟而还趁微风起时撩撩窗帘、逗逗衣裳,好不恼人。我立刻拿来铲子,把它连根刨起,扔进垃圾桶,把空空如也的花盆搬到阳台的角落。这时我才突然发现,阳台角落里还有一桶不具名的兰花,许久没有浇水,宽大的叶子已经泛黄,软塌塌、皱巴巴地垂向了地面。
这桶兰花本是五六年前从亲戚家带来的一颗球根。因为连个像样的花盆也没有,就暂且埋在半截塑料桶里,放在阳台最里面的角落里。当时我们全家还住在部队大院,虽然住的是二楼,但由于年久失修,阳台漏水特别严重。三楼就是顶楼,头几年夏天雨水特别多,常常是三楼阳台积满了水就渗到楼下,再加上密封不严的窗户也在进水,四面有三面都成了小瀑布,真应了那句话:“外面小雨屋里中雨,外面中雨屋里大雨,外面大雨屋里暴雨。”要不是因为只有阳台是这种情况,我们全家真要考虑出去避雨了。但是,这么恶劣的环境给生在其中的兰花造成了直接影响:一场大雨过后,花桶里不光灌满了脏水,还落了一层石灰。不过,这倒给我带来了便利,浇水也能省则省了。
后来我在外租了一套房子,就搬出了部队大院,但只带走了一些日常必需的生活用品,大部分家具、家电都没有搬走,其中也包括阳台的那一桶兰花。因为距离较远,工作、生活与原来的圈子也基本没有了交集,所以很少回去了。偶尔回去取点东西,那桶兰花总是蔫巴拉几地趴在桶沿上,我就顺手给它浇上水。说浇水也不确切,应该说是倒水,直到水漫桶沿为止,希望可以多撑一段时日。但是,下次回去,它又是那样趴着,蔫巴拉几的气若游丝,不知道上次喝水之后,它是否曾经直起过身子。不过,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唯一可为它做的,就是多多倒水,倒到不能再倒为止。
转眼又是一年。因为买房急需用钱,大院的房子也到了不得不退的时候。因为还没有可以长久落脚的地方,原来的那些家具家电无处安放,只能低价处理,其他的能搬的搬,不能搬的只好丢弃。
“破家值万贯。”这三室一廊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光是些零零碎碎就搬了三天。最后一次走进家门,每个房间再仔细搜索一遍——墙上残留的儿童贴纸,悬挂相框和字画的钉头,厨房昏黄的油烟痕迹……这都是我们曾经在此六年留下的生活气息。当我走上阳台,一眼瞥见角落的那桶兰花,它那宽大、厚实的墨绿的叶子映着日光,好像在说“请把我也带走”。头一天还一蹶不振,只浇了两天水,就又这么精神抖擞起来,怎么能让我不心生爱怜。于是,我带上它,带上此间六年、此院九年、此生十三年的回忆,转身离开。关上房门的那刻,那对已经残破的春联再风中摇曳,好像在向我招手告别,像欢送,又像不舍。
回到租处,这桶兰花依然被安置在阳台的角落,虽然不再受雨打灰埋,但饥一顿饱一顿的情况却没有什么改观。直到我把茉莉的残躯消除殆尽,这桶兰花那病恹恹的样子才又重新进入我的视野,我赶紧给它倒满水。我想,等找到足够多的新土,我就给兰花移到茉莉的花盆里去。可是,我却并没有真的去找土,虽然济南尘土飞扬,但要想等老天把足够种花的土送来,恐怕毫无可能。
又过了半年,新家装修完毕,我们终于要住进自己的房子。虽然我们搬家已经驾轻就熟,但收拾、打包和取舍仍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而那桶兰花又成了最后的踟蹰——半截脏兮兮的塑料桶,怎么看也与新家格格不入。因此,我们最后还是决定把它留在那里,也许新租客会善待它。
到新家归置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来阳台上的滑板车忘带了。幸好钥匙还没有还,我赶紧驱车去取。打开房门,最后一次看看这住了整整两年的地方,正如两年前第一次走进来时的模样。我走向阳台,拿起滑板车,却又一次被那桶兰花勾住了脚步——六年前,一颗鸡蛋大小的球根,顶部只冒出来寸许嫩芽,连一片整片的叶子都没有。苦苦挣扎了六年,没有人悉心照料,除了上顿不接下顿的水,除了免费的阳光,没有其他任何肥料供养,经常徘徊在死亡线上。六年之后,它不仅活了下来,还从一株变成了八株,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小小兰花,可以说是伴我寓居多年,新家装成,怎么就不能有它三寸立足之地?所以,我下定决心,还是带它回去。
回家以后,我把绿萝腾出来两盆,凑出一大盆土。又把兰花原来的塑料桶剪开,把八株一分为四,五株种在茉莉花盆里,剩下三株根据大小分别种在三个盆里,分别由我、夫人和两个孩子负责照顾。一开始,孩子的兴致很高,经常去给自己的兰花浇水,拔一拔看看有没有生根,但久而久之,关注也越来越少。都说“孩子没有长性”,此话果然不虚。在这件事情上,夫人的表现可谓是一成不变——从来也不管。所以到了最后,只有我的工作量翻了两番。
两个月前,我把五株合种的兰花搬到了办公室,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俯仰之间便能相见。我想,最近它与我见面的日子应该比此前多年加起来还多吧。
这盆兰花,从初识到现在,已经整整七个年头。所谓“七年之痒”,无非是因太过熟悉而索然无味。但这相伴七年的兰花,我却仍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它花期几何、花形怎样也基本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只隐约记得一簇并不怎么引人注目的白色小花。就是这么一盆不起眼的不具名的兰花,自从来到我家,从部队大院到出租房,再到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曾经两度险被抛弃,更不知曾经几度从垂死枯萎中复苏过来,却越来越发扬光大。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君子兰,但它一定是迄今为止我养的最成功的花。花虽不艳,貌虽不扬,即使没有天时地利,也没人疼没人爱,但只要有哪怕一点点水,它就努力去吮吸;只要有哪怕一点点土,它就努力去扎根;只要有哪怕一点点光,它就努力去舒展;只要有哪怕一点点希望,它就那么努力坚持执着地活!
“君子固穷”,所以它不挑三拣四。“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它不花天酒地。“君子无所争”,所以它安于现状。“君子易事而难说”,所以它不求全责备。“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它永不言弃。所谓“德不孤,必有邻”,它终于赢得了尊重,虽然历程漫长、坎坷,但那些布满累累伤痕的叶子已经化作春泥。
它酷似君子兰,但我并不想求证它是或不是,因为它在我心中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君子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