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张庆成
老宅有两处,都在柏树村,大瓦房,土木结构。最老的一所在我刚记事时就有了,另一所建于1989年。
最老的一所建造于何年,我也不知,父母长辈没有跟我说过。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它就是旧房了,想必是清末至民国时期的建筑,听说祖上有点钱,在后来我家翻泥瓦时,的确在瓦片下的横梁间看到一沓民国时期的钞票。这所老宅面南背北,三间两耳,院落小,有道大门,三外公家住东边,我家住西边,两家共用中堂屋。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父母决定拆除旧耳房,在原址上又扩建耳房三间,分楼上楼下,这样一家人住着也就不显得拥挤。不过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地板是泥土的,光着脚丫踩在上面,冰凉冰凉的,有点柔软,只是没过多久,也就变成水泥地板了。
自从新盖了耳房,我家就从耳房出入,不再走原先的老大门。靠正房的两间耳房,楼上做寝室,楼下是待人接物的活动场所。另外离正房最远的一间做猪圈,楼上堆稻草,楼下关猪。猪也养的不多,就两三头。在计划经济的农耕时代,农户一年到头往往养两头猪,一头留着过老年杀吃,然后把猪肉腌制晾干,叫腊肉,要留着慢慢享用,一家人吃一年。另一头猪要交给国家,让食品站的工作人员来收购,换回一沓不多的钞票。耳房楼下做活动场所的两间屋子,中间并无墙体隔开,而是相连为一体的。里面也没有过多陈设,进门看到靠后山墙摆着一张碗橱,橱柜半人多高,橱柜上面的墙上贴着领袖像。离橱柜往北不到两米的墙脚,挖有一尺见方的小火塘,下午四点后用来炒菜热冷饭吃,晚上烧柴取暖兼烧开水。夜深人静的时候,火塘往北楼梯下靠墙的柱子脚,不时会传来咚咚咚的响声,声音很重,就好像是有人在冲杵臼,每次响动的时间间隔一秒钟左右,响响停停。当你再次打算认真听一下的时候,它又不响了,过小段时间,当你不经意时,那响声又来了,地板还微微有点震动的感觉。我那时年纪小,单独一个人还真有些怕。这个声音在人多的时候会响,人少的时候也会响,但响声并不会持续一夜,一段时间后就停了。家人开初也向周围邻居打听过,是不是在冲杵臼或者捶打什么,可邻居说并没有呀,还说他们有时也会听到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伴随我多年,直到现在这个记忆也抹不去。后来又听人说是不是下面有地河,另一种更为普遍的说法是,建盖新房时,可能是主人对木匠师傅招待不周,得罪了他,所以木匠师傅做了手脚,背着房主暗设机关,作为一种对房主的惩戒。抛开其他因素,现在想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佩服中国古代木匠大师的聪明才智和那高超的技能。难道真是高手在民间!
火塘对面的墙上开一个窗户洞,窗户不用时可以闭合上木制的那两扇小门,需要采光时从里面再拉开,没有玻璃和纱窗,是通风的,中间有三股竖型木方条隔接里外。窗户洞下面放着一张方桌,供一家人吃饭时用。顺着墙脚往往摆着七八个草墩,那时一般农村人家是没有沙发的,条件好的最多有几个方凳。
早晨的时候,火塘一般不生火,做饭都用灶。灶打在正房西边那间房屋的楼下,它紧贴西边的墙。这间房屋的楼上堆放粮食和杂物,楼下算是厨房。那个时期我家最多时竟有八口人,一天必须蒸一大蒸子饭才够午饭和晚饭两顿享用。烧火塘做饭,锅太小没法蒸煮熟。大人先把饭蒸熟后就去做菜,菜的数量不多,就两三个,同时再加上一碗母亲腌制的咸菜也就够了。每个菜数量较多,数量少是不够吃的。家中常备的菜有土豆、红薯、南瓜以及村子前各家自留地里自种的各种蔬菜。咸菜的品种主要是酸腌菜、豆豉、腐乳。午饭做完后,灶洞里还要添加一次柴火,然后倒入一桶冷水,待水涨后,又倒入米糠,米糠里拌上一点瓜藤菜叶之类的,水再次涨开后,一大锅猪食就煮好了。猪一天也是要喂两次。那时,为了砍够一年的烧柴,大人在冬春农闲时节往往天不亮就结伴到两三里外的山上打柴去了,中午才挑柴回来,把柴整齐地堆在家门外空地上。一年的柴,堆放好后有一人多高,四五米长。
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家又在老宅外的菜地上盖了一间畜圈。1982年包产到户前,家中领养着生产队的一匹枣红色小马,生产队每天给我家记四分公分。小马平时就关在这间畜圈里,放学后我常常牵着它到路边小河畔吃草溜达。包产到户后,我家用960元买了生产队里的一头年轻力壮的水牛作犁田踩粪用,这头牛也是关在这个畜圈中。在我的少年时代记忆中,除了上学读书外,先是饲养那匹枣红色马,后来就是跟这头水牛打交道。
老宅耳房的南边,这间畜圈后面的空地上,往往堆些我家的干柴和草垛。在中学时代周末或假期的午后,我常常到这儿看书学习,这里的确很安静。老宅耳房楼上,我睡的床头,摆着一张高脚的八仙桌,桌上有一架粉红色的盒式闹钟,我经常在那里学习作业。初三那年我上学起得早,是这架闹钟把我从梦中唤醒的。那时,我读高小和初中的学校在对面的村庄,要经过田野和河流。
现在我要说的这所宅院相比上面说的老宅就要年轻得多,是后来新建的,它是我参加工作后回家时常常居住的地方。宅院仍然保持了原先那所老宅的建筑风格,三间四耳的院落。只不过楼上楼下的窗户已经用上了玻璃,门板屋檐刷上橘红色油漆后,整座房屋也算是金碧辉煌。它离原先那座古宅有几百米,地势也高一些。它跟其他人家的院落一致,一排排成行,整齐划一,是经村民小组统一规划的。我大哥一家住在东边两间,楼上楼下属于他家,东边两间耳房也归他家。我的分在西边一间,也是楼上楼下兼西边两间耳房。母亲归大哥抚养,父亲拢我。按照千百年来农村的规矩,说大儿子住东边,小兄弟只能住西边。这也倒不难理解,大哥建新房出的力多,我在外工作,我的妻子也是在外工作,假期回家能有一间住住也就够了。
这座宅院打有一口水井,一年四季都有清水,很是方便。两边耳房最初是使用椽子盖上瓦片的,后来改造成砖砌墙,都只有一层,水泥钢筋浇筑的平顶。平顶的耳房便宜收晒谷物粮食。我从外地回来,也经常登上耳房平台观望四周。
向东望去,远远近近的屋顶,最显眼的是礼拜寺那高高翘起的琉璃瓦屋檐,那是本村回民做礼拜的场所。记得我读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由于校舍紧张,学校曾经临时把教室安在那里一段时间。礼拜寺大殿前面左右各有一棵缅桂树,一朵朵金黄的缅桂花在宽大的绿叶间散发出阵阵清香,这花香伴随着回族和汉族儿童幸福成长。紧挨礼拜寺的南边那崭新的建筑是小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这里曾是东风公社革委会所在地,那时只是一个显得古朴而又非常有气势的大院落。解放前,这所大院又是本地一个乡绅的住宅。
在礼拜寺和小学的背后,距我家宅院前方一百米远处,现在虽然已是民房,但在我的童年时代,那里也有一个大院子,当时是柏树大队的队办企业所在地,里面能生产面条,还有一个打铁铺。那个大院的空地上经常停着一台红色履带拖拉机和一辆手扶拖拉机。对于年少的我来说,这个地方也是我的乐园。父母曾经说这里在解放前是个小学堂。
目光再往更远一点看,是大东山那青黛色的山峰轮廓,那是埋藏着铁矿石的地方。山脚曾经有过一个国营钢铁厂,我和小伙伴常常到那里捡拾废旧小零件做玩具,有时则随村里的人晚上去厂部的小广场看露天电影。
凭栏往东南方看,视野更加开阔,田野平畴尽头,大尖山诸峰耸立。尖山顶上有一个能依稀可辨的瞭望台,可惜我直到现在连山腰都还没有爬上去过,更不要说是山顶了。山脚下的大山洼村倒是很熟悉,我的高小和初中就是在那儿读的,不住校,天天走读,很辛苦,也留下了许多记忆。
正南方向的山就小得多,隐约可见一片翠柏林,有一条公路斜山而过,通达易门县城。小山脚下的摩所村,是回族村子,村中央曾经有三颗大树,大树下是清真寺。清真寺前曾经有一口泉水,水很清凉。记得我们做学生的每个星期三下午到马家箐劳动回来,都会到那口青泉边喝饱水才回家。
说到马家箐,那个小村旁有几块地,当时算是我们学校的学农基地,现在我从宅院往西南方望过去,马家箐已经被象鼻子山遮拦。象鼻子山离我们村不远,我小时候不时还跟大人去那里捡柴。象鼻子山实际是跟罗家山相互连接的,罗家山是这头酷似大象的山的背脊和屁股,而象鼻子山则是大象回头延伸的长鼻。罗家山在我家宅院的西边,山的北端也就是这座酷似大象的屁股位置有一座寺庙,名叫天然寺。这座寺庙我上去过,背靠山崖,山崖下出细流,山崖前三面又有三块巨石,巨石高过寺庙,寺庙门则是两块巨石中的一个洞。站在天然寺前,面向东方,可俯视柏树坝子。从寺庙的山脚下流向东方的扒河也尽收眼底。
我家宅院的背后是娘当山,又名绣球山,这座山很大,从远处看,的确似一只飞舞的绣球。我们村的山地和祖坟都在这座山上面。现在我站在耳房顶是看不到这座山的,它被我家的正房遮住了。
罗家山和娘当山之间有一个小的缺口,缺口处有村子,叫旧县。从旧县往西,层层山峦之后是小街乡,那是我最早工作过的地方。
娘当山与大东山之间,离我家宅院的东北方两里处,是六街集镇,小时候是我经常去买小人书的地方。站在我家耳房的平台上是看不到的,它被附近的房屋遮拦了。
现在,那所最老的老宅还在,只是破旧不堪,堆些杂物,产权还属大哥家。1989年建的这所宅院却已卖给了本村的一户人家,房屋不算旧,产权已不在是我们的了。
我有时回老家办事访亲祭祖,只能远远地望望这两所老宅,回忆它曾经属于我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