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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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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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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依

原以为我已忘记,多少年过去了,我竟也从未想起。

可是这些日子,我心一直隐隐作痛,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脆弱,才发现那扇原以为牢牢锁死的大门亦如窗户纸般纤薄,一捅就破,才明白这么多年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自我的感觉而已,都是假象,原来自己也一直处在无暇奔波中。

创伤可以愈合,甚至可以不留下痕迹,可是抚着过去那些创处,或者看着若隐若现的疤痕,又何尝没有痛楚的感觉,更何况还是心上的呢。

记忆也并非全无缘由,下面的就是打开记忆阀门的引子吧。记忆有痛苦,也欢欣,但痛苦之至,欢欣之极,都是在大苦大难之后的。

这一段路,太熟稔不过,哪个地方拐弯直走,哪个地方过桥,哪个地方经过村落,哪个地方上坡下坡,都一清二楚,似乎闭着眼睛也能打个来回。在以前,有两个人,总是一前一后,互不相语,却又心有灵犀,前面一个走不很快,后面的也落得不远,若即若离,似乎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心里有我,又时时为这有我而感到丝丝微甜,然而彼此又从不去说破。

可是如今,这一段路,我却视作畏途,去与不去,犹犹豫豫。这两个月来,我满腹心事,竟无所适从。两个人跳出农门的梦是早已就破灭了,各自回到乡下又如坐愁城,每日的琐碎与忙碌,村人的闲言碎语,犹如置身无边的异域荒漠,内心无聊孤寂之极。莫非我们又要走父母的老路,娶妻嫁人,生儿育女,与黄土黑泥相处一辈子,那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我又能拿出什么作一生的承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呵,我又能有什么力量可以左右这一切。外面风言风语是早己传开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三道四,去阻止呢?

这一段路,我走过七八里地,是一塘荷叶绿水,走过池塘,沿着小溪,再拐一个弯,是一片竹林,踩着干枯的笋壳,哗哗直响。我穿过竹林,抬头几户人家就在眼前,在房屋前,有一口水井,那便是小溪的源头,半亩荷塘的由来了。

在远处,我早看见一栋老式青砖黑瓦马头墙的旧房子,厚重的大门敞开着,只是大门上的腰门虚掩着。我直走去,步子从容沉着,可心却是嘣嘣像要跳出来,好在此刻周遭没有什么人,他们都下地干活去了。终于到了大门口,我站住了,手去敲门,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手又缩回来,我转身要走。可走出没几步,我又回过头,不甘心似地再转身,手又去敲门,轻轻的。我等了片刻,却没有声响,我又掉转身走了。在不远处,我又回过头去,望着那虚掩的腰门,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着。

我走进竹林,踩着干枯的笋壳,脚下又是哗哗直响,我伸手折了根竹枝,百无聊赖地,边走边扯下竹枝上的竹叶。走了不一会,却走到一块空旷的平地,平地上一幢房子,却由一道土墙围着,砌在土墙上的一扇大门正对着竹林,一条鹅卵石小路从门口一直通到小溪边去,在门口的一张竹椅上,坐着一个女孩子,眼睛正朝着竹林这边看。

“依依——”我几乎是冲口而出,但又立刻止住,一边自己在心里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世上怎能有这么相像的人呢。”

“叔叔,我的名字,是青梅姑姑告诉你的吧。”小女孩抬头看着我,“我是一个可怜的人,她们都可怜我。”

“青梅?”

“我看见你站在她门口,却不开门进去。”

我回转头,穿过竹林正好看见刚才那栋老式青砖黑瓦马头墙的旧房子。我脸一红,却又不敢确定地问:“你叫依依?”

“是的。你刚才不是喊我吗?”小女孩有些奇怪地瞧着我。

“我刚才不是叫你,你青梅姑姑也没有告诉过你的名字。”我一本正经地说。

“那你刚才?”

“我刚才叫的是我的堂妹子,她叫尹依,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啊?原来是这样。”她的语气淡淡的,眼睛也看着别处,也不再说话,好像当我不存在似的。

我也非常诧异,她这么大一点的小孩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像翻书似的,表情又如此冷漠,我却又忍不住想与她说话。

她眼睛盯着树梢头看,我却只是看着她,又对她说:“你还真别不相信,你跟我堂妹还真像,模样像,连神情也像。”

“真的吗?”我以为她听说后马上就会这么问,可她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不由心里来气,咦,这小丫头片子,还真这么顽固,有个性。

“鸟儿停不了多久,过一会儿,它就要飞走了。”小女孩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终于说话了,我却惊奇她的冷寂,她这些莫明其妙,不明就里的话语,使我不得不又细细打量她的脸,她的脸是如此平静,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我顺着她的目光,在梧桐树枝上落着一只小麻雀,正瞪着小巧的眼睛在四下打量,见没什么动静,就用小嘴梳理羽衣,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叽叽喳喳声,使小麻雀瞬间竖起身子,又侧着小脑壳在听,接着自己也叫了几声,便撒着欢儿飞走了,消失在竹林里。我似乎隐隐约约听见两只小麻雀快乐的叫声,在一前一后一上一下相互追逐嬉戏着。

“我知道,小鸟单个儿太孤单了,它也想要一个伴儿。”

我回过头,却发现她眼里湿润润的,我心中一软,竟有些微微痛的感觉,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叔叔,你能常来吗?来看看我,跟我说说话,我总一个人儿,没有一个伴,我好孤单。我爸妈总在地里干活,夜里回来也不理睬我,只是两个人唠叨个没完。我也总是天晴了,就坐在门口晒着这太阳,看着这竹林,这梧桐树,这天上飘着的白云,飞去的小鸟。下雨时,我就呆在家里,望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雨,雨水打湿了低矮的土墙,打着墙头的狗尾巴草,还有墙脚紫色的白色的小花,雨水打着鹅卵石的小路,击起一个个小小的水泡。”小女孩忍不住抽泣了。

对于她的邀请,我略显突兀,又瞬间释然,我伸手搭在她一上一下瘦削的肩上,似乎想给她一点点力量,同时在心里又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小女孩的脚怎么了,她也永远站不起来了吗。

“叔叔,你答应我,好不好?你常到这儿来,来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她几乎在哀求我了。

我想着她那颗小小的孤独的心是多么需要有人安抚呵,我使劲地点点头,诚恳又肯定地说;“我会的,我一定来。”一边掩饰着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我们拉钩。”她竖起小指头。

“拉钩就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我心一阵隐隐作痛,我想起我的堂妹子,她也与她一样,然而小小年纪却最后死掉了。

过了几天后,我真的去了,我没有理由不去,这个小女孩长得多么像她呀,这几天我时不时想起她,又时不时把她当作她,我确定,我心里就是这样的想法。

那天我跟小女孩讲起了她,讲我们小时候在一个藤制枷栏睡觉吃饭,在晒谷场上跳房子,踢鸡毛毽子,下雪天我们背着条凳去山坡滑雪,拿着竹篙敲屋檐下长长的冰凌子,春末夏初,我们端着糖瓷杯去村西茶叶土边摘酸甜的刺泡儿。

“叔叔,你非常喜欢你的堂妹,是吧!”

“是呀,我们家就她一个女的。”

“哎呀,你们这么要好,那不是天天在一起玩?”

“后来我们也不能在一起了。”

“为啥?你为什么不能去看她呢?你不去,她一定好孤单,好寂寞,她一定难过得要死了。”

“我不敢去。”

“为啥?”

“我怕我婶,我婶后来不准我去,我去了,她就骂我,要赶我走。”

“那她妈真坏,为啥要骂你,赶你。”

“她妈不坏,是我不好。”我几乎不能再说下去,我好像是要一步步掉进过去那个痛苦的陷阱。

我又想起在一个拐弯的坡道,我和堂妹开心的笑声,她坐在父亲做的木板子车上,我在后面推着,下坡的时候,我松开了手,让木板车自行滑下去,堂妹大声尖叫着,笑着,突然一声尖刺的刹车声,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痛喊,我不敢再想下去。总之,后来我们两家成了生死路人,堂妹也只能永远坐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来,再后来,一场突入其来的病,她最后竟死掉,这也成了我永远的痛。

小女孩看着我默然不语,也心有灵犀似的一声不吭。我看着小女孩,轻声地问她:“你的脚?”

“一场病,再也站不起来。”

“别放弃,终有一天,你会站起来的。”我无话可说,只能拿话安慰她。

小女孩摇摇头,却又很坚定说:“叔叔,我不怕。”

我看着小女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不让掉下来,我就转移话题:“依依,我跟你哼个小曲吧。”

“荞麦白花结黑籽,妈妈磨粉蒸粑子,荞麦杆儿红又青,堆成山儿高高的,小妹抬头望着天哟,天上淡淡几片云,哥哥山下扎轿子,哥哥扎呀扎轿子。从前山里住着个小仙女,抛个绣球儿等在山口哩,哥哥山下扎轿子,妹儿山上唱小曲,哥哥扎呀扎轿子,妹儿小曲给哥听。”

“叔叔,青梅姑姑也哼过这个小曲,她哼得可比你美。”

“啊,她也跟你唱过这歌?”我心里一惊。

“是啊。叔叔你喜欢青梅姑姑是不是?那你为啥不扎个轿子把姑姑接了去。”

“小孩子家家,可不许乱说。”我装作生气的样子。

“你上次来还不就是去找她吗?可你又不敢进屋去,你今天来这却碰不到她了。”

“她?不在家了吗?但我今天却是专程来看你的。”

“你说的是真的?”小女孩不相信的表情,但又很开心的样子。

“是真的。”我很认真地说。

“我相信。青梅姑姑走的时候,到这来看过我,我提起了你,说有个叔叔来这找过她,她一猜就知道是你,叔叔,你是尹建平是不是?她说,如果你下次再来,让我告诉你,她是死也不会嫁给砖厂老许的儿子,她要到南边去,总能找到自己想干的事,至于你,你看着办吧!叔叔,你会去南边找她吗?叔叔,你一定要去南边找青梅姑姑。”小女孩眼里闪动着泪花。

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沉默不语。

“叔叔,你还会来看我吗?”小女孩似乎感觉我要走了,依恋不舍又带企求的眼神看着我。

仿佛中,我又回到过去。有一天,我眼瞅着叔婶不在家,我偷偷地去看堂妹。她坐在门口的木椅上,望了望门口的路,却没有一个人影来,她失望地坐在那里,神情郁悒。她突然看见门口地上,有一群蚂蚁正拖着一只大苍蝇,她竟起了兴致,弯下身捡起一根松树枝,把苍蝇拔开,蚂蚁群一阵混乱,过了片刻,蚂蚁又找到苍蝇,又集在一起拖着苍蝇朝洞穴爬去。她又把苍蝇拔开,蚂蚁群又一阵混乱,又过了片刻,蚂蚁又找到苍蝇,又集在一起拖着苍蝇朝洞穴爬去。就这样,她拔了一次又一次,蚂蚁也集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也使她不再有兴味来。

我站在她跟前,轻轻叫着:“依依,依依。”她听声抬头乍一看见我,立马眼圈红了,带着哭音,“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你都不知道,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她竟试着想站起来,可是根本就站不起来,她脸上满是泪水。

“依依,我也好想来看你,可是我——”我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看着空荡荡的两个裤腿,我脸上也满是泪水。

“叔叔,你还会来看我吗?”小女孩见我半天不吭声,又问了我一句,却把我从过去拖了回来。

“依依,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竖着小指头对她说。

她立马神采飞扬地看着我,在我走出一段路后,我听见小女孩的大声,“叔叔,青梅姑姑跟我说了,她在南边落定脚后,她就写信回来。”我听了,我只是伸手向后扬了扬,依旧脚不停地沿着小溪走了。

草于1990年,2018年9月6日晚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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