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周启洪的头像

周启洪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9/01
分享

天在看

二000年前后,几个浙江人在村子里租了十几亩田种草莓。大约是两年以后,浙江人走掉了,村子里就有几个胆子大的也试着种,再后来,村子更多的人跟着种,再再后来,在村西边冬日狭长的田洞里,看过去成片成片全都是白色的种草莓的塑料大棚,——这时村子已成了远近闻名的草莓种植基地。

春保媳妇种草莓是村子里最后的一拨。先前的那几个,他们早就发大财了,不仅盖上三层洋房,在他们眼里,就连小汽车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春保媳妇种草莓如此迟晚,似乎于情理不通,但这也是有原因的:她男人一直在外面打工,每月有稳定的收入,供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倒也能应付过去;她男人想着自己从未种过草莓,草莓又是季节性作物,就冬末春上几个月有得卖,种草莓又要买苗子,打大棚,前期投入很大,要是收成万一不好,那一年不是白干了,那两个上学怎么办呢?她男人本不是喜欢冒险之人,所以他打死也不肯干;而种草莓,仅仅春保媳妇一个人是绝对做不过来,所以她也只好在田里种些花生豆子,西瓜蔬菜卖点油盐柴米钱。再后来,大的儿子考上大学,毕业后又有了工作;小的女儿高中毕业没考上学校,就去了南边打工,却找了一个本地男的,在那边安家落户,一家人小日子还过得不错;这时春保虽然不去打工了,但儿女都已长大,都有自己的事业,而且自己的年纪也大了,也懒得再去兴这个工,吃这个苦。

春保媳妇种草莓,可以说完全是看在外孙女外孙子的份上。他们一家子,开始是说放暑假时候带小孩子来玩,后来又说暑假小孩子要上培训班来不了,就推说,今年春节过年一定回这边来。外孙女外孙子在一边大声嚷嚷:“外公、外婆,你们种草莓吗?我们过年回去要自己去摘草莓吃。”春保媳妇能不满足外孙女外孙子的意,就种了一个大棚。春保媳妇倒不是眼红村子里别人种草莓挣了大钱,住进新屋,春保媳妇觉得自己早过雄心勃勃的年纪,也不想再办什么大的事业,挣好多的钱,特别是看着儿女两个都成家立业,也不用自己操心,而自己两老的,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过简简单单的日子,倒也蛮好。

春保媳妇种草莓的田就在路旁边,水源近,田又好。好多年前,就有好些人打过她田的主意,想要她把田租给自己,但春保媳妇横竖就是不答应:“我把田租给你们,就几百块租金,我自己一年随便种点花生豆子瓜果什么的,收入总有几千块钱吧!我干嘛要租给你们,不租,任你们说出花来我也不租。”但有些人还是不死心,竟鼓动黑麻子当村主任的老大崽李运财来说项。黑麻子是村子老支书,当支书当了一辈子,人都七十多岁了,才从支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后来换届选举,他儿子又当上了村主任。村子人都在背后说:咱们村,就他屋里一家人都是村干部。在一个晚上,村主任李运财专程跑到春保家里,对春保、春保媳妇说:“春保,春保媳妇,今年村里准备向市里大张旗鼓地推介我们村的草莓基地,这事关我们村子的未来,村子所有人都要围绕草莓这盘大棋转,你们也是村子的老人,千万要服从这个大局。你们的田刚好又在路边上,要么是自己种草莓,若是自己不种,田就租给别人种,我们要草莓连成一片,你们可不能拖村子后腿,成了落后分子,影响村子形象。”春保听了默不做声,李运财知道他家是春保媳妇说了算,就眼睛盯着她看。但春保媳妇就是不答应:“村主任你也别拿大话压我,我自己的田,我想种啥就种啥,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你也晓得,春保在外面打工,我一个人种草莓也种不过来,把田租给别人一年就三四百块钱,我一个人怎么做都不只这个数,我凭什么把田租给别人。村主任你也莫费口舌,我们是不会把田租给别人的,草莓我们也种不了。”当场就把村主任李运财气得够呛,青着个脸,人气冲冲地走了。这样村主任李运财与春保媳妇租田这梁子似乎也就结上了。

果不其然,就为租田的事,春保媳妇不给他面子,村主任李运财怀恨在心,很快也就报复上她了。也是在那一年,村子搞农网改造,要重新架设线路,村主任李运财竟指挥人把电线杆要立在春保媳妇的田中央,春保媳妇当然不准他们架设:“呃,天底下哪有这么立电线杆的,立在田中间,这以后耕田割禾多碍事,你们要立,也是立在田埂地头才是道理。”村主任李运财却不答理她,强行指挥人去立,春保媳妇上去阻止,李运财竟把春保媳妇推倒在地,并威胁她说:“农网改造是国家重点民生工程,线路电杆是事先规划好的,你再阻止,老子叫派出所的把你抓了去,告你一个阻扰重点工程建设罪,让你坐个几月牢!你有胆你就试试!”春保媳妇毕竟是个妇道人家,没见过大世面,竟被他唬住,立在一边有些畏手畏脚。那天幸亏她儿子在家,听说村主任李运财把他妈打了,立马赶了过去,见她妈一身的泥,差点就要跟李运财玩命,好歹让春保媳妇抱住了。他儿子质问村主任李运财:“你说线路是政府规划好的,你把图纸给我看看。”李运财开始不肯给,后来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把图纸给春保媳妇的儿子,她儿子一看,一眼就看出规划图根本就不是他说这么回事,他当场就把村主任李运财数了一顿:“你他妈的就是这么当村主任,规划图根本就没有这根电杆,你尽睁眼说瞎话,我们到镇里去告你去。”村主任李运财见当场揭穿,只好悻悻离去,电线杆也就没立成。春保儿子朝着村主任李运财的背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呸,镇里干部真是瞎了眼,选这样的人当村主任,这不是祸害人吗?”后来也再没人来找春保媳妇谈租田的事。

春保媳妇虽是第一次种草莓,草莓却长得极好,个儿大,果又甜。草莓刚出的时候市面要卖到二十块一斤,春保媳妇舍不得吃,也摘了准备进城去卖。春保媳妇以前进城不过是卖些萝卜白菜,花生豆子,每次都是去桥下市场卖,看着买菜卖菜的脸都挺熟络的,倒也不愁。可这会第一次卖草莓,不知水深水浅,一时竟心里没底。不像村子老种草莓的,轻车熟路,各自都有各自的销售渠道和送货路子,有的送酒店,有的批贩子,有的就在自己专属的据点卖。春保媳妇想着自己草莓本就种的不多,自然量也不大,送酒店批贩子也就免了,再说谁也不愿把自己的金主拱手让人,更何况春保媳妇的田是第一次种草莓,品相比他们年年都种的要好,一比不是把自己的盖过了,所以村子老种草莓的都秘而不宣,只有一两个像春保媳妇一样的生手才互通声气。春保媳妇唯一引以自傲的就是自己种的草莓比别人的好,大不了我比贩子卖便宜点,总归卖得出去,更何况自己好歹卖花生豆子萝卜白菜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这么好草莓卖不出去吧!也就不去想那么多了。

春保媳妇还是去桥下市场卖,但卖草莓跟卖小菜还真是不同,路过看了问得人倒很多,一听草莓十八二十块一斤,真正下手买的人却很少。“呀,草莓这么贵,是吃人参么?比肉都贵,还真是吃不起。”春保媳妇都来桥下市场摆了两个钟头了,草莓十成没卖去两成。春保媳妇也是个卖精,一看苗头不对,这菜市场买菜的都是些老太太老爷爷和些家庭主妇,谁舍得买这个,草莓还得小姑娘小伙子那些小年轻们,和有钱人家又有小孩的舍得吃。春保媳妇便挑着草莓走出桥下市场,到步行街,或者到高档小区的大门口去卖。这一招还真管用,春保媳妇挑着草莓游走个把钟头,两篮筐草莓卖得也只剩得篮筐底一点了。

春保媳妇挑着草莓游走,却在一处高档小区门口意外碰上庆凤婶子,这让春保媳妇有点喜出望外。春保媳妇还是庆凤婶子先认出来的。春保媳妇游到小区门口,就想在这再摆一下,说不定很快也就卖完了。春保媳妇卸下担挑正弯腰拾弄,却听得背后有人在问:“咦,这不是春保媳妇吗?你在这卖草莓。”春保媳妇闻声抬头一着,却见一个银发老女人,白净瘦削,穿了件薄羽绒衣,她瞧了半天,才认出是庆凤婶子,也很是惊讶:“哎呀,庆凤婶子,真的是你,我们都有十多年没见面了,我真没想到在这会碰上你。庆风婶子,你不先喊我,我都不敢认你,你住在这个小区?”“啊,春保媳妇,我也没想到在这能遇见你,见到你,我真高兴,走,上我家去,我们好好唠唠嗑,我出来之后就没见你了,还真有点想你们。”银发女人满脸堆笑,热情拉着春保媳妇的手,看着她,眼里竟起了几分湿意。春保媳妇也有些兴奋:“庆凤婶子,你也真是,出来这么多年,也不回去打个转。庆风婶子,看看你,倒比以前更年轻了,脸色白净红润,你看看我,都比你还显老些了。”庆凤婶子听说推了一把春保媳妇的肩:“你竟瞎说,你都要比我小过十几二十岁呢,怎能比我还老,你没看见我的头发,都白光了,一根黑的都没有了。哎呀,我们都别站在这说了,走,走,到我家去,吃了中饭再走。”庆凤婶子又催着春保媳妇。春保媳妇看着篮筐的草莓,多不多少不少,竟有些犯难,又想着两人忙着说话,竟忘了叫庆风婶子吃草莓,就忙不迭地说:“看我,光顾着说话了,庆凤婶子,你吃草莓!”庆凤婶子听说,也看了一眼篮筐里的草莓,忍不住拍了下自己脑门:“你看,我也是老糊涂了,你草莓还没卖完呢?”又四下看看,这时小区进出也没几个人,又回头看篮筐的草莓所剩不多,便对春保媳妇说:“春保媳妇,你也莫卖了,我家孙子孙女也喜欢吃草莓,你称一下,我全买了,走走,进屋坐坐去。”“哎呀,侄子侄女喜欢吃,正好我给送去,哪能由婶子买的道理!”春保媳妇见说还不借坡下驴,突然变得大方了起来。庆凤婶子听了,似乎自有打算,也不再推让:“走,那我们就进去!”一边想去帮春保媳妇提篮筐。春保媳妇忙抢先自己给挑上,又笑着对庆凤婶子说:“婶子,篮筐还是我挑着省事,你,你在前面带路。”

春保媳妇第一次进高档小区里面,路全都是标准两车道,铺着黑色的沥青,路上白色的路标边线规范醒目,小孩子游乐场,居民健身设施,篮球场,羽毛球场,休息长椅,娱乐台面,一应俱全,每栋每栋之间,又有个小游园,假山水池,长廊亭台,花草树木,竟也错落有致。春保媳妇边走边看,心里不免羡艳,跟在庆凤婶子后面问:“这是大奎兄弟买的房子?一定花了不少的钱吧!”“谁说不是,买房装修总共花了一两百万,若是在乡下,两栋别墅也砌得上,在这里,住自己的房子,每个月还要交上几百块物业费,这不是花冤枉钱是什么?”“终归还是住在城里的好?”“唉,没住在城里都说城里的好,住在城里有啥好的,关门不知对面住的是谁,一出门又得花钱,吃喝拉撒,哪样不贵?这人挣得了钱还好,若挣不到钱,这人还不愁死去。”“你这话说的也是,不过婶子,你终归是享福了。”“别人都像你这么说,但享不享福只有自己知道,我问我自己,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心事。”两人说着说着就到了单元门口,春保媳妇看着庆凤婶子输了指纹,单元门口不锈钢双扇大门才自动打开,又输指纹乘坐电梯,房子在26层,庆凤婶子又录了指纹才打开入户房门,两人进得屋去。

房屋室内装修,家具电器在春保媳妇眼里那简直是奢华贵气,犹如走入皇室宫殿一般,高端敞亮,富丽堂皇。春保媳妇挑着篮筐进去都不知脚往哪儿站,篮筐往哪儿放。庆凤婶子从栆红实木鞋柜取出一双金丝绣花拖鞋,似乎也觉察到春保媳妇的手足无措,连忙宽慰她说:“春保媳妇,不用拘束,随意就好,今天家里没别人,中午吃饭也是我们两个。”春保媳妇听说,这才安下心来,刚才进屋的当下,她心里不知有多懊悔:哎呀!自己真不该冒冒失失来呢?春保媳妇站在客厅里四下打量,进口南美黄花梨实木地板,金色亮光大理石纹瓷砖墙面,纯色真丝刺绣加厚遮光窗帘,薄如蝉翼绣花透明窗纱,超薄大屏日本进口夏普液晶电视,十五个头十个头一边一盏铜镀金水晶大吊灯,红木大沙发垫着金丝绒刺绣坐垫靠枕,十六座红木圆形转盘大餐桌,旁边十字对开四门立式大冰箱,春保媳妇看着心里羡艳不已,这才真是有钱人,村子人想都不敢想。庆凤婶子给春保媳妇泡了杯茉莉花茶,又把她让到沙发上坐。春保媳妇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在红木茶几的杯垫上,忍不住又问庆凤婶子:“平日里,大奎两口子中午也不回家?他们在做些什么?竟这样忙。孙子孙女中午也不回家吗?”“大奎在外面做些什么,我也不清楚,他从不跟我讲,我也从来不问,他在家的日子很少,总是出差,长时间外面跑。他老婆香宁在步行街开了家时装店,每天早上七点钟出门,送完两个小的上学,就去店子上班,到晚上九十点才回来,一年难得有几餐在家里吃饭。两个小孩早上坐妈妈的车上学,中午就在服务站吃饭休息,省得路上来回跑了,下午就我去接老二,回来做晚饭给他们吃。”“哎呀,是这个样子,那不是白天就你一个人在家!”“怎么不是?大白天总一个人守在家里,连说话的人没有,真是度日如年哪!以前还好,小孩没长大,带在身边,整天围着他们两个转,没半刻闲的,吵是吵点,倒也充实。自从他们两个上学以后,耳根子是清静不过了,但人闲着总是发慌犯困,连精神也是越发不济。”春保媳妇听了倒是很同情庆凤婶子:“你也出来这么多年了,小区的人也该都熟络了,没事可以跟小区的老人唠唠嗑,出出走走,总比一个人呆在屋里强。”“谁说不是呢!我也想和她们掺和在一起,可终归不是一个地方的,最后总唠不到一起去。春保媳妇,你既然来了,你跟我说说,村子,村子的人现在咋样了?出来十多年,我倒有些怪想的。”“庆凤婶子,你也真是,出来这么多年了,这离村子有多远的路,你也不回去打个转。”“我还回得去么?老家房子怕是住不得人了。再说村子里,以前人穷人弱,跟我相气也没几个,除了你,就春雁,鸾英,秀芝,爱菊四个。”“庆凤婶子,你不提及,我还忘记说呢,我告诉你,鸾英婶子就前面几天去世了。说来也怪,鸾英婶子死了以后,村子又接连死了两个男的,一个是鲶拐须,他刚抬出去埋了,上头村运常又突然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啊?村子有这样的事?鸾英姐也有八十多岁了吧。她年轻时也没少吃苦,老爷子是个小地主,老娘死得早,拉扯着两个老弟,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总是批斗她老爷子,又扣粮食,一家人逼得饭都没的吃!”“她老了倒是修到了,也没发什么病,前一天晚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没见人醒来,儿子进门去看,原来是去了,人也没什么痛苦,死得很安祥。”“鲶拐须,运常也是与你一般年纪,才六十开外的样子,怎么就死了呢?”“哎,生老病死的事,都是阎王老子说了算,哪里还由得自己做主,论年纪短长。”“村子现在还是谁在当干部?还是冬生矮子黑麻子?”“冬生矮子早死掉了,黑麻子前几年退了下来,现在黑麻子的老大崽李运财在当村主任。“冬生矮子死掉了?”“死掉了,他是大前年大热天死的,水都流出来了,棺材用大铁丝扎着,生怕炸开来,又用薄膜包扎着,厅屋里喷了大半瓶香水还盖不住味儿。村子抬棺的都不肯去抬,是他两个崽一个个跪着去求,抬棺的才勉强答应,但要求四包烟一块毛巾的通例外,另外得加了一双鞋,一身衣。出殡上山那天,抬棺的也不敢颠棺,走花步,前三退一,草草抬上山就埋掉了,像埋短命鬼似的。”“他也有今天,他这是遭报应了。你也应听说过,他以前那真是太恶极了,戴人高帽,挂铁牌游村游巷子,批斗富农地主,割村子人资本主义尾巴,后来计划生育抓人、抄家,捅人屋背,哪一件不是缺德的事?老天爷长了眼晴,他也应了一句老话,不得好死。”“庆凤婶子,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活明白了,老话总是不错的,我也亲眼看到,先前做了恶事当了恶人的,他们后代有几个好的,冬生矮子老大崽前面生了两个是女,好不容易生了个带把的,却是个蠢子,像个侏儒,傻里傻气;冬生矮子小崽年轻时水库炸鱼炸掉一个手臂,现在还打单身,怕是要一辈子单身,这世道谁会嫁给一个残疾人呢?”“呃,春保媳妇,偌大的村子难道就没有一个好人了,怎么会去选黑麻子的崽李运财当村主任呢?他是一个最自私不过的人,我家大奎进监狱就是他弄的。”庆凤婶子听说黑麻子的崽李运财当了村主任,一想起过去的旧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他老子黑麻子照着,又弟兄多,在村子人强。”

庆凤婶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都快十二点,就忙起身打开电视,对春保媳妇说:“你先看会电视,我去简单炒几个菜,我们吃完中饭再聊。”春保媳妇也忙起身,推让说:“庆凤婶子,你也别忙乎,我还是回去了。”“春保媳妇,你坐着别动,我们难得见一面,吃了中饭再走。”春保媳妇只好坐下,一个人在一边看着电视,而庆凤婶子则在厨房窸窸窣窣做饭菜。

庆凤婶子做了三菜一汤,两人边吃边聊。春保媳妇又问庆凤婶子:“婶子,你跟大奎一块住,那仲良,满丫现在在哪呢?小日子也过得挺好吧?”“他们现在也都过得去。他们幸亏有了大奎这个哥哥,你也知道,大奎进去之后,仲良刚上初中,没读满一年,他就辍学不愿去了。后来是大奎出来,就托人把他送去技校读书,毕了业他去广东打工,前几年从他哥那拿了些钱,在那边办个小厂子,听着生意还行,今年他还要给他大哥分红呢。满丫一直是大奎供她上初中高中,考上医学院,又读研,读博,现在在深圳一家医院上班。”“哎呀,你家三个个个都这么有出息,你真是可以扬眉吐气了,要是二甲叔还在的话,那不知有多好,有多享福呢!”“二甲?他呀!没这个命,也享不了这福。要是他还在,保不定我们这一家人还得跟着他遭罪呢!他呀!就是心眼太小了,活活是自己气死自己。”“哎哟,婶子,你也别这么说二甲叔,你家的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都是村子里有人在使坏,猪油蒙了心,才害得二甲叔石山放炮从峭壁摔下来,成了一个废人。后来又平白无辜受人欺负,二甲叔这才气不过的。”“我也不想再提及过去的事,一提及过去,我心肝都是痛的。呃,你家那两个,现在也怎样了?”“我家那两个,大的儿子也考上大学,现在在一家私营单位上班,小的女儿没考上,就去了广东打工,后来找到一个本地男的,就在那边安家落户了。”“那你的两个过也不错,你和春保可以歇歇了,怎么这么大年纪还种草莓呢?钱挣再多又有什么用,一家人和睦团圆,健健康康,那才真是好。”“你说的也是在理,我和春保倒没什么想法了,都这个年纪了,还想怎样?儿女过自己的生活也好,不让我们操心,我们呢,也有的吃有的穿就行,可就是这人老了容易寂寞,儿女不在身边,看着屋里冷冷清清,心里不是滋味。你看我女儿嫁那么远,我就当这女儿白养了,可话虽这么说,看着别人女儿回娘家,心里也怪想的。这不,她说今年她一家子回来过年,外孙女孙子在电话里嚷嚷着要摘草莓吃,我们就种了一点,以后就不种了。”“谁说不是,我和你一样,仲良满丫在外地,一年难回来几次,说是跟大奎住在一起吧,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罢了,我们也不去说了,做父母的永远做不了儿女的主,甚至也做不了自己的主,迟早他们也会有这一天。”

两人吃吃停停,一餐饭竟吃了个把钟头,春保媳妇一看时间都两点多钟了,忙起身说:“庆凤婶子,都这个钟点了,再不回去,春保要着急了。”庆凤婶子也忙收拾好碗筷放回厨房,也不立即洗了,又走进一间屋子,抱了两罐奶粉出来,对春保媳妇说:“这次碰到你,说了一会话,我心里舒畅多了,也没什么东西送你,这是满丫前几天托人从香港代购过来的老年人奶粉,你拿回去两口子吃吧!”“这怎么能行,这是满丫孝敬给你的,再说我们也喝不了这洋玩意,你放回去。”“怎么就不行,你看你送我草莓,我一句推让都没有,给你你就拿着,再推让你就见外了。”春保媳妇这才不做声,由着她放在篮筐里去。临末庆凤婶子又把春保媳妇送出小区门口,竟有几分不舍。春保媳妇看在眼里,拉着庆凤婶子的手,宽慰说:“婶子,你好好保重身体,想我们了,就让大奎送回村子,不嫌弃,就住我家,想住多久就多久。”庆凤婶子眼圈都有些红了,连说:“好!好!春保媳妇,你进城了,若顺便,你也进屋,我们好好唠唠!”庆凤婶子看着春保媳妇远去,才打道回去。

春保媳妇的意外碰上,不免又勾起庆凤婶子陈年往事的记忆,回到屋子之后,竟有些神情恍惚,刚才吃饭收回厨房的碗筷也懒得去洗了,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她想着她这一辈子,前半生真是吃尽了苦头,受够了白眼,人也活得窝窝囊囊,人模狗样;现在总算是日子好了,吃穿不愁,可好又有什么用呢?住在这城市里,房子装修得如宫殿般,出门小车子进小车子出,可周遭都是些熟悉的陌生人,不是什么深交故旧,也无人知道这好来。可自己前半生受的苦,遭的罪,前半生的失魂落魄,村子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怕是一辈子不忘,而现在自己的好,自己的光鲜,村子人却看不到,无人知晓,庆凤婶子甚是为自己不值,也突生许多失意。可年轻人从不往这方面想,总以为自己活着舒坦自在就好,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呢。可这人啊,总是要活给别人看的,光图自己舒坦自在,这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庆凤婶子倒为今天遇上春保媳妇很是欢喜高兴,她一回村子去,少不了跟那些女人们讲自己的事,村子人对我庆凤,对我二甲一家,一定要另眼相看了。可是欢喜之余,又夹杂些许抹不去的悲伤,似乎这一天来得太迟了一点。

庆凤婶子,在二十多年前,那时村子里人喊得最多应是二甲媳妇。就是那一天,当她听说二甲石山放炮从峭壁摔下来,似乎她的恶梦,她一家的苦难日子也就开始了。在此之前,二甲身体健壮如牛,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她,她的一家是幸福而快乐的。虽然那时她家也穷,但那时大家都穷,她也开心。在她家昏黄的灯光下,从那破旧的房子里,不时地传出一个男人爽朗的笑,几个小孩清脆的笑。可是自那一天以后,她再难听见男人爽朗的笑,也很少听见小孩子清脆的笑,她的眉头也总是紧锁着,似乎再难舒展了。

那一天,她和春保媳妇几个在田里莳田。虽说日子也已是春末夏初了,但赤脚浸在冷水田里,还是凉意透骨。几个女人勾着头边莳田边闲话,家长里短的。突然听见一个鸭公嗓,火烧火燎地在老远就喊:“二甲媳妇,快,快点回去,二甲石山放炮从峭壁摔下来了,四大爷让你赶快收拾进城去!”女人们一听鸭公嗓不用抬头就知道来人是根芽子,他跑上田埂,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让人直听着他的心也在胸腔里嘣嘣狂跳。田里一起莳田几个听了都一起惊呼:“啊——”再去看二甲媳妇,似乎整个人都懵了,一时天旋地转。幸亏她旁边的爱菊眼尖,赶忙紧走几步过去扶了一把,要不,她人立即就要摊倒在水田里。事后,她竟记不起那个扶她的人到底是谁,再用她后来的话说:那天,她感觉就好似天塌了。

二甲媳妇由爱菊搀扶着东倒西歪上了岸,第一句话就问:“二甲摔得怎样?”二甲媳妇就问了根芽子一句,也不敢深问,可又管不住自己心似的一个劲地往最坏处想,二甲会不会死呀!当听着根芽子说:“二甲已经送去医院了,情况怎样?我也不知道,只是四大爷叫我跑过来喊你,让你赶紧收拾进城去。”二甲媳妇问不到结果,心里更是慌张,紧跟在根芽子屁股后面,一路上跌跌撞撞,几次都差点摔倒了,却又奇迹般站稳。二甲媳妇着急忙慌往家里赶,心也一直悬在嗓子尖上,一直在担心二甲摔得怎样了,也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二甲是死是残?二甲媳妇让爱菊搀扶上田岸,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记得要把家里所有的钱全带上,又想这也怕是远远不够的,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再就是二甲换洗的衣物,自己也要多带几件,这下也不知道要住多久。

二甲媳妇一进家门,也顾不得洗去一身的泥,就直冲进里屋,翻箱倒柜,把所有的钱揣进口袋,又匆忙找了二甲几件换洗的衣物,胡乱塞进一个旧手提布袋,又随手提着一个洋铁桶,就出门跟着根芽子要走。那天大奎仲良上学去了,满丫还小,才四岁光景,正在家里玩,看见二甲媳妇冲进家来,就在翻箱倒柜,又不理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怯怯望着二甲媳妇,等二甲媳妇拿着手提布袋,提着桶,又冲出家门的时候,不由得哇得一声,大哭着追了出去,但二甲媳妇浑是没听见,满丫越发哭得惨了,追得一急啪的一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满丫现在额上那道不是明显的疤痕就是那天留下的。可二甲媳妇浑是没听见,越走越远,最后连身影也看不见了。

片石场早就跟一个拖碎石的司机说好了,等根芽子带着她一起去搭车的时候,就远远地看见车子在路边等着。上了车二甲媳妇也不做声,只用力攥着手提布袋的收口,眼睛死死地盯着车子前面的路。等她到了医院,二甲已进了手术室在做手术,片石场的人都在手术门口候着。那些人看着二甲媳妇到来,似乎想迎上来,但都止住了脚步,都杵在那里低着头不做声,只有四大爷把她拉到一边,告诉她说:“二甲媳妇,二甲命是保住了,只是有一条腿怕要没了。”“一条腿没了,那他不是一个废人了!那以后我们这一家人还怎么活呀!”二甲媳妇一听四大爷说,不由得大声惊叫起来,又哭着,引得这些人又都默默看着她。她也立马捂住嘴巴,狠命地压低抽泣的声音,最后也只好无声地在那候着。

二甲出院后,是柱着拐杖回来的。二甲从住院到出院,整整一个月时间,就这一个月,二甲就像变了一个人,脸色腊黄,身上无肉,像是虚脱似的,连精神也是萎顿的,哪里还是以前那个浑身活力满脸堆笑的二甲。二甲一瘸一拐在前面走着,二甲媳妇提着手提袋、洋铁桶默默在后面跟前,也是一脸地茫然,眉头紧锁,路上遇见村子人也无好声气。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二甲的住院费全是队上出的,二甲媳妇带去的钱没花一分,队上还给了二甲一笔伤残补助。二甲媳妇心里还是不能高兴,毕竟一千块钱换不来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这就是傻子也能算清的一个账。很自然,二甲片石场的差事再也没他的份了。

二甲片石场的缺是由黑麻子的老大崽李运财替上去的。那时黑麻子是大队支书,李运财又二十正出头,不他上谁上呢。片石场是队上当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一年队上的收成好不好就看片石场当年的收入怎样。那时在片石场做事人,挣工分,一年的收入也是队上最高的。队上很多人都想进,但也不是任何一个人想进就能进的,根正苗红不说,还得有一身力气,吃得苦,霸得蛮。但黑麻子的大崽身上有几块肌肉,队里只要不是睁眼瞎,人人都看得清楚,人人都心知肚明,而那些条件也很好的人家也只有敢怒不敢言了。

二甲丢了片石场的事,又少了一只脚,只好在队上加工厂里专门看管切烟丝的机器,工分也是有的,但与片石场做事已不是同日而语了。二甲心犹不甘,然又奈何呢,也只有认命,安然在加工厂里为队上切烟丝,有时也帮别人切烟丝。有一天运生来加工厂切烟丝,见加工厂没别人,就神神秘秘小声对二甲说:“二甲哥,我跟你说件事,你莫要生气。我听人说,你那天放炮,是有人故意把最后一炮的引线剪长了,所以响迟了点。”二甲一听当场就气炸了,大为生气地说:“我说呢!我每次放炮都掐着时间在等,那天那个炮点竟然没响,我还以为是哑了,谁知刚起身,炮就响了,一块石头砸了下来……是不是黑麻子的二侄子,那天就是他填的炸药装的引线……好哇!就是他妈的黑麻子使坏,唆使他二侄子做手脚,好让他儿子顶上来,我入他祖宗,害得我掉了一条腿。”二甲嗖地站起身,“老子找他理论去!”唬地运生忙抱住他,忙不迭地说:“二甲哥,二甲哥,你先别冲动,我也是听人说的,当不得真,你别……要不我在村里做不了人。”可二甲却管不许多,让他松手,二甲一瘸一拐地走向村子里去。把运生悔的,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二甲气冲冲地找黑麻子理论,黑麻子当然死不承认:“二甲,这是死人害命的罪,你敢我可不敢。再说,你说话做事也得讲证据,你哪只耳朵听见我唆使我二侄子了,你又哪一只眼晴看见我二侄子把引线剪长了,你把证据拿出来呀!你道听途说的,你就来兴师问罪,你动动脑子冷静想想。我希望你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我也可怜你是事故的受害者,今天我不与你计较,你若再纠缠不清,我可以告你诽谤,告你诬陷,你若不信,你可以试试。”四大爷听说二甲找黑麻子问罪,也忙过来要把二甲拖回去。二甲不肯回,连四大爷也一起抱怨:“我的四大爷,不会你也被黑麻子的大话唬住了吧!人做事,天在看,我早就疑心了,这事绝不这么简单,我都放了好多年的炮,从来没出现这样的事,可就这次竟出了,四大爷,你敢肯定,这仅仅就是一场意外。你信,我可不信。任何时候,任何事,都不会无风起浪,村子有人这么讲,就绝不是空穴来风,我越发认定这就是事实。”四大爷听了却大声说:“二甲,你醒醒吧!光你疑心,光你认定有屁用,这事得讲证据,你有证据吗?你能找得到证据吗?你没有证据,你他妈的就别在胡闹,丢人现眼。”四大爷一句话立即把二甲说得一脸颓然,他转头又不甘心,愤然大骂黑麻子:“你他妈的黑麻子,你做了亏心事,你不得好死。我现在没证据,不代表我永远没证据,总有一天,你也会落到我手里,你走着瞧!”黑麻子却轻蔑看着二甲,又冷笑着说:“二甲,我等着。”二甲黯然离去。从此二甲与黑麻子两人针尖对麦芒,怨也就结上了,都互不让步,都不给对方好脸色看。可黑麻子好歹是大队支书,有权有势,可二甲呢,只是一个不中用的瘸子,哪里干得过黑麻子,只是自己吃亏。二甲的心绪越来越坏,后来酒也喝上瘾了,喝醉酒就撒酒疯骂人,怎么难听怎么骂,二甲媳妇也劝不住,有时连她也一起骂。后来二甲在加工厂切烟丝也不安于位,旷工,怠工,把切烟机弄坏,队上也一次次找他麻烦,扣他工分,赔偿机器维修费,从此二甲的家也就一日一日走下坡路。

二甲是搞单干那年去世的。二甲从石山摔下来,身体一直就不好,后来心绪变坏,酗酒成风,更是把身体弄垮了,成了个病秧子。二甲病疴缠身,诸事不顺,也就把这个家也掏空了,竟一贫如洗。那时村里没几个人看得起他家,也没几个把他家放在眼里,就连大奎仲良在学校也倍受排挤,一家人抬不起头。队上搞单干,就是把队里的田土山牛犁耙风车打谷机分得一干二净,分得一个不剩。为了公平起见,田土山按好中差分三类连续编号,牛也按水牛黄牛大小公母组合搭配编号,其他生产器具就折价编号,队上每家每户派代表依次抓阄取号,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不许反悔。二甲抓的田土山都不怎么满意,有块山是最远的,有几分田水不怎么方便,有块土是块死黄泥土。二甲又疑心是黑麻子他们捣的鬼,可又抓不住他们捣鬼的把柄,二甲就恨自己命贱,气忿得要死。单干之后,什么都要自己做,只有自己做了才有的吃有的穿,可二甲就是一个废人,已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更不用说犁耙了,只好二甲媳妇去求人,可人家总得把自己家的活干完了才能帮你,可做农时间不等人哪!二甲又是恨又是急,折腾来折腾去又病倒了。二甲先是没命地咳,怎么也止不住,后来竟咳出血来,大口大口的血,二甲媳妇连忙央着四大爷往医院送,但没到半路就咽了气,眼晴也是睁着的。

大奎那时已经没去上初中,看着家中光景,父亲的失魂落魄,大奎默不作声,只是努力地帮衬着二甲媳妇做田里地里所有的活。二甲死后出殡那天,大奎做了件出格的事,后来村子不时有人提起,就是抬棺的起棺颠完要走的时候,四大爷在旁边喊:“孝子起身引路!”大奎跪在棺前,不哭也不起,抬棺的在原地又弯腰直身上下颠着棺材,扎棺材的棕绳在颠棺的时候咂咂直响。四大爷看大奎跪不起身,又大声地喊:“孝子起身引路!”大奎还是不起身,抬棺的不免焦躁,四大爷看着不对劲,又再次大声喊:“孝子起身引路!”一边使眼色给他两个儿子,上前把大奎拉扯站起来,又半是搀扶半是夹持向坟茔走去。到了坟头,棺材在坟穴落定,在填土的刹那,大奎跪在那突然大声喊着:“爸,你就闭眼了吧!我在这对天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我们家扬眉吐气的!总有一天,那些对你使坏的人终会得到报应的!”大奎的突然大喊,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时夜色暗了下来,山上松风铮铮地响,在场的人个个神情凛然,莫名的寒意陡地从心底升起,似乎连脊梁骨都是冷的。

大奎在二甲死了一年后还干的一件事,更是让村子人看到他的狠劲,使村子人都不敢去招惹他家。那是在周末的一天,满丫去看牛,牛走草却没看住,牛跑进黑麻子大崽李运财的红薯地偷吃红薯藤,正好被砍柴路过的李运财看见,李运财丢下柴担,抽出柴刀冲过去就朝牛砍去,砍得牛的右后腿鲜血淋淋。满丫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对大奎说:“哥,我家牛被黑麻子的大崽李运财砍伤了!”大奎也不作声,也不去找黑麻子大崽李运财理论,只是到赤脚医生那请他给牛处理一下。第二天清早,村子里就传出黑麻子大崽李运财的牛给人棍子捅死了,是直接从牛嘴巴捅破喉咙死的。黑麻子的大崽李运财向派出所报了案,警察把大奎抓了去,二甲媳妇央求四大爷去找黑麻子说情:“大奎捅死你大崽的牛是不对,可是你大崽砍伤他的牛在先,牛偷吃红薯藤也不是天大事,你大崽何必做得这么出呢!现在二甲媳妇答应赔你大崽的牛钱,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看在他年轻不懂事,和他死去的爹的面上,求你原谅他一次,让派出所把大奎放回来。”但黑麻子就是不答应:“大奎这么小年纪,就这么狠,这还了得,都无法无天了,我得让他吃个教训,要不他岂不是骑在我的头上飞天了。四爷,我也不是不给你这面子,你回去告诉二甲媳妇,我也不在乎这牛钱,横竖就是要大奎在监狱里去呆上几年!我黑麻子一家也从来就不是吃素的。”四大爷见没有回转的余地,也无可奈何。后来大奎以残杀耕牛破坏生产经营罪判了两年。二甲媳妇听判后不由得以泪洗面。大奎进去后,仲良也不愿去读书了,回来帮衬二甲媳妇种田耕地。好在这时村子人都知道大奎是个狠角色,竟也不敢为难二甲媳妇一家,日子苦是苦点,倒也相安无事。

大奎在监狱里呆了两年,也结识了几个狱友,成了死党铁哥们。有一个狱友村子附近山上发现了矿,大奎出狱后就跟了去一起去挖矿。大奎去了以后,就人一直住在矿山,餐风宿露的,一呆就是几年。但挖矿却不是这么简单容易的事,洞已打了很深进去,可就是找不到矿,几个人都要绝望放弃了。临末就所剩无几的炸药放完最后一炮就准备撤了,可奇迹却出现了,矿脉找到了,几个人当场都要疯了,又泪流满面。那天晚上,哥几个喝酒吃肉,折腾一宿没睡。大奎女人香宁也是在矿山认识的煮饭妹,人长得清秀,但吃得起苦,也是父亲病死了,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后来矿山来了更多的人挖矿,矿山上是五湖四海,鱼龙混杂,两人同病相怜,在矿山的日子大奎一直照着她,一来二去,两人也就走到一起了。但大奎的矿山采到矿后也只是红火了几年。后来太多的人来这挖矿,就好似现代版的美国西部淘金热,本地的外省的人蜂拥而至,好像山上遍地黄金可捡似的,小小的山头,最盛的时候,竟有几万人之众,热闹非凡。然而问题也来了,不同的矿区,不同的窿道,都争相采矿,时不时地,我偷偷采到你的矿区去,你偷偷采到我的矿区来,最为奇葩的事,是两个不同窿道的人,在爆破一道截面后,竟冒冒然相见了。于是好多矿区好多窿道因此争锋相对干了起来,械斗也是常事。许多人在矿山上乱采滥挖,许多人在幻想着一夜暴富的神话,污水乱排乱放,尾沙堆积如山,河水重金属超标,后来听说连中央都惊动了,政府不能坐视不管,于是炸封洞口,停电,拆除设备,关关停停。大奎哥几个见不是事,趁着政府矿山整合,就把矿山转手出去,注册成立家贸易公司。内蒙西藏新疆,云南贵州四川,福建江西两广,哪里有矿就跑哪里去,单做些买进卖出,有利可图就做,没赚就干脆歇莱不干。哥几个有了身家之后,就只求个稳妥自在,说钱再多就是一个数。大奎挣得第一桶金,第一件事就在城里买了两套房子,一套给了香宁家人,一套给自己做婚房。

二甲媳妇,这时村子人都喊她庆凤婶子了。自从大奎监狱里出来,庆凤婶子一家的日子又日见喜色,她也不似以前那般愁眉苦脸了。特别大奎上矿山几年以后,仲良已让大奎托人弄进技校读书去了,满丫也转进城里读初中。庆凤婶子是大奎结婚那年才接进城住的。大奎结婚没大操大办,当时庆凤婶子和他哥几个还不同意,但拗不过大奎两口子坚持,只好作罢。大奎结婚没请村子人喝酒,只是双方的亲戚长辈和几个玩得好的朋友,仅几桌而已。庆凤婶子在动身进城关门落锁的刹那,心中五味杂陈,这个流过泪流过汗,有过爱有过恨的老房子就要离它而去了,以后或许回来,或许不回来,但这似乎已由不得自己做主,现在是儿子当道了,舞台给了他们,自己只是一个陪客。可这毕竟是自己曾经挥洒青春的地方,有着太多的记忆,人与事,有时是这人想割断想遗忘也是不可能的,但似乎那个恶梦到这也就打住了,她一家人将要开始新的幸福的生活。那天也只有春保媳妇少数几个人来送,她们一一跟庆凤婶子惜别,庆凤婶子竟也几分不舍,然而终于坐上大奎的小车远去了。

庆凤婶子这进城一住十五六年。大奎隔三差五在外面走,香宁待她就当自己母亲一样,婆媳相处也融洽,当然两人偶尔也免不了有不同意见,但香宁迁就让步的时候居多。香宁生了一男一女后,就自己开了一家时装店,把两个小孩就丢给庆凤婶子带。庆凤婶子带着两个小孩,买菜做饭,很是忙碌了起来。但庆凤婶子的日子反觉得充实,特别孙子孙女一前一后奶奶地喊,庆凤婶子脸不时洋溢着幸福的笑,但有时也想,要是二甲还在……,笑颜很快又从嘴角消失散尽。孙子孙女拉扯大了,庆凤婶子的头发也白光了。满丫每次回来,都串唆她去把头发染了,庆凤婶子笑着不去:“人老都老了,白了就白了,有什么好染的,再说,我染给谁看了,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也是,染了就显年轻有精神了,我俩出去,人家当我们姐妹呢!”“谁跟你姐妹,没大没小,读那么多书,大学五年,又读研读博,学校都要给你读倒了,男朋友也没见带回一个,要不是你有一个大哥,谁供得起你,你赶紧的,给我找一个女婿回来,那我死也瞑目了。”“哎,妈,不带你这样的,每次回来看你,你都这么说我,我找一个聋子哑巴回来,你也乐意呀,我要找也得找像我哥这样的。”

庆风婶子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大奎开门进屋也没觉察出来。大奎看见茶几上的草莓,就问:“妈,你买草莓了?”“啊!大奎你回来了,现在几点钟了?”她自己往墙上挂钟那一看,“哎呀,都这个点了,我都忘了去接晓羽了。”“晓羽都多大了,还用接,让她自己回吧!”“那怎么行?我现在就去接。”庆凤婶子忙起身换鞋要出去。大奎皱了下眉头,对庆凤婶子说:“妈,你莫去了!我开车去接,这样快些。”大奎出门又看见厨房的碗筷,一边换鞋一边问一旁的庆凤婶子:“妈,今天家里谁来了。”庆凤婶子连拍了几下自己脑门,笑着说:“你看我记性,刚才着急忘了接晓羽,——你刚才问草莓,草莓不是我买的,上午在小区门口碰上春保媳妇,我就让她进屋来坐坐,又吃了中饭再走的,草莓是她没卖完放到这里的。”“哦,是这样。”大奎像是全明白了似的,又轻声问了一句:“妈,你又想爸了。”庆凤婶子望着大奎,见他满是关切的神情,感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又连忙止住,低下头催着大奎说:“你赶紧去接吧,要不去晚了,晓羽又要着急。”大奎这才开门出去。

庆凤婶子看着大奎转身出去,突然发现他鬓角竟也夹杂了几丝白发,才想起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大奎看去沉默寡言,但心细如发,对人体贴入微,一点都不像他死去的父亲。这个家也幸亏有个他,要不这个家真不知会成什么样。庆凤婶子用手使劲搓了搓脸,又拢了下头发,转身去厨房收拾做晚饭去。

事情果然不出庆凤婶子所料,春保媳妇离开大奎家回到村子以后,不出几天,庆凤婶子一家三个子女的富足和出息立即在村子传开了。“大奎家的房子装修得如皇宫一样,我进去都不知脚往哪里站,往哪站我都不能把自己好好安放。而且庆凤婶子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以前做过庄稼活的女人,她跟以前我们记忆中的那个比,那真是截然两样,白白净净,又雍容贵气。也不知大奎从哪里挣得这么多钱,光房子就一两百万,老婆还开了一家时装店子。唉,这人真是比不得,老话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这才好多年,人家就翻天覆地变了。”春保媳妇一回来就跟春雁爱菊几个讲,当时旁边还坐着村子别的许多人。在座有个男的好像听到过什么,就说:“我听说他是从监狱出来以后,就跟着一矿老板,那几年赚大发了。”“哦,原来是挖矿的,那怪不得呢。”春保媳妇一听也就信了,随后又说:“现在庆凤婶子她一家,在我们村子算是首富了吧!子女也最有出息。”另外一个男的听了,就接着春保媳妇的话说:“唉,我以前就讲过,大奎是个狠角色,想想他老子下葬时候,他发的那个誓,至今还让人不寒而栗。还有,他捅死黑麻子老大崽李运财的牛,那是一般人做的事?黑麻子是谁?他是村支书,是村子数一数二的人物,哪个敢动?可他大奎动了,你不能不佩服,更何况那时他,还是那么小的年纪……大奎真是个人物。”又是那个叫运生的,听了那人的话,突然压低嗓音说:“你刚才讲的大奎的死对头,黑麻子老大崽李运财,他现在也风光到头了。你们听说了没有,上面正派人查他呢。前几天,我孩子他舅过五十岁生日,我去喝酒,他亲口跟我讲的,他是他村子的秘书。他说李运财几年前以村委会的名义,向国家申请草莓基地专项建设扶植资金,资金下拨后,他们全兜进自己的口袋,现在终于纸包不住火,竟被人检举告发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把他抓走。”“啊,有这样的事,我们种草莓什么时候收到国家的钱了,又哪年搞过什么建设?”当中有个老种草莓听说大吃一惊,他又问旁边的人:“你家有吗?”旁边的人也回答:“毛都没有。”那人就骂开了:“他妈的,这个李运财,他这是一手遮天呀!他这样的坏心肠,他不得好死!”爱菊又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就问运生:“运生,你说他真的会抓起来吗?”“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运生笑着回答她。爱菊突然想到什么,又附和着:“也是,我们这几天好像也没看见他人影,要是以前,他有事没事总在马路边的店子里晃。”运生这一说,立即在人群中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个个脸上群情激忿。春保媳妇也想到那一年租田事,心想:“这个李运财,原来是有利可图哇,怪不得那时他这么积极,还拿大话压我,原来全是为自己,可人在做,天在看,横竖他也该要遭报应。”

春保媳妇的话自然也会传到黑麻子的耳朵里,但黑麻子就当没听见,而且此时此刻,他也没心思再跟人争什么你强我弱,他正为老大崽李运财烦着呢。“你他妈的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不省心,老子我一把老骨头都要入土,难道还要我替你擦屁股,老子照了你大半生,但不能照着你一辈子?”黑麻子把老大崽李运财叫进屋来,人躺在床上把他数了一顿。“我现在也没辙了,现在是什么个世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只好老老实实交待,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我已经老了,我不中用了!”李运财灰头土脸六神无主地走出他老子的房间,黑麻子看着李运财的背影,陡然间,他想起二甲石山放炮峭壁摔下来的事,心中一个激灵,突然大咳不止了起来。

大约是春保媳妇回去半个月以后,有一天,大奎突然对庆凤婶子说:“你不是想见见村子里的人吗?今天我正好有空,我带你去看看吧!”“啊?你回村子有事?”庆凤婶子很是惊异,以为是大奎自己有事要办。“我没事。”“你没事?那你回去干什么?”庆凤婶子还是有些不信。因为大奎自从把她接出来后,就不曾听说他要回去过,就是清明那几日也不曾听说,她也不好怎么去问,只好由他。“妈,你不是想回去吗?我也想回去了,去找下父亲的坟头,再不去,我都怕找不到了,或许早长满了草和树了。”“啊,那你等等我,我换件衣服。”

大奎开着车,一个小时以后也就到村了,正当他开车进村的时候,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呜呜从村子里出来。庆凤婶子惊异地问:“这是抓谁呀?”“妈,等你到了村子,下车问问不就知道了。”庆凤婶子进了村子,村口站了许多人,都在那议论纷纷,看见一辆小车进来,又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大奎的车就停在村口路边上。大奎庆凤婶子刚一下车,站着的人有眼尖的也就认出他们来,他们纷纷上前跟大奎庆凤婶子打招呼:“啊,大奎,庆凤婶子,今天是什么风,怎么把你们给吹回来了,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大奎跟大伙笑笑,说:“我妈好早就想大家了,今天送她回来看看。”“庆风婶子,你早就该回来看看了,是不是你家现在发达了,早把我们忘了吧!”“你说哪里话,大奎总是人不在家,我带着两个孙子孙女,走不开呀!再说了,我怎么能忘了大伙呢!”庆凤婶子笑着说,又问:“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看着一辆警车呜呜地从村子开出去,发生什么事了?”“啊,庆凤婶子,你不知道呀!告诉你个天大喜事,黑麻子大崽李运财给抓走了。”“啊,黑麻子大崽李运财被抓了,他不是村主任吗?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他心肠坏呗,贪污我们种草莓人的钱,被人检举告发了。”“他贪污有多少?”“总有二三十万吧!”“二三十万,有这么多!”“这算什么,或许他们还嫌少呢!”“这些贪污腐败分子,总要判个十年八年才行,要不他们不长记性。”

大奎庆凤婶子在村口站了一会,就往自己的老房子走去。村口站着的人看着他母子远去的背影,有一个人突然地说:“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不?黑麻子大崽李运财前脚刚抓走,后脚大奎母子就进村了,黑麻子大崽李运财是多么精明的人啦,拿点小钱封住村委会其他人的嘴,把草莓基地拨款的事捂得严严实实,就我们全蒙在鼓里。你们说,这事是不是大奎捅出去的呢?他常在社会上跑,总有政府认识的人,更重要的一点,他们两个有世仇。”村口站着的人听他一说,不由面面相觑,又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但很快又有个不同的声音:“这也不一定,人在做,天在看,这人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现在习大大查贪腐这么严,说不定是先从上面暴露出来再查到的。”村口站着的人听了,觉得都不过是猜测之词,也就不再纠结此事。这时又有一个人叹道:“也不知这次政府追缴的草莓基地拨款能不能再发放给我们。”“呃,你这一说,还真提醒了我们,走,走,我们去联络更多草莓种植户,明天到镇上去问一问,看是什么答复。”村口站着的草莓种植户,纷纷点头称是,也是三五几个去各个村子串联去了,那些没种草莓的撇撇嘴也都散了。

大奎庆凤婶子的老房子依旧还在,只是长时间没人住没人收拾门窗屋顶显得越发破败了,门口和窗台都长满枯败发黄的杂草。庆凤婶子看见大奎掏出钥匙要去打开房子大门,却连忙阻止他说:“大奎,算了吧!别打开,我也不进去了。我们去你爸的坟头看看吧!”大奎听说只是嗯了一声,就退了回来,看着庆凤婶子,轻声说:“妈,你看这房子我们要不要修一下!”庆凤婶子看着大奎,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大奎,算了,房子我们不修了,倒了就让它倒了吧!我们已经回不来了。”“那我们到爸的坟头去。”“走吧,我也有十多年没去看他了!”“妈,其实这些年,爸的坟头我每年都去,刚才出门,我只是——”庆凤婶子愣了一下,很快又明白过来,说:“我知道,大奎,你是等着这一天吧!”“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再做傻事的,我还有晓智晓羽和您呢!”“大奎,辛苦你了,为了这个家,你尽心了。大奎,你答应我,我死后,你一定要把我跟你爸葬在一起,我要亲口告诉他,二甲,你可以安心闭眼了!”“妈——”大奎看着庆凤婶子,忍不住热泪盈眶,庆凤婶子也看着大奎,老泪纵横。

2013年9月文章开头,2018年12月2日晚草毕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