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周启洪的头像

周启洪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9/02
分享

黑 虎

黑虎是一条狗。此刻它正踡伏在走廊尽头的墙角,静静地望着路口马路上两只一上一下飞舞追逐的黑蝴蝶。西下的斜阳照着路边两栋西向一字排开的房子,四扇对开的木制老式旧窗户,因靠着路边,玻璃上已蒙上厚厚的一层灰尘,这时在落日余光的映照下,却也反射出一抹金色的耀眼的光芒来。

下午放学回来,小丫仍像以前一样,搬出小木桌,小竹椅,在走廊上做着她的作业。只是她眉头儿总是轻蹙,在不经意间,总能让人感觉到她的落寞和她的不快乐。

小丫不像别人家的孩子,放了学,就像放出牛栏解了缰绳的牛,野得没处找人。左右隔壁因此都称赞她懂事:“你看,不用大人喊、催,跟着,守着,就自个儿把作业做好了。再看看我家那一个,就是喊上一千一万遍,也还在那里磨蹭,一副爱做不做的样。而且一个年纪才六七岁的小女孩子,都已能帮她祖母做好多事了。唉,这儿只能应了那一句老话:小孩子,生得成,教不成。”小丫的祖母每次听到村里隔壁大人们的称赞,心里当然也高兴,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感觉不落忍,总认为自己亏欠她太多,两眼满是怜意地看着小丫,有时眼眶还会湿湿地要喷涌出酸楚的泪来。

小丫自个儿做作业,帮祖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在她似乎已成了一个习惯,不用喊,看事做事。小丫也确实给她袓母省了好多事,也让她少操好多心。但要知,一个人习惯的养成,这虽有天生的成份,但更多是后天的逼迫。谁能想象,小丫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她却是如此地安静、懂事。

小丫是一岁多一点,就跟她祖母住在一起了。这么多年以来,也就她小姑结婚那几天,她父母曾经回来住过,小丫再也没见过她父母的面,小丫都几乎记不起她爸妈长什么样了。在现如今这个世上,有哪一个小孩不惦记着自己父母的疼爱。当小丫看着别的小孩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或者被父亲扛在肩上,可小丫眼里看来看去就只有她祖母一个。是,她祖母也给了她无比温暖的爱意,和无比坚实的守护。但除此之外,小丫祖母年纪大了,眼睛花了,不会给她扎美丽漂亮的小辫子,买的裙子花色式样也不比隔壁女孩的妈妈买的光鲜亮丽;小丫祖母不识几个字,也不能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辅导她做家庭作业。小丫没有一个玩伴,小丫有的就是一个自己。谁又能想象,这几年小丫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也只有她祖母才知道,小丫这几年心里有多少委屈,有多少哀伤。

这时圆圆的落日就要沉入对面的山里去了,西天的云彩一时绚烂斑斓,然而又归于宁静平淡,最后与村落黑黑的瓦背一个颜色。从田地收工回来的大人,陆续担着空桶从这儿经过到了井里,又从井里打了满满的水从这儿担着回去。小丫就快做完自己的作业,突然瞟见黑虎在走廊尽头的墙根踡伏着,一副懒散慵惓的样子,默默望着村口方向。小丫放下手中的笔,想起这几天回来的时候,黑虎似乎都没撒着欢儿迎接她的到来。于是,小丫有些生气似的喊了一声:“黑虎,过来。”

黑虎回过头,望着小丫,却并不立即起身过来。

“黑虎,过来。”小丫又喊了一声。

黑虎这才起身走了过来,一边还摇晃着尾巴,当走到小丫跟前,就蹲坐那儿静静地看着小丫。

小丫挠了挠黑虎的头,忽而又怜惜似的,“躺下吧!”黑虎很听话,立马躺在她脚下,又默默望着村口方向。小丫也续继去做刚才剩下的作业。

黑虎一天天在长大。这在村子的大人们,多半会忽略这个事实。这些大人们的心里,除了自己,和柴米油盐,诸如此类以外,他们似乎再也装不下其他。许多的事,许多的人,他们可以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似乎这些都与他无关,毫无瓜葛,也全不在他们的视野范围以内。可有时候他们却又闲心十足,兴味盎然,在一边嘁嘁喳喳,东家长西家短,好像不这样就觉得浑身的精力无处发泄,或自己瘪淡的生活将更加无滋无味。村子里总充斥弥漫着这样嘁嘁喳喳的气氛,历久长青,亘古未断,真让人郁闷。

小丫还只是一个单纯小孩,就像一张白纸。可有一段时间,却近乎是无视黑虎的存在了。这不免也让人惊诧于她的变化,像是在走两个极端。刚开始的时候,小黑虎是她的希望,是她心之所在,是她的玩伴。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小黑虎,它的一举一动。除了上学,是迫不得已以外,小丫几乎每时每刻都和小黑虎呆在一起,玩在一起,或许是挨得太近,关切太重,又生恨它长不快似的,倒觉得黑虎还是一副老样子,一点都没长大。可是在有一天以后,小黑虎却突然又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剌,唯恐避之及,直想去之而后快。她看都不想看小黑虎一眼,于是小黑虎走出她的眼睛,走出她的视野,要从心里慢慢被她遗忘。谁人料想,一个小孩子的心理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差,来个爱恨大逆转。

日子一天天地悄无声息地过去,小丫都几乎要忘却黑虎了。直到有一天,小姑又过祖母这边来,一眼看见黑虎,忍不住惊讶地对祖母说:“哎呀,小狗都抽条了,是条条狗了。”一边有意地看了小丫一眼。可小丫听了,依旧一副不理不踩的样子,仿佛与她不相干,又仿佛还在憋着一股子劲,要与自己生气,又碰到谁都要拗一拗,给他一个不自在,小丫下定决心不去看黑虎一眼。

可是童心还是童心,就像是稚嫩的花儿草儿做的,还不够狠,不够硬,又像是一个大气球,吹起来的时候气鼓鼓的,可一针下去,就要破,就要瘪下去。小姑似乎也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她那十头牛也拉不转的决心也落得一个好笑。当然,小姑也不去说破,看了一眼小丫后,就进屋跟祖母说其他的事去了。

那天小丫终于禁不住小姑的话的诱惑,就像是春天里的小草儿钻出嫩嫩的芽尖,在小姑进屋以后,她看了黑虎一眼,小草儿是要一直长上去,长上去的,她看了一眼后竟没掉转眼睛。就这一眼,像是那针尖儿一刺,在她幼小的心里爆开了花,闹翻了天。

“小黑虎,是真的长大了。”小丫在心里说,她又是诧异,又是惊喜。“我怎么竟没发现呢?”小丫这才想起自己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看过它,管过它了。她又是悔又是怍:“我那天竟然迁怒它,后来又冷落了它,它原是自己那么好的玩伴。”于是她赎罪似的喊了一句:“黑虎,过来。”要把它叫在自己身边,使劲挠挠它的头,好似要给予它什么。小孩子的忌恨悲哀毕竟是短暂微末又不足道的,也真希望她稚嫩的心灵,稀奇的目光,随时能发现身边更多的乐趣,进而忘掉那些曾经过去,不属于孩子的小小的忧伤和怨恨。但我们的生活也似乎总是在这些诧异惊喜和哀伤悔恨之中不停地挣扎徘徊着。

小姑很知道小丫的心思,她也深爱自己的小侄女,她很想让她永远快乐,不要忧伤,可是她明白,光她的爱还是不够,这也不现实,她终归有自己的一个家,她更取代不了小丫母亲的位置。她的苦心也仍是不足,她总觉得小丫的心中始终横亘着一块重物,像一块大石头,重金属,在不时地增添她的沉重,占据她小小的心灵,同时也挤去了这一时半刻生活里微弱的快乐。也正是小姑来的那一日,小丫也发现了黑虎的懒散庸倦,无生气,它变了,变得跟以前的活泼调皮大不一样了。所以她以后每每回来,总要把它唤到身边,想与它亲昵,可她没想到自己也慢慢地变得落寞忧伤,不愿多说话了。

小黑虎是小丫从小姑家抱过来的。她早就跟小姑说好,等大黑一生狗崽,她就抱一只来。那一阵子,小丫总是隔几天就问祖母:“大黑生了没有?大黑生了没有?”当每一次祖母应付着说:“还早着呢。还早着呢。”小丫听了总是有些不快,又有些焦急似的。终于有一天赶集,小姑捎话过来,“大黑生了,生了五个。”小丫甭提有多高兴,恨不得马上就去抱一只回来。可是她还要上学,祖母也说:“这也要个把月,要等狗崽开窝了,才能去抱一只来。”这也使她好难等,有如度日如年之慨。又终于有一天,小姑又捎话过来,“小狗下个礼拜就要开窝了,叫小丫礼拜天过来先抱一只去。”小丫便在这个礼拜天,拖着祖母兴冲冲地过去,她第一眼就看中了黑虎。黑虎是条小母狗,长得跟它母亲一样,浑身漆黑,没有丁点杂色,胖乎乎的,一双大眼睛,虎头虎脑,乔模乔样,小丫便跟它取了一个名字,就是现在叫的这个:黑虎。

小丫把小黑虎抱过来的时候,离放寒假已不到一周时间了。其实,小丫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她跟谁也没有说,包括她的小姑。她是从父亲上次的来信知道,他们今年过年一定回来,带着在那边生的小弟弟。听说小弟弟都已两岁了,可他们两个还一直没见过面呢,这条小狗便是她送给弟弟的见面礼物。小丫也早就盘算好,等把小狗抱过来,差不多就要放寒假,而再不到十几天就也要过年了,刚好这小狗儿就可以送与小弟弟玩,小弟弟也一定喜欢。小丫好生喂养看护着黑虎,一放学回来就抱着它,逗它一起玩,放了假之后,几乎两个一块儿过了,形影不离,一边心里暗暗数着天数,盼着他们回来的那一天。

小丫非常想念她的父母,真是想极了,有时做梦都想,梦见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回来,给她带来粉红色小花图案的连衣裙,绛紫鞋带的红色小牛皮鞋,白色的半筒棉袜,漂亮的扎头发蝴蝶发卡,还给她带来好多纸笔,和装着磁铁的塑料文具盒。只是每次梦中父母的模样总是看不清楚,她总想看清楚,等她看清楚时,却又都变幻成祖母的小姑的脸,于是思念也顿时化着她脸上的两行泪水。小丫已记不得父母的模样,远方的他们也似乎忘记了这茬,只是一味忙着工作,挣钱,从没想过要寄一两张照片回来,好让远方的亲人看看,好慰藉一下一颗想念的心。

小丫的父母去了好些年了,她也记不得他们是怎么去的,因为那时她还很小,还没得记忆。她也是后来听祖母跟小姑说过才知道,那是一天夜里,小丫父亲把她抱到祖母的床上,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走了。小丫醒来后,睁眼没看见妈妈,就一个劲地哭呀喊呀,妈妈,妈妈,都哭了整整小半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怎么哄都哄不到,哭得祖母都有些烦了恨了,真想狠狠打她。那时小丫才一岁多一点,也是第一次见她祖母。

小丫父亲是两次高考都没考上大学,然后才去的广东,这也算是走异路罢。村子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且别说村里的人,就是他自己看自己,也觉得面目可憎可恨。更何况,就即便是留在家里,可守着这几亩薄田瘠土,也只能是保证饿不了肚子,想发财是门都没有,那是绝无可能了。小丫祖父的过早离世,和他的这几年读书,也早就把整个家都拖累得穷落了。小丫父亲是一个人去的广东,在他辗转了几个厂的一年以后,他是在一家制衣厂才认识的她的妈妈,后来两个人在一起有了小丫。小丫是在她外婆家生的,那时不可能两个人都不上班,而她妈妈却不愿回小丫爸爸的家,说她人生地不熟,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小丫爸爸只好把她妈送回她娘家生去。她妈生下小丫后,一直带到她断奶,又想着要出去打工,可娘家没有人带小孩,便和小丫爸爸商量,把她送回奶奶这边来。小丫爸爸两口子把小丫送回老家总共没呆满一天,几乎是丢下小丫就走了。小丫都已不记得那天她是怎么过来的,也怎么就与祖母相依为命了,更稀罕的是这一过竟过了几年。但她的祖母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真是心疼极了。小丫哭累了之后,便在她怀里睡着,可幼嫩的小鼻翼还在不时地抽搐着。可是等她又醒来后,看着还是她祖母,她又是哭,然而一边却又紧紧地依偎在祖母怀里,似乎这时的小丫也已意识到,她现在可以依靠就只有这一个老太太,而再没有其他了。但不知有多少个晚上,小丫也总在睡梦中叫着妈妈,让她的祖母心里好没辙,又好心酸,觉得这孩子可怜极了。

小丫父亲自那次出去以后,到今年都有六个年头了。这六年来,他们回来也只有一次。那是她小姑要嫁人,小姑就他一个哥哥,他父亲又不在了,他这个做哥的一定得回来了,要撑起这个场子。小丫父母一回来后就忙个不停,进城赶集,买东西,定酒席,又是请亲戚,小丫父亲就这一个妹妹,要嫁就嫁得风风光光,体体而面,他可不想在村子给别人给亲戚寒碜了。幸好他这几年出去,早还完了读书时欠别人和亲戚的债,也余到一些钱。这次回来,小丫父母其实陪小丫也没多少时间,因为他们要忙里忙外,可这却是自小丫父母上次出去,一直到现在,小丫感觉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日子。因为这次小丫父亲给小丫带来了全村子都没有的芭芘娃娃,识字积木,还有好多好吃的糖果点心和漂亮衣服。只是这幸福的感觉似乎才刚刚开始,父母的脸还没看够,贴够,还没记着,这快乐的滋味也还没尝够,延续够。小丫父母待小姑的婚事完毕之后,又丢下小丫一个人狠心切走了,又害得小丫一顿好哭,又害得祖母一顿心疼,这一年她不到三岁。就这一去以后,小丫父母竟再也没回来过,这一去,父母才刚刚明晰的样子,在小丫的记忆里,又慢慢变得模糊暗淡起来。

这几年小丫唯一稍觉快乐的,是她在小姑家,或小姑回娘家的时候。小姑待小丫很好,有事没事的时候总要带她到她那儿去玩,有时一呆就是一两个月,特别是小姑生了一个小弟弟以后,小表弟便成了她的玩伴。小表弟生下来有八斤重,几个月后,更是胖墩墩的,总喜欢拍着自己的小嘴巴,打哈哈,咿咿呀呀,一逗就笑,哪个抱都可以。小丫去了看着喜欢也想抱抱,或推着车儿在家里玩。但在她读书以后,就不能经常去了,去也只能放寒暑假的时候去了,这时可以呆上一段时日。现在小表弟她都可以带着他一起到外面去玩,或一起到祖母的菜地里去摘辣椒,或白天去小姑的瓜地看守西瓜,或在她跳绳踢毽子的时候,叫他去扯橡皮筋拾个鸡毛毽子什么的。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小丫就带着他一块在屋面前空坪去堆雪人,打雪仗,滑雪遛冰。小丫做寒暑假作业了,小表弟也像模像样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在纸上乱画着。总之,在她去小姑家,或者小姑来的时候,她才感觉到一点点家的温暖和快乐。但这家的温暖和快乐也只是在这些短暂的日子,很长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就像是没有父母的孤儿,虽然有祖母的疼爱,但祖母毕竟不是父母,给不了父母的那种爱。

小丫还小的时候,总受不了村里大人们的戏弄:你妈妈不要你了,看,过年也不回来看你。还有别家的父母疼爱他们孩子的剌激,她回来总是很委屈哭着对祖母说:“我好想我妈妈,她们为何还没回来?”祖母看着小丫委屈的样子,心里有时也会很恨小丫的父母,也不知两人是怎么想的,就把一个孩子丢在这不管了,一去这么久,也真忍得下心。有时她也很恨村里的这些大人,这么不省心,总喜欢开这样的玩笑,像是成心似的。小丫祖母也总想不明白,小丫父母在外面竟有如此之忙,每逢过年时节,总说厂里没有假,待到好不容易有一年有几天假了,又推说买火车票的人太多,实在是买不到。再后来,又说小丫妈有了身孕,怕车上挤来挤去伤了胎气,可等孙子生了以后,又推说带着一个小孩挤车更加不方便,又是奶瓶尿片什么的,只好等小孩大了一点才回来了。祖母每次听了都不高兴,疑心是他们真不愿回来,可不高兴也无法,儿大由不得娘啊!但有时又想,出门在外也怕真是不易,端着人的碗就得服人管,万事不由自作主,想着心里也就不再怪罪他们了。只是苦了小丫,等了一年又一年,可每一次都是失望。

小丫是稍大一点才知道父母在广东顺德的一家制衣厂做事,当她听村子的大人们说,她父母在那儿挣了好多好多的钱,还准备在那儿买房子,到时还把她和祖母一起接过去,她心里也很是自豪了一阵。特别是每次父母为她大老远寄来包裹时候,等她收到漂亮的衣服鞋子和玩具什么的,她也会在村子的小孩子面前炫耀一番:“看,这是我爸爸妈妈从广东给我寄来的,我爸爸妈妈在好远好远的地方,挣好多好多的钱,他们还会给我买好多好多的衣服,好多好多的玩具,到时我也到广东去,在那里上学。”这时也会引起别的小孩子的眼热和不乐意,有时他们也会一起气小丫:“去广东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替别人打工,又不是自己做老板,神气什么?”“你爸挣好多钱?挣好多钱早就回来了,还等现在,还想在广东买房子,上学读书,你做梦!”“看,你爸妈过年也不回来看你,你爸妈有了弟弟就不要你了。”这很快又勾起了小丫的伤心事,又使她不快起来,而且小丫父母每次寄回来的玩具总是没玩几下就都不见踪影了。

就这样,快乐里夹着悲伤,悲伤中又怀着希望,哭哭笑笑,吵吵闹闹,迷迷糊糊到了上学年纪。小丫也好像在悲伤寂寞中增添了勇气,但又在屡屡失望后失去了小孩子特有的惊喜,她已变成一个文静沉默的小女孩,不与人说话,也不与人亲近。她已不再为父母在远方而感到骄傲,在收到包裹后也绝不到孩子面前去显摆炫耀,她也不再惧怕大人们的逗引,也不会被那些温馨快乐的场面百感交集,她几乎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她的父母。她早已学会自己梳头发扎辫子,自己洗衣服刷鞋子,扫地做饭,喂鸡择菜叶子,总之她可以帮祖母做很多事了。村里大人这时看到她的时候,都不能把她当小孩子看待,都要想一下再跟她说话了。就这样一个小女孩,她已学会把热情藏在心底,结成一个核似的东西,在她心里重重的,藏得深深的。然而又毕意还是孩子,她也有终于忍不住要爆发出来的时候。

那是在小丫小学二年级上期,学校来了一个年轻的城里女老师,正好做了她这个班的班主任。这个学期期中考完试以后,班上破天荒地开了一次家长会,似乎这也是学校头一次。别的同学都是父母去的,而她只有她的祖母。小丫在前天晚上就告诉祖母,学校要开家长会,昨天放学回去又提醒祖母,明天是上午十点到校,要祖母千万别忘了。可开家长会那天,别的同学家长早就有人来了,可小丫祖母迟迟未到,小丫有些心急,站在学校门口望,但依旧没看到祖母人影。家长会马上就要开了,家长们都坐进教室里去,小丫在二楼教室的走廊往校门口看,祖母还是没来。小丫都有点想哭了,铃声响了,家长会就要开始了。小丫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语文数学两门功课都是第一。班主任在家长会第一个喊着就是她的名字:“许丛姗,许丛姗的家长来了没有?”一片沉寂,好多家长在左顾右盼,班主任又喊了一次,小丫在走廊上听见,怯怯地走近门口低声说:“老师,我祖母还没来。”“那你爸妈呢?”“他们在广东打工。”“哦!那你再去校门口等等看,看你祖母来了没有,要是来了,就带过教室来。”老师说完就报下一个同学名字。

小丫看见祖母,家长会已经开了十多分钟了。祖母气喘吁吁赶到学校,看见校门口在等的小丫,连连抱歉说:“小丫,对不起,对不起,我洗衣洗过头,我紧赶慢赶过来,我还是迟到了。小丫,对不起,是娭毑错了。”小丫一脸的不高兴,也不吭声,只是默默把祖母带到二楼她教室那边去。班主任看见门口站着祖母,“你是许丛姗的祖母?”“啊?许丛姗?不是,我是小丫的娭毑。哦!是的,是的我是许丛姗的祖母。”祖母从没来过学校,这是第一次到学校,小丫第一次上学报名也还是小姑带着她去报的名,但后来就都是小丫自己去了。祖母一直习惯了叫小丫,这时突然听老师报小丫的学名,一时竟没能拐个弯来,一下不是,一下又是,惹得教室是家长一阵好笑。“班主任让小丫祖母坐到座位上去,“丛姗的父母一直在外面打工,他们很长时间都不回来吗?”“她爸妈是一直在广东打工,都出去七八年了,这几年很少回来。”“哦!是这样。许丛姗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成绩非常优秀,两门功课都是第一,做事也特别认真,只是不大说话,有点不合群,对集体活动也不大热情,我是建议,奶奶最好还是让丛姗父母多回来,毕竟小孩子的教育,做父母的是不能缺失的。”接着报了小丫功课的分数,引起所有家长的啧啧声,都一个劲地望着她祖母,有的在低声议论着。

小丫在走廊上听着教室里每一个笑声,每一句话,就像是一根钢剌,并且越剌越深,心里感觉无比地痛,无比的委屈,又一个劲地强忍着不让泪留下来。在回来的路上,小丫一直不作声,祖母跟着她后面,拿着她的奖状,几次想给她提书包,小丫也甩开不让她提,祖母知道这次是自己错了,也作不得声。到了家里,小丫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爆似的全迸了出来,冲进自己房里,就扑在床上伤心地呜呜哭起来,祖母怎么劝也劝不住。祖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忍不住落眼泪,最后跟小丫说:“等过几天,你小姑过来,我让她写信过去,让你爸妈过年一定回来,小丫别哭了,你哭我也伤心。”

后来,祖母真让小姑写信过去。小姑在信上也责怪她哥嫂,天底下哪有像你们这样做父母子女的,都四五年了,老的老的不回来打照面,小的小的不回来看一眼,还是不是为人子女为人父母的,再不回家,小丫都没人管了。也就是那一次小姑来,她还特意告诉小丫,她家的大黑,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当狗妈妈,要生小狗崽了。等过了一段时间小姑又来,她来告诉小丫一个好消息,说他父亲已经回信了,说今年过年一定回家过年,还说她弟弟生下来还没回来过呢。小丫听了这个消息后,心里暗暗高兴,像是心里有了希望,有了寄托,有了慰藉,先前的不痛快也就慢慢放下,连精神也变得轻快了起来,姣好的面容带着一丝微笑,更增添了小女孩的漂亮。同时,小丫也在心里暗暗做着一个计划,便是向小姑要一只小狗,等过年刚好送给未见面的弟弟作见面礼物。

时间过得真快,小丫抱回黑虎后,再没过几天又放寒假了,小丫的成绩依旧出奇地好。小黑虎胖乎乎的,特别逗人。过年也一天天临近,村里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有些趁着冬闲出去给别人砌屋做小工的人也陆续卷着铺盖回来。小丫的心都快要崩了出来,腊月二十四没回来,二十五,二十六还是没回来,隔壁的大人又开玩笑:“小丫,看样子,你爸妈今年过年又不会回来了。”小丫不理会他们。直到二十八,小丫收到一封信和一个包裹,信上只是简简单单这么写着:亲爱的女儿,好久没见你了,你又长高了是吧!我们一直非常想你。这次春节我们又不能回去了。你不要怪我们,你告诉奶奶,还有小姑,我们不是不想回去,这次是真的很想回去,只是这边出了意外,厂子年关要赶一单货,我们根本没时间回去了。包裹都是抽空寄的,里面是你还有你表弟过年的衣服鞋子,还有给你奶奶小姑买的年货。这些东西也都是下班抽空买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你学习成绩依旧还好吗?你要一定坚持努力。你若能写信给我们,那真是太好了。替我们向奶奶,还有小姑一家问好。爱你的爸爸妈妈。元月二十日。

如果先前还是焦急的等待,隐隐的担忧,可还有希望,还抱有幻想。二十八没回,还有二十九,说不定正月初一,初二,初三,他们就回来了。可是这一封信,这一包裹却在瞬间像一块巨石把小丫的美梦砸碎了,这一年春节他们不会回来了。她也许宁愿等下去,永远等下去,那还带有一丝慰藉的希望,现在却是什么希望都没有,她就像是掉进无比阴冷无比黑暗的冰窖里,一点光都没有,她失望痛苦极了,她想哭却哭不出走,只是心如刀绞似的痛,她把信一丢,冲出门去,使劲地跑,使劲的跑,好似要把这一切的痛苦连同自己的体力一同消竭干净。

其实祖母也同小丫一样在焦急地等待,甚至比小丫还要紧张,腊月二十四没回来,二十五,二十六还是没回来,祖母都坐不住了,有时忍不住要到村头去看一看,然而等到接到却是包裹和信,她马上预感事情的不妙,他们今年又不能回来了,这时她的心思全部集中到小丫身上,很是担忧地看着孩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心里在打鼓,手足无措。当看着小丫丢了信冲了出去,也连忙跟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着:“小丫,你别跑,你回来。小丫,回来,你要到哪里去?小丫,你这死丫头,你到底要跑到哪里去呀?”一个踉跄差点就要绊倒在地,小丫祖母忙定了定身子,似站不稳又蹲了下来,手撑在地上,都急得哭了在后面大声喊着:“小丫,小丫,你回来。你娭毑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小丫,你要娭毑的命是不是?小丫。”这时村口已聚着一些没事的人在晒着冬日的太阳,有三个还搬出一张桌子在太阳底下扯着字叶子,突然看见这祖孙,扯字叶子的都停下抓牌,朝路口望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两个隔壁邻居见小丫祖母都蹲了下来,手撑在地上,以为是摔着了,也赶忙跑过去扶起小丫祖母。“许四奶奶,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吧。”“许四奶奶,你不要着急,我们把小丫追回来。”“哎,甲三,赶快拦住小丫,把她带回来。”小丫祖母还在不停地喊着:“小丫,你回来,小丫,你要急死我是不是?小丫,你要是有事,我怎么向你爸妈交待呀!小丫,你这死丫头,你这死丫头。”

小丫终于被甲三拦腰抱住,她还一个劲地犟,大声说:“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你快放开我。”“小丫,你还犟,你都快要把你娭毑急死了,你娭毑死了,看你怎么办?你还犟。”甲三说着也用力打了一下小丫的屁股。“我偏要管,我看你怎么办?小丫快跟我一起回来。”也许甲三这下真的打疼了,又或许是满肚子的委屈终于控制不住,小丫大哭起来,抱回来还在哭。“小丫,你不要哭,不要哭了,这次是你爸妈不好,我马上叫人写信,叫他们回来,小丫,你不要哭了,我——我——”小丫祖母心疼地劝着小丫,小丫听着,反而哭得更伤心。这时屋里聚着许多邻居,看着,也都一起劝小丫:“小丫,在行,不要哭了。”“小丫,听话,不要哭了,看你把你娭毑急得。”“许四奶奶,小丫回来了,你也不要着急了。”过了许久,小丫还在伤心地抽泣着,但总算是平息下来了,于是邻居也一个个散了去。

当天晚上,祖孙两个谁都不说话,饭也没心思做,也没心情吃。第二天是除夕,小丫还是一言不发,小黑虎去亲近她,她猛地用力把小黑虎踢到一边去,唬得小黑虎直望着她,喉咙里呜呜地叫,小丫全不理会它。祖母也没办法,只是唉声叹气。中午过后,团圆的鞭炮一个接一个地响了起来,那是村里性急的人家在关门吃团圆饭了。小丫在天快黑的时候去洗澡,祖母把这次寄来的新衣新鞋拿出来,小丫看都不看一眼,自己找了件以前穿过的旧衣裳穿上,祖母也由她。晚上,祖孙两个吃了一个最不开心最丧气的团年饭。饭后,小丫也不到邻居家去玩,有小孩来叫也不去,只是看了一下春节晚会就去睡去了。

正月初二,小姑一家过来拜年,小丫依然没有好声气,小黑虎都有点躲着她,小表弟也怯怯地不敢招惹她。祖母就把这几天的事跟她小姑说了,小姑听了,当即就恼了:“哥也真是的。”吃过饭后,小姑把小丫揽到身边来,一边对小丫说:“小丫,我知道你这次为你爸妈不回来过年不高兴,我和你娭毑也很生你爸妈的气,可是这几年我们都好好的过来了。你爸妈也并不是真的不想回来,实在是有事走不开,你在信上也都看到了,出门在外,哪比得在家里,这么自由,想回来就回来的。小丫,你一直都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这过大年的,大家都要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看,你一个人不高兴,大家跟着为你不开心,你表弟都不敢喊你,不敢跟你玩了。小丫,你娭毑年纪也这么大了,经不起这么折腾,还为你担惊受怕,这就是你的不应该,你的不对了。小丫,听小姑的话,不要这样,高兴一点,过几天就到我那里去。小勇,过来劝劝你姐姐,叫她不要不高兴了。”小丫听着小姑的话,眼眶不由得又要湿润了。而这时表弟听了他妈妈的话,也真上前拉住小丫的手,小声地说:“小丫姐姐,你不要不高兴了,你不高兴我都不敢喊你带我一起去玩了。”小丫本是懂事的孩子,小姑这般开导她,她也不好再固执下去,便拉着表弟一道出去玩去了。正月初六,小丫跟祖母一起到小姑那里去,祖母拿出新衣服新鞋,小丫也默默穿上,惹得表弟嚷嚷道:“小丫姐姐,你穿着新衣好漂亮呵!”引得小丫也忍不住笑了。小丫在小姑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等被小姑送回来之后,寒假也差不多要过完了,再不到几天就要开学了。

祖母眼见得小丫慢慢好了起来,也略略放下了心。可是总感觉小丫比以前越发得不爱言语,总默默地做着每天要做的功课,极少开口笑过。果然,开学两个多月以后,有一天小丫的班主任竟特地找到小丫祖母家里来,跟小丫祖母谈小丫的事:“不知怎地,这个学期丛姗越发不合群了,少言寡语。去年下半个学期,我还以为会好起来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祖母就把春节的事告诉她班主任,班主任一听,也连忙对小丫祖母说:“那还是叫丛姗父母回来一趟吧,无论再难,孩子是大事,何况又是丛姗这样的好孩子,千万别耽误了。”老师的话更加添重了祖母的隐忧,有一次趁小姑过来,便也跟她说了老师的话,要她再写一封信过去,无论如何,要他们抽空一定回家一趟,要不就叫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去把他们给请回来。

这次小姑在信上把话说得很重:大哥大嫂,你们好!春节过年你们没回来,把小丫的心都伤透了。我都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难道你们就一直这么忙,就一点空闲抽不出来。你们一去都好几年了,都没能回来打一个转,难道挣钱就真这么重要,重要过自己的孩子。小丫也有四五年没见自己的父母了,她怕是连自己父母的模样都记不得了。你们难道真的就不想吗?你们真以为一个小孩的心就这么坚强,不会脆弱吗?小丫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却得不到父母应有的关爱,小丫的班主任已找过妈了,要你们无论如何回来一趟。你们自己想想吧,妈年纪大了,有些事照顾不过来,我也不可能总有事没事跑过来。小妹。六月六日。

但小姑的信寄去后却一直没有回音,也不知是信在中途丢失了,还是小丫父母又换了工厂,小丫父母并未收到。可要是换了工厂的话,信没人收,信也会退回来,小姑又一直未收到退信。莫非是他们看了信心里不高兴懒得回,可小丫毕竟是他们亲生女儿,小姑想她大哥也不至于如此。后来小姑又听说广东那边好多工厂都破产倒闭了,可他们却音讯全无,小姑倒为他们安危担心了。一个学期过去了,一个暑假又过去了,小丫祖母几次问小姑小丫父亲回信的事,小姑每次都是含混支吾过去,她也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太多担心。

小丫并不知道小姑写信的事,祖母也不敢让她知晓,生怕再发生上次的事。而从春节以后小丫也绝口不提父母两个字,甚至想都不想,只是做着该做的事,一副冷淡的样子,就连以前关心过甚的黑虎也冷淡许多。直到上次小姑提醒,小丫这才对黑虎稍稍上心,每次放学回来,总要跟黑虎亲近一番。不想小黑虎都已经长成大狗了,而且最近都做起了狗妈妈。

有一天,却已是霜降过去许多日了。早上起来天气一阵清寒,一轮淡淡的白日掩映在薄雾之中,又终于穿透那薄雾,将一缕缕金色的晨光照在这村落黑黑的瓦背和东面的旧墙上。门前的稻田里全是矮矮密密的枯黄的稻茬。路边的一棵高大的苦楝树,透过日渐稀疏的羽状叶可以看树稍上一撮撮一撮撮的青绿色的苦楝子,旁边长长的坡畔长满了金黄色的野菊花,在清冷的风中散发着泌人心脾的芳香。小丫这时还没去上学,在屋里听着黑虎汪汪地吠叫声,她连忙出走,只见黑虎正呲牙裂齿对着一对年轻夫妇吠叫,女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孩。“黑虎,别叫,回来。”“你们——”一边似乎又立即明白起来,定定在站在那儿。“你是小丫,你是丛姗——”那女的一边问,一边紧走几步,小丫却有些害怕似的,想往后退,那女的一把把她搂进怀里,眼泪汩汩地直涌出来:“我是你妈妈,姗姗,我的可怜的孩子,妈妈想死你了。”小丫在刹那间愣住了,又有些不相信似的,这是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她的弟弟。她想不到他们今天会回来,她心里一阵惊喜,他们终于回来,她想喊,胸腔里憋了一口气,却依旧喊不出来,最后只是大声喊着:“娭毑!娭毑!”

祖母闻声出来,一看是他们,“你们,你们,你们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也不由得有些哽咽了。

“雨菁,过来叫奶奶,姐姐。”

可那小家伙却迫不及待想要追着那一窝小狗崽,这会抬起头,看着小丫,又指着那一窝小狗崽:“姐,那狗儿——”

草于1999年,2013年10月改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