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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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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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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之夜

从省城回林邑有七八百里的路程,坐火车是要整整摇上一天的,为了天黑前进得家门,只好赶明早六点一刻的那趟火车,所以,我们吃了晚饭后,稍坐一会,便洗了脸脚,早早上床睡去了。

躺在床上,我还是与前几晚一样,老睡不着,心里很慌乱,像有只猫在心里头抓咬撕扯似的。明天,我们确定是一定要回去的了,而且那个目的也完全可以不必再去考虑念想它,因为我已决定放弃,按说,今晚我应该是睡得安稳些——前几个晚上,我是怎样在为做客的无聊而乏闷烦苦,怎样在为此行目的尚未达成而惴惴忧怀呵!就好像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又有一条长鞭在使劲地抽着——可现在的事实并不这样。现在的我,就像是一条拦腰截断的河,被拦堵得慌,无数的暗流和激涌在心头奔突冲撞,我的心终不能平静下来。

躺在床上,但因为是临窗,我仍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月。今夜星星极少,月与昨晚前晚一样,只是一抹弯钩,在冷冷的夜气中颤栗着。我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屋里漆黑一块,再慢慢地变薄,变淡,再是灰暗,最后现出一片微明来。我再听着省城之夜那渐远渐细的音乐和声响,我不禁很有些悲怜伤感,一个转身,我面壁睡去。

我很想屏息心中所有的杂念乱想,什么都不去管,就算是给自己暂时一个沉醉,一片空白,倒落得干净。可是有些心念就像那只怪鸟,在它砍去脑袋的颈上又探出一只头来。我又想将心中的所思所想都耙梳一下,希望理出一个头绪,让我的心渐渐平静,澄清,像一面镜子,能照得见自己。这时,我听见隔壁有人出门的声音,这是小桑夫妇。我想他们大约是在为我们回去张罗一些东西吧。

我又想起这次来,唉!我们这次真是难为小桑夫妇了,他们都是单位上的人,都要上班,又要照应我们,真是给他们带来了诸多不便和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小桑是自家人,可以不必说,可他妻子小邹,还有他的儿子子明,我们还从未见过,这是第一次见。也许小邹也曾听小桑说过,晓得一些小桑以前的过往,她对我们很客气,殷切地招呼着。我看她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我们毕竟来得太突然,信也不曾给他们一个,就好像是从天而降,太让他们突兀意外,未曾料想,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似的手足无措。是我们打破了他们往日的生活宁静,是我们扰乱了他们的日常秩序,成了不和谐的因子。到底我们是从乡下来的,显得老旧土气,让他们城里人不惯,所以在我们来的当晚,小邹就拿出小桑和子明的衣服给我们父子换上,并且他们一口的普通话,也明显是一道障碍,像一堵墙,有了距离,隔着一层。特别是他们的孩子子明,我们来了就好像了无瓜葛似的不答理,只管做他自己的事。很明显,他是非常地不欢迎我们的到来,在洗漱后换衣服的时候,我发现他瞪了彤彤一眼,很是鄙夷的神情,让我局促不安。

小桑一家住在市南郊的一片居住区里。小桑在城里的一家化工企业上班,他是大学毕业后分配那里的。这时候,小桑一直在上班,每天早上七点半就出去,晚上八九点钟才回来,很是忙的。小邹在附近的一所子弟学校教书,虽说已经放了寒假,可她还在为初三的学生补课,也显得格外地紧张。这几天我们也没时间深谈,我只是在吃饭的时候与小邹闲聊几句,但终归不是很熟络,而她又是女的,我们更多的时候只是客气和沉默。只有等小桑回来,我们的话才多起来,但这时已很晚,我也不想打搅他们休息,稍闲聊几句,我们就上床睡去了。但也就是从这些短暂的闲聊中,我知道了他们的日子现在也不好过。因为时下许多国营厂效益不好,都面临着下岗失业的险境。小桑呢,总是忙,可是工资却总不见长,总不见发。我想现在做老师总稳当些吧,但听小邹说,她们工资是单位上发,也总是拖欠,都已有几个月了,并且也竟争激烈,现在实在是人满为患。在一起,我自然也说了家乡的人物事项,比如收成怎样,某某死了,某某还在,哪里变了样子,哪里没变。小桑听了,也很是今昔之感。

我毕竟还是有心,我再怎么样,在这样的时候,我还能开得了口?况且,这次我本就不想来,我抹不开脸面,我为自己感到羞愧。然而,一说到乡下,我马上就想起寄希望于此行的妻子,还有家里困难的那个事实,我心里又无比地愁闷沉重。有几次,我也认为是逮到好机会,我似乎总在心里盘算计划着,我几次话在肚子里打转,都几乎要冲到嘴边上,但还是又咽了回去,我这么难以启齿。来这三天了,我始终没能说出口,就这样耗下去。同时,在这三天里,我又惴惴找不出来这妥当的理由,生怕他们问,来这有什么事。因为,我们并不是空闲的,而且又有多余的钱到处去走走的人,并且我常常念及此行的目的,和未曾说出的求助的话,我心里真是烦苦极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时地,在我脑海里又浮出妻子那张寄希望又有些劳累的脸,还有在来之前,和妻子吵的那一幕。

“小桑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

“你不去,我去!又不是我们女人就去不来——要不是我带着孩子。世上就你们大老爷们要面子,可为啥自己不争气,要大老远去求人。跟上你真是倒八辈子霉了,吃苦受累且不说,还到处受气,就连自己娘家也都抬不起头,不敢回去。要是和他,我早就享清福了。”妻子越说越气,最后竟哭了。

我本来就烦,心里早有气,可听着又自觉没理,不敢答话,但冲着她最后一句,我也恼了,吼道:“那你现在就跟他去过好了。”

“你个死人呀!说这样的话。”妻子哭得更厉害。

隔壁的四老爷子听不过,便过来劝:“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还是小孩哇,都三十几岁的人了,在自个孩子面前,也不嫌丢人。昌青,你还得去,我们有难处,他能不帮我们,想他那时候,还不是我们,他才有出息,有今天。去吧!今年收成委实不好,是天要收人,上半年天干地旱,早稻插不下去,靠晚稻吧!晚稻插得迟,又寒潮来得早,也绝了收。这几年经济又死,作物、劳力都贱,哪里有钱挣,再努力都是空的。你又三个孩子两个读书,最小还在吃奶。去年砌屋背了一屁股的债,今年又死了老娘,真是——真够你们受的。人一辈子哪能不求人啦!”

听着他的话,更勾出了妻子的伤心事,显得更加伤心,似乎要把所经历的苦处通过这次哭全哭出来。我呢,更无话可说,只是在心里充斥一种凄楚的感觉,憋闷得慌。想我回家劳动这么多年,又成了亲,生了三小孩,最大的都十二岁了,我都不知这是怎么过来的。在村里,我常有一种孤闷的感觉,与村里人无话可说,心思想法总与他们不一样,甚至格格不入。我总感觉自己不是他们同一路的,总有一种想挣脱的欲望。可自己又不得不劳作下去,先是为父母,接着为妻子儿女,为这个家。我近乎麻木似的劳作,我奇怪自己,都这么多年,我还没改变过来,还想着年轻时代。我想妻子也未必知道我的内心所想,我的孤独,我的愁闷,也许她就认定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其实我也知道,在农村,我这种想法是多么不切时宜,要不得,如果哪一天我说出来,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说不定还要嘲笑我一顿呢。我至今也不敢说。也许是为孩子,为了这个家,我们就像两台劳作不停息的机器,彼此忘记去注意其他,并成了一种默契。这样,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推脱呢,这毕竟是我为人夫为人父必尽的责任和义务。

我看着还在哭泣中的妻子,我也后悔不该说那样的话,她跟上我也确实够累够受委屈的了,真没享过一天清福。我们没有得到父母一丁点财产,那破房子也不知是哪一个祖宗手上留下的,都破得不成屋样,亲戚怕得住,天黑了也要回去,生怕哪天夜里就塌了下来,人就压死在里面。我们不得不砌房子,少的钱还是她从她娘家借来的——我不愿去,她也常常因此而嗔怪我。我们还送走了三个老人。这两年日子苦了点,她从不叫累,咬紧牙关硬撑着。我们不是自由恋爱结婚,而是由媒人介绍同意的。她没读多少书,但做事勤快,人长得也可以,只是有时那张嘴得理不饶人,说话冲,让人生气。那天她也真不该说那样的话。每每想到这,我越发觉得对不住妻子,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我这里也丝毫没有责怪小桑夫妇的意思,我觉得他们没有察言观色的必要,即使是在有的人看来,他们有借的义务,我也有要他们借的权力。可我是最不愿借以前的恩惠要别人回报的,我说不出口,除非是他们自己主动。我知道自己也并不就是那么高尚的人,我只是顾及我可怜的面子,其实我心里……唉!我又为这次无缘无故来麻烦他们,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也是最不愿麻烦别人的,希望以后不要再出现类似的事。

不知为什么,想着,想着,我变得轻松了起来。这时,夜渐渐地深了,屋里越发显得暗。子明也许等不及父母回来,终于不耐烦关了电视上床去睡了。对于子明这孩子,我又很有些想法,我觉得他是地道的城里娃,他与他父母来自农村不同,他父母多少总有些泥土的气息,总与我们有精神丝缕的联系,因为他们根在农村,而子明已是全新的一代,他们的精神,语言,行为,意识,与农村已是格外一套,并且他对农村已经很陌生,是很遥远的事了。也许他只是从电视上看到,然而分明地有了城市优越感,瞧不起乡下人。当我看到与他年纪相仿的彤彤,竟然玩不到一起来,我的心不由怅痛。

由子明我又想起自己的孩子。他上床后,大约是终归要回去了,终于定下了心——这几日他也是睡不好,晚上翻来覆去,他本来就有择床的习惯——就是刚才上床那阵回家的高兴劲,也终敌不住真正的困倦,很快地睡了下去。彤是我第二个孩子。我突然很有细看他的冲动,我似乎还从来没有细看过他,我的注意力全花在了大儿子宏身上,至于彤、英子,只当是自己的孩子。这时自然看不清楚的,只知道他睡熟了。听着他平静的呼吸声,我心里又很是羡艳,到底是孩子,他们的忧伤很快就会过去,随之欢乐马上就会到来。而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却总是忙,总有排遣不去的忧愁烦恼,总担心这个,惧怕那个,一天到晚没有个停息,就像上足发条的钟,要不停地转。有时,我真感觉好累,不晓得做这些是为什么,又恨自己不是自己的,可是一想到孩子、家,又总不敢偷懒,反而突生了许多力气。有人说,孩子、家能使柔弱的女人坚强勇敢起来,我想男人也一样,就是我自己有时也诧异是怎么过来的。想年轻的时候,哪管得了这许多,看来,人还是要逼的呵。彤彤突然翻转个身,手也伸到被窝外面,我暂时停止了想,忙把他的手放进被窝里去,又替他拉了拉被子。

小彤今年快九岁了,眉目像他的母亲,显得清秀。可是我近来发现他的眉头总是轻蹙的,不大言语,不大与人交往,闷闷不乐样子。这也是在为这次来省城前才发现的。我看在眼里,很替他担心,我也想与他推心置腹地深谈一次,但总是因为事而错过。有时也以为是小孩便忽视了。我想这次回去后,无论如何,我都得跟他要好好谈一次,还有我的大孩子宏。

这次来省城,他执意不肯来,他要他哥哥宏来。那怎么可能,宏已是家里一个劳动力了。妻子好言劝说,他还是死活不肯。当初我还以为他是不愿走亲戚,因为他一向不大像人家的孩子喜欢走亲戚的。还是妻子比我敏感,很快明白他的不去实际是因为不愿被人鄙视。也许妻子觉得被自己的孩子嫌弃羞辱了,她本来就不痛快,现在又被自己的孩子,她气打不一块出,忍不住又是伤心恨,连哭带骂地,一边数落起种种不是来。我这才明白,这几年过年他不去拜年全是托辞——宏只是默默地跟着去——而实际原因是穷。我也像妻子那样为自己的孩子因为穷而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很不是滋味,甚至也有些恼,但更多地是内疚,是我们让他承受本不该由他们承受的沉重。除此之外,他是怎样地懂事,小小年纪,不用吩咐,他已经能做很多事了。我没有强迫他来,也许是妻子的一顿数落,他哭着答应了。也就是在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孩子彤神情是这么地忧郁,还有宏。

我又忍不住好笑,我想起他刚来的时候。因为从未到大城里走过——他最远不过是到过镇里——他刚到第一天,看着远近高低起伏的大小建筑,有的飘动着大幅大幅的彩旗飘带,有的窗台上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还有夜晚街上旋转闪烁的霓虹灯彩灯,大商场琳琅满目,他有说不出兴奋,这一切全都是全新颜色。他开始似乎还在竭力掩饰自己心中的喜悦,不愿让我看到,可是最后终忍不住,像打开闸门的洪水泻下来。他跑在前面,落到后头,拉着我的衣角,挣脱我的手,指着花园里青铜雕塑,望着雄伟的立交桥,看着桥下长长的人流车流,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心灵,是再也不能装下了,不知心里有多么震撼呵!然而也只是这一天,也许我的沉重感染了他,也许这几天,天天在街上闲转,城里也不过如此,看惯似的不再动心,也许是这里一些不如意,也许是天生的忧郁,后来也像我一样,也不过是睁着眼睛要看,张着耳朵要听,神情懒散罢了。

我们来这三天,真不凑巧,也是我不会挑日子,偏偏在他们上班的时候来,这几天他们总是上班,加班,非常地忙,子明虽然放了假,可他总一个人出去,把我们晾在屋里。这是我们非常不惯的,况且这又不是自己的家,我们当然不能随便,凡事自专,想什么就做什么。特别是在吃了上餐还不到下餐的时候,就好像时间在陡然长长,我们做客都做得发慌发愁了。另外一个原因呢,是我们还处处受着在我们看来其实根本就不该的优待和礼遇,这更增加我们的愁意,甚至怕起来。于是,我们与其在屋里干巴巴地闷坐,倒不如到省城街上去走走看看,就当是打发这无聊发困的时间。

这样,我们三天就有两天,吃了饭就出去,走在大街上,开始我们还真想见识一下省城的样子,我们赏玩似的走着,看着。到了后来,则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在大街上,我们也似乎只是两只脚要走,一只脚迈出,另一只脚随即抬起,仿佛并不由心似的。这时,倒也奇怪,似乎这路这街反而不够走了。我们拐弯抹角,走街穿巷,走完这街到了那街,走完这路到了那路,从一个十字路口到了另一个十字路口,从这座立交桥到那了座立交桥,但回转来,还是这街这路这桥。我们不停地走,也似乎走不完了路,走不断了桥。也许我们毕竟是心有所思,心有所郁罢,我们并不因此而平静散淡。在街上,我听着,想着,却觉得无比纷扰烦嚣,似乎无数谋划念头,便在这纷扰烦嚣的城里化作无数的利刃、枪矛,又像是一把钝锯在来回锯我的心。在这众多的人群中,也更显得我们的孤立哀怜。

我们有此怕回去,我们怕面对那张热诚的脸,问这问那,“今天到了哪里?”“寺里好看吗?”我们怕面对那张冷淡的脸,一言不发。就在今天走在大街上闲逛的时候,我就暗下决心,明天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回去了。可是这下决心,我并没有一件事情一个愿望终于了结或者绝然舍去的那种轻松和悲壮,与此相反,我心里只是沉重悲哀。因为我知道,我心里还存在着侥幸,还抱有幻想,还在希望时间会突然逆转,还有许多牵绊……也为这样,我这毅然决然也都成了浓稠绵软的胶状物,格外懦弱夹缠。

也就今天,彤也终于忍不住了,他突然问我:“爸,咱什么时候回去?”

“爸,咱进城做啥?”

“爸,咱明天回去吧!”他看着我,似乎在征求我同意。

“不习惯是吧?”我抚弄着他的头发,心中歉意,又不由得紧紧把他揽过身边。我知道,这几天他非常得不惯。虽说城里是片新天地,无比新奇,然而这也生疏,别扭,是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也可以说,这里还竖着一道高墙,在分明地排斥着,他也分明地有一种被冷落歧视的感觉。我想他也确实是这样想的。特别是他本不愿来的,而是我们逼迫他来,也更使他加重这样的感觉。有时候,我也想,我们做父母的,是不是常常把自己的孩子当作一个藉口,甚至是挡剑牌,在为自己开脱呢。而有时候,我们又像是把自己的孩子当作一个摆设,甚至是一种任意揉捏的玩具泥团,是出气筒。我不知我的孩子是怎么想,怎么看的,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因此怪我和妻子,甚至是怨恨,并为我们的不中用而以为羞耻。唉,我的孩子,假若可以选择地话,我宁愿你们不投胎到我这里来,到这里来受苦,因为我不配做父亲。这一两年来,宏越发得不多言,有什么事只是默默做着,有时我看着他沉默样子,那一双懂事的眼睛,我几乎害怕,就好像他发现我不愿他认知的一面。他才不到十岁,却已经能做很多事了。而在省城这几天,我看着彤落寞的样子,心里也很是愧疚,但终不可补偿的。好在明天,我们终于要回去了。

今天在街上闲逛,我又想着毕竟这人来了一趟省城,总不能白来,是不是也给孩子们带点啥,也算是自己做父亲的一点心意。我本想去文具店看看,想买点纸笔之类的,但一路过去几家店子,我在店门口伫足,看着里面的装修,又踌躇着不敢进去。最后我跟彤说:“我们去文具店看看如何,你和你哥各选一支笔。”彤却懂事地打消了我的念头:“你以前送给我和哥的钢笔还好着呢,不用了。”我看着彤,只好作罢,心中却涌出一丝丝的酸楚。

当----,当----,这时客厅的自鸣钟响了几下,现在大约是晚上十一点了吧,小桑夫妇还不见回来,城里的商场也该关门了,也不知他们买了些什么,一边心里竟也在暗自猜想,同时又很生自己的气,我猜这做什么。我翻了下身,把彤架在我身上的胳膊轻轻拿下去。这时窗外与屋里已融为一片,我也再听不到什么声响,可我还是没有睡意,我又想起今天晚饭,我告诉小桑我们要回去的事,我脸似乎现在都觉得还有些微红发烫,当时我真是无地自容,丑死人了。

“回去?回去做什么?”小桑很是诧异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说出这话的样子。

我却有些气恼。“我们来了这么多日了,打搅也打搅够了,也该回去了。再说,她一个女人在家,带着孩子,这个月又正赶上看牛,还要喂猪,好在宏能做些事,但这也根本忙不过来。田也要翻了。”我只想表明自己回去的理由,可在自己搜罗列举完后,心里又有些心虚,这里有一个大的批漏,那么,我来省城做什么呢?

“大哥,这不,见怪了不是?自家人什么打搅不打搅的。你们第一次来,再说来一次也不大容易,不多住一段日子那怎么行?好歹就要周末了,我们也好一起出去玩玩,省城有些好地方你们还没去过呢?”小邹也在一旁劝说。

“我是想都没想到,你们要提出回去。”

“我已住了许多日子了。”我迟疑了一下,最后下定决心,“再说我也不过进省城来散散心,顺便带彤出来见见世面。说好的,来这里住几日就回去,再不回去,她会怪的。你们也真是挺忙。”

“大哥——话我就讲明白,我们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什么话,直截了当说,不要闷在肚子里,只要我们做得到,帮得了。”

我心头一热,很是感动,脸上也突然发烫火烧起来,似乎眼角都有些湿润了。我真想借他的话头把一切都说出来,告诉他我家情况,告诉他我们乡下今年遭了灾,告诉我来省城的真正目的。我抬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忙低下头,努力使自己镇定,我不正是这么希望地么?但随即我一笑,又抬头看着他说:“看你说的,我还是年轻的我呀?我都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为了他们,为了这个家,我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们可别多心了,我的面子也没那么值钱。”我似乎是铁了心了,而在这时,我也发现我找到了最好的理由,这是任何时候都出奇制胜的法宝。可是我心里又很悔,我怎么这样,这不是自断绝路,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话说出后,我心里是多么难受和沉重,我真对不住我的三个孩子。但我也只能坦然地面对小桑夫妇,唉,都这几天了,我都没说,何必还要在临走前这个尾巴上麻烦他们呢?

小桑欲言又止,只是看着我。我只好仍然坦然地面对,仿佛不要让他从我脸上寻出破绽。我看了彤一眼,也希望他能说句话。

“阿姨,四叔,你们还是让我们回去吧!我还真不习惯这里的,街上也不怎么好玩……”彤明白我的意思,却使我非常惊奇,他从不这样大胆直率地说过话。“昨天晚上,我就跟我爸说了,无论如何,后天我们一定要回去。四老爷子月月兔也要生了,我们讲好的,他要送我一对呢。”

我很感激我的孩子,从他微红的脸上,我知道他是不会撒谎的,可他这么说却是我预料不到。但也除了昨天晚上跟我讲回去的话外,他说的都是事实,刚来的时候,他看着子明各式各样的玩艺东西,他也很是惊奇羡慕,也很有跃跃欲试的冲动,想与子明交好。可是在他看到子明的诧异、冷淡和鄙视后,也分明地激起了他的自尊和傲气,他再不凑上去,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小邹拿给他玩他也不玩。彤是个很要强的孩子,这像他妈,这自小我就知道。我看了一眼彤,一边笑着对小桑夫妇说,“这你们看到了,彤也想早一点回去,你们还是让我们回去吧!”

“彤彤,你说真话不是?这里哪里不好了?难道省城都比不过你们乡下?多呆几天好么?这几日……”小桑对着彤说,又看了我一眼,似乎歉疚,“这几日我们又都上班,要是礼拜有空,也好带你们去转转,省博物馆和好些公园你们还没去过呢!我看你们还是再留上几天,后天,我也就放假了。”

“不了,等下次吧!”我连忙说。

“好,好,你们明天回去,我们是留不住你们的。”小桑显得不大乐意,夫妇对望了一眼,转脸又对彤说:“彤彤,下次可不能瞎起哄了,彤,你哥上初中了吧!”

“嗯。”

事情终于这么定了,我不由松了口气。

“爸爸,起来了,天都亮了。”我在昏睡中被摇醒,还特别地睏,昨晚胡思乱想,我都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小桑夫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彤,你醒了很久了。”

“刚醒,爸,我穿他们送的衣服?”他看着我。

“你——还是穿上吧。”我看着他默默地穿着,也不再做声。

小桑夫妇这时早起来,匆匆煮了点面给我们吃了,便提着大包小包一起上路。

“子明这孩子……”

“还早呢,让他睡吧!”

到了火车站,我想去买车票,小桑不让,结果是他买的车票。车是六点一刻的那趟,正好这时到站,于是,我们赶紧进站。在站台,他们要我们先上车找到位子坐定,然后才把大包小包递上火车。这时火车开始起动了,小桑忙从拿出个纸盒递给彤彤,一边说:“彤彤,这是送你哥的随身听,好让他学英语,英语磁带我已经放蓝色那个包里了。这里有放了一本歌曲磁带,你在路上听吧!”

“回去吧!你们回去吧!”

“大哥,一路好走。”

“彤彤,明年一定来呵!”

火车越走越快,小桑夫妇还在跟着,一边招手。最后再也跟不上,站在那儿仍一个劲地招手。

我望着后退的小桑夫妇,后退的行人建筑,树木街道,想着我们就要离开省城,又要远离了亲人,想着来年开春……

“爸,这里有封信。”彤已拆开纸盒。

“啊,信?”我吃了一惊,我忙撕开信封口子,里面是一叠百元钞票,和一页信。我拆开信,我的眼角不觉湿润了,这是我的亲人呵!我在心里深情地喊着,一边把彤紧紧地揽进自己胸口。

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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