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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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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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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的一天

冬末的一天,虽是南边,却也早已寒意十足了。这天依旧没能晴好起来,依旧下着小雨,都已经十天半个月了。临近中午时候,突然起了北风,风呜呜地吹着,像只惊骇的鸟,房屋窗户砰砰直响,落叶漫天横飞。再后来,天空中飘起雪来,风裹着雪花,雪越下越大,村落的屋宇,空坪隙地,很快就覆盖着一层皑皑的白雪了。

郑红梅男人是村子远近有名的泥瓦匠,平日就与村子另外几个拉帮搭伙,专门在包工头陈大脑壳手下打工挣点苦力钱,这是他家一年收入的大头。郑红梅则一个人在家里种点瓜果蔬菜,自家吃不完,就都挑进城里去卖,一是给儿女读书作生活费,再是家里一年的盐油钱。郑红梅生有一儿一女,大的儿子,都已经上高中了,小的女儿,是后来超生的,为此还被镇里罚没一大笔钱,如今还在上小学。为供他们两个,郑红梅一家人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冬末了,天寒地冻,郑红梅男人做事的工地早停了工,要做也只能等到来年开春以后。郑红梅地里现在除了还有些萝卜,再无别的可卖的菜,萝卜最不值钱,才几毛块把一斤,挑一担也只是百把块钱,天又总是下着雨,她也懒得兴工。于是两口子就整天守着火炉窝在家里,足不出户。

大约是午后两点钟以后,两人简单吃了个午饭,闲着无事,就坐在火炉边看电视,这时却听得有人敲门声。这下雪天的,是谁呢?莫非是猴子媳妇又来喊打牌去,昨天打牌她输了一百多块,想是不甘心,今天特来扳本。

郑红梅趿拉着拖鞋去开门,门口站着却是侄子郑秀宇,他正在使劲跺脚呵气搓手,鼻子和脸颊在外面走得久了,都冻得通红。郑红梅忙让侄子进屋,又帮他拍掉帽子身上的雪,一边催促他赶快去厢房火炉边烤火。

郑红梅对侄子的突然来访,很是出乎郑红梅的意料,她关上厅屋大门,不由心中嘀咕:“这平常日子,又不是年节假日,这大老远的,大雪天,他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她跟在秀宇身后,前后脚进了厢房,她顺手关了房门,也没等秀宇人坐定,第一句话就问:“秀宇,你不是在省城上大学吗?怎么有空跑到我这儿来,你们学校这么早就放寒假了?你表弟表妹高中小学都还没放假呢,你这是唱的哪出呀?”

秀宇听出姑姑揶揄他,他脸上发烫,有些不自在,又有些犹豫,但还是大着胆子说出来:“姑,我也没放假呢,我今天来你这,是想求证一件事,就是——就是我奶奶的离家出走,是真的因为我妈的关系吗?”

郑红梅没承想秀宇问的是这事,却像是把刀在她心上狠狠剜了一下,把她心痛得,顿时脸色直沉下来,似要发作——若不是早在一旁倒水的郑红梅男人看在眼里,赶忙咳了一声,——她真就一句直怼过去:“你说呢?”

她男人把倒好的茶叶开水递给秀宇,一边让着:“秀宇,你喝口热茶,好暖和暖和身子。”回头又给郑红梅的茶杯续了水,端给她,眼晴向她示意一下。郑红梅这才脸色缓和下来,说:“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突然想起问它?”郑红梅嘴上这么轻描淡写,这是对她侄子,但在她自己心里,她自己清楚,这事无论过去多久,她都不可能忘记,这就像是一个她一辈子都永远跨不过去的坎,是她内心深处一个永恒的痛。这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哪!却离家出走了,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无论换着是谁,只要是为人子女的,这心怎么都过不去。这大半年来,郑红梅都不敢往这事上想,一想就揪心的疼,像是心在滴血。可偏偏侄子秀宇这会又把它翻出来,还问是不是他母亲引起的,郑红梅一时竟不知作何答,心乱如麻。

“姑,我觉得我爸我妈,他们两个在闹矛盾,他们一直都闹,只不过以前是小闹,可现在这矛盾却挺大的,似乎起因就为这个,我想弄清楚,我不弄清楚,我怕这个家就要散了,若这个家真散了,我——所以,我也是没办法,我就来这问你,你是奶奶的女儿,女儿都跟妈妈亲,你或许知道事情真相,你就告诉我,我——或许——”秀宇说着,又想着父母的事,最后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郑红梅看着个头长得比她哥还高半头,眉目却有些像他娘,差不多有一年未见的侄子,此刻或许是着急父母离异,两眼擎着泪水,又像是一个受了太多委屈的孩子,正在眼巴巴地望着她两口子。郑红梅两口子互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不忍,但又显得无可奈何。

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郑红梅母亲身子骨本就不好,老是说胃不舒服,后来去检查,却查出是胃癌,把两兄妹吓得,先是瞒着母亲,再两个私下商量,本想劝她去动手术,可母亲却死活不愿,总说自己已经一把年纪,死也死得过了,不想去挨这一刀,于是只好采纳保守疗法,每个月母亲都要去化疗。郑红梅原想两兄妹对半平分母亲的医药费,可她哥寻思片刻却说:“红梅,你是知道的,你嫂子在市一中附近租房陪读,每天都要照顾秀宇的饮食起居,我呢,在单位上着个班,天天像是牛拴在那里,两个人都走不开身。红梅,我看不如这样,妈每月去县医院化疗就由你照顾,医药费就由我一个人出好了,你看行不行?再说,你家供两个读书,就卫明一个人挣钱,本就不宽裕,日子过得挺艰难的。红梅,你就不要跟我争了,我们两个就这么说定了。”郑红梅本想争辩一下,见哥这么一说,也就不再怎么坚持了。

后来母亲化疗都是郑红梅陪着去的,又在医院陪护着,化疗回来也是住在郑红梅家里,这样她才放得下心。他哥也是化疗前喊车接了去,化疗后又喊车送了回,周末就买些水果菜来看望母亲,只是嫂子却不曾一同来过。母亲倒一直没说过一个不字,只说照顾秀宇要紧,他下个学期就要高考了,不要让秀宇分心才是,至于秀宇他妈来不来看她,没事。郑红梅却疑心是嫂子看了母亲治病的钱都是由她一家出的,心里有气,才故意不来看的。郑红梅有时想着想着也挺气忿的,不就是几个钱吗?有什么了不得的,那钱我出,你做媳妇的,你也过来照顾婆婆几天试试。郑红梅也是背地里跟她男人嘀咕这事,可后来每每哥来,却从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话,依旧老老实实陪着母亲去化疗取药。

母亲住在郑红梅家,偶尔闲聊,也会说些他哥嫂两口子的事,说他两个倒不像是夫妻,你看别的人家,隔三岔五地吵,但床头吵,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事情过后又说说笑笑,倒比先前更恩爱似的。可你哥嫂两个,都十几年了,两个相处无话,有事不吵,各做各的,夫妻过日子倒像是路人,就一男一女,同住一个屋檐,同睡在一张床上。红梅,你也知道,你哥年轻时喜欢上一个何姓女子,却不知为何,就是不入你爸的眼,横竖不同意何姓女子进门。你爸是多拧的一个人,——文革那时,村子有人整他和他父亲,说他们是地主出身,专门剥削人,要打倒他们,给他们挂牌子,戴高帽,游街,上台批斗。你爷爷低头不做声,就你爸不服,据理力争:我祖辈父辈也是靠一双手才挣的这点田地家业,一不偷二不抢,这有什么错,这是什么罪,你说剥削,就老禄长工那点事,你们让他来对质,若不是我父亲可怜他,收容他,他还活得到今天,你们讲点理有点良心,行不行?可就是这么硬气壮实,挑百斤走百里的一个人,六十岁那年,冬闲出去打零工,说是凉到了,回来就一病不起,说走就走了。——那时我也不解,我劝他,又是你儿子找女人,结婚过日子,只要他自己喜欢就行,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到时儿子不领情,过得不幸福还不忌恨你一辈子。你爸却黑着脸瞪着我,一句话堵着我,你懂什么。后来何姓女子进不了门,很快就嫁给另一个人,你哥或许是伤了心,我托春兰婶子给你哥介绍你嫂子,他见了一面,奇怪的是,你哥竟然同意结婚了。现在看来,你哥倒像是赌气,幸亏你哥嫂很快就有了秀宇,要不两人能一起生活到现在,早就分开了。可我总是遗憾,毕竟这婚姻是我牵头促成的,他们两个总不见好,倒像是我亏欠了他们似的。

嫂子不来看望母亲,母亲倒无所谓。可是她却想念孙子秀宇,想着要放寒假了,她就要回自己家去住,郑红梅当然不同意,可母亲执意坚持:“你看我化疗也化了几个月了,现在已经好许多了,再说,秀宇放假,你嫂子也回家了,你就不用再担心。”郑红梅这才放母亲回去。过年的时候,郑红梅一家去看望母亲,母亲气色也蛮好的,她也就放心了。秀宇开学以后,嫂子又要去陪读,郑红梅又想把母亲接回来住,但母亲死活不愿意了,说:“开春了,红梅你们也有大把的事,我自己也可以照顾自己,况且你哥还在家呢,只要化疗的时候你陪我去就行。”郑红梅无法,也只好这样了,可过了没多久以后,哥打电话来:“妈去了你那吗?”“没有呀!”“没有?红梅,妈不见了。”“妈不见了?妈怎么会不见呢?她能去哪呀?”“我去找找。”“哥,那我和卫明也去找找看。”三个人,方圆几十里都找遍,所有的熟人也都问遍,可就是没找到人,后来又去派出所报了警,贴寻人启事,也是没用,音讯全无。这把郑红梅兄妹俩急得,那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哥,妈怎么会突然就离家出走呢?”“我也不知道,上次妈去化疗,你见她可有什么异常?”“也没什么,跟以前一样。”“那妈这是怎么了嘛,要离家出走,她让我这做儿子的怎么办呀!”哥说完,掩面痛哭起来。郑红梅也眼泪汪汪,哭着喊着:“我苦命的妈呀,你这是去哪了,你走了,可让我们怎么活呀!”两兄妹哭哭啼啼,在一旁的卫明也忍不住落泪,却强忍着劝道:“你们两兄妹,也别太伤心,看看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咱妈,或者我们再去问问与她相气的那些人,我觉得咱妈一直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不可能走的这么不明不白,看看她与那些相气的人可有什么交待不?”

卫明这句话倒提醒了两兄妹,后来两个又在村子问与母亲走得近的人,但都说没听母亲说过,要不村子还不传得沸沸扬扬。但村子人都猜测,或许是老人家觉得自己的病无药可救,倒不如自己了结,反而不至于拖累儿女两家,久病床前无孝子呀?但村子也有人说:“老人家离家出走,自己是痛快诀绝了,可终归还是老人家做事糊涂,她以为她人走了,儿女就轻松了,可她置儿女为何地呢,他们还要不要活呀!”

母亲离家出走的事,后来仍是毫无头绪,兄妹两个也无法可想,只好等,看有没有奇迹出现。母亲离家出走以后,都是秀宇爸,郑红梅两口子到处找人,秀宇他妈听说后,也很吃惊,妈怎么突然就离家出走呢?但四处找人没她的事,她要照顾秀宇。事后,郑红梅两口子对秀宇他妈还是有些看法,心生不满,秀宇又不是小孩子,就是吃几天学校食堂,又有什么关系,硬是不去找,唉!终归不是自己亲娘,看眼泪都不滴一滴,心里一点都不着急。郑红梅又乱想,母亲在自己家里,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一回到她家,不出一两个月,就人离家出走了,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一定是秀宇他妈给了脸子母亲看,母亲受气了,她才离家出走的。可这又查无实据,郑红梅也不敢乱说,但郑红梅坚持,如果她对母亲稍稍好点,或者稍稍体贴些,或许就不会出现这档子事。可这事又偏偏发生了。但这也并不意味母亲的离家出走就是秀宇他妈一个人的错。郑红梅虽然没去找秀宇他妈大吵大闹,但心里生她的气还是有的。后来秀宇考上大学庆祝,她也找个托词不去,只让男人出面,主要是不想见秀宇他妈。

可现在侄子却来问这事,郑红梅不能乱说,就低声试探着对秀宇说:“秀宇,你是想弄清楚,你奶奶离家出走不是你妈的错,你就好去说服你爸爸,是不是?”“姑,我也不知道——”郑红梅又想看看秀宇他妈的态度:“这事,你妈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妈也没跟我说什么,那时我正忙着高考,奶奶出走的事,我妈我爸一直都瞒着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姑,好好的,奶奶怎么就离家出走了呢?”秀宇说着,又想起奶奶的好,眼泪也终于擎不住,直爆了出来。秀宇竭力忍住没哭出声来,停顿片刻后又说:“可我后来感觉,我爸为这事很是怪罪迁怒我妈的,两人也一直在冷战。”

郑红梅对秀宇他妈,本就心存芥蒂,不怎么待见,这会听秀宇一说,他妈依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由得又把心中的怨气勾了出来,声音突然大了许多:“你妈的心一直是扑在你身上,除了你,她心里还记挂谁呀?况且又不是自己亲娘,管她是死是活。”秀宇听姑的语气,原来她也是对妈不满的,一时倒不好怎么问了。

郑红梅见秀宇半晌不做声,知道是自己刚才说他妈那句话重了,又想着事情已经过去,也再难挽回什么,现在侄子又担心他父母离异,老话说,宁拆七座庙,不拆一庄婚。唉,就看在侄子的份上,也不想再去计较了,就又对秀宇说:“你奶奶出走,我们也不懂她是怎么想的,直到现在,也仍是死活不知,想想我心还是痛的。可心痛又有什么用,你奶奶永远回不来了。不过现在我也想通了,这人活着彼此相见痛苦,倒不如不见,反而落得清静。现在想来,你奶奶是不想拖累我们,尤其心疼你爸,一个人挣钱,又要供你读书,又要为她花钱治病,你奶奶在世的时候,也从未说过你妈的坏话,也从没记恨过你妈,所以你也不用胡思乱想。”

郑红梅突然又记起秀宇说过他学校还没放假的事,就又问他:“秀宇,你刚才说你们学校还没放假,那你是逃学来的?”秀宇见瞒也瞒不过,就实话实说:“逃学倒没逃学,我是请了假才来,不过我妈不知道。”“你妈不知道,那不急死她才怪呢?你现在赶快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来时,赶车走得急,手机摔在地上,又自己踩了一脚,把手机给踩坏了,打不了电话。”“那你把你妈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拔过去。”“姑,我不想告诉我妈!”“那我给你爸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在我这。”“姑,我爸你也别打,我这回去了。”

郑红梅听说秀宇要回家去,倒也不想留他,却反而催着他:“下着雪呢,你要回就早点动身,迟了怕没了车。”她又担心秀宇不说老实话,又说:“秀宇,我看还是让你姑夫送你回去才好。”“姑,不用,我说回家就一定回家去。”“秀宇,那你说话要算话,这可不能开玩笑,要不我可没脸见你爸妈了。”

秀宇走后,红梅还是稳妥起见,给他哥打了电话:“哥,秀宇下午到我这打个转,现在已经动身回去了。”“啊,秀宇到你家去了,我正急着找他呢。这个死东西,手机手机打不通,人也没地方找,我都找了整整一天了,真是急死人了,等他回家,看我不收拾他。”“秀宇的手机摔坏了,哥,秀宇大了,你可不乱来,要不适得其反。哥,还有一件事,本不该由我当妹妹的说,可是秀宇在意呢。你们两口子就不要再折腾了,好好过日子,都这么大年纪了,你我已经失去了妈,我可不想你再失去儿子。”电话那边半响不吭声,最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春明是昨天下午接了女人翠兰的电话,才知道秀宇不见了。

当时春明正被一个客户拉去在单位附近的天一茶楼喝茶。临近年关了,单位已没什么事,办公室职员上班也只是应个景,上下班打个卡而己,人人都在揣测年底的奖金有无多寡。是不是还像前两年,就只发个十三月工资,前两年单位效益是不怎么好,可今年好像稍稍强些,会不会格外再发点奖金呢?但谁也无把握,只有看领导争取了,办公室职员全无做事的心情。但之所以都还按时上下班,一则是觊觎年终那点奖金,二也是防备总经办搞突然袭击来查个岗什么的,这在以前也是有先例可循的,谁也不想在这个节点惹是生非,那就得不偿失了。但春明不当一回事,甚至反感之极,这人平日把事做好了就行,尽整些虚的,有个屁用,此刻就是抓我个现形又如何,大不了单位开除我,你开除才好呢,这样不死不活的烂单位,我早就不想干了。若是提早至一年以前,春明断不敢这么想,还得老老实实上下班,因为他上有一个得癌症的母亲,下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女人又没上班,全靠他一个人的工资过活,也幸亏前几年春明捞得些外快,要不这几年真不能应付过去。可眼下却是今时不同往日,母亲突然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却省了他很大一笔开支,可他每每想起就扎心的痛,他倒情愿为母亲治病花光所有家当而成一个穷光蛋,他倒心安些。可母亲却选择逃避,也不知她此刻人在何处,是投河自尽葬身鱼腹了,还是躲进深山老林,曝尸荒野,无人收尸。春明从心底恨自己的母亲,这是体贴子女的做法吗?这是陷子女于不义,是要子女一辈子钉在那十字架上,抬不起头来,接受灵魂的质问声讨。春明甚至有一种百无聊赖的幻灭之感。儿子已经考上大学,在以前还想得长远,供他上完大学,等他有了工作,再给他买套房子,让他成家立业。可是经过母亲这事以后,他全然不这么想了,就供他读完大学,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义务,以后出息孬种全在他自己,我也管不了这么多。至于女人,以前是全看在儿子的份上,现在儿子大了,已长大成人,可以无需顾忌儿子的想法,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直以来,女人的心全在儿子身上,何曾有片刻放在我这里,如今儿子都上大学了,做母亲的还去陪读,听起都让人笑掉大牙,这是为人妻想要过好日子的态度吗?春明倒无所谓,反正他一个人也过惯了。

春明在茶楼与客户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当然聊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模棱两可的话。但凡这个节点客户邀喝茶,不用想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快过年了,客户送些好处而已,来年好关照生意。两人聊着,春明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女人的号码,不想接,随手就按了。可按了之后又响了起来,春明只得起身,看了客户一眼:“我去接个电话。”客户点点头。春明走出房门,在过道尽头,极不耐烦却又压低声音说:“我上周不是给你汇了钱了吗?你又有什么事?我在跟客户谈事呢!”电话那边却是翠兰惊慌声音:“春明,秀宇不见了。”春明乍听得秀宇人不见了,登时就心里来气,大声骂开了:“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人守在跟前吗?怎么秀宇就不见了?你是干什么去了?”春明电话一通抱怨,那边翠兰也是气愤:“你什么事都不管,就当个甩手掌柜,你当然好了,出了事就晓得赖我,可腿长在他身上,这么大的人了,我总不能把他天天拴在腰上吧?”女人几句话也把春明怄得半晌才做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学校去了?秀宇电话打了?附近都找遍了?”“星期天他跟我置气去了学校,周一周二没回来,后来我打他手机,手机也关机。我今天上午特意去了学校,却说他周一就请假了,说是他奶奶走丢了,他要去找人。这不是明摆着在撒谎吗?一回来我就在秀宇以前初中高中家长群发信息,看他去没去他过去玩得好的同学那,可家长们都回复说,他们儿子没看见秀宇去他那,我也去学校附近的网吧找遍了,也没看见人影,这才打电话给你。”“好好的,秀宇干嘛要跟你置气,你又招惹他什么?让他玩失踪。”“我哪敢招惹他,现在他是我老子爹爹,是他经常甩脸子给我看,真是萝卜从种上出,你们父子没一个好东西。”“哎,你说事就说事,扯这么远干什么?”春明嫌女人说话难听,又很不高兴。女人连忙打住:“春明,你在家那边找下,好不好,我在这边也再找找看,如果还找不到,如果——我就不活了。”女人说到后面哭音都出来了。

春明挂掉电话,心里烦闷得要死,再无心思喝茶,他打转回房间向客户告辞,客户似乎也听到了刚才春明的说话,见他一进来,就关切地问:“怎么家里出事?”“是小孩的事,小孩不听话,竟玩起了失踪。”“啊?要我帮忙吗?现在的小孩真是——”“啊,不用,说不定等下我回去,他已经到家了。”“那你有事,我就不留你了,年底快过年了,我们公司感谢你一年的关照,一点小意思,务必请你收下。”客户从手提包抽出一个信封递给春明。春明因为是老熟人了,也不客套,接过揣进上衣内兜里,说了与去年一样的话:“那谢谢了。”就人先走了。

春明走出茶楼,天色越发阴晦,冷风中夹杂雨点,吹在脸上,倒也几分寒意。春明拢了拢衣领,走上大街,街上行人寥寥,不时翻飞几片落叶下来。春明四处望望,也是一脸茫然,毫无头绪,这一个大活人,我上哪找去。秀宇以前不出事,还不以为然,现在突然要找人了,还真是两眼一抹黑。春明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儿子的淡漠,除了上小学,自己三不三管一下,偶尔去接送,带他出去玩。但自从秀宇去了市里上初中高中,女人在那里陪读,自己根本就撒手不管了,只要每月按时打钱过去,其他从不过问。就是秀宇放假回来,两人也鲜有沟通,他玩他的游戏,看他的书,春明多半是在外面喝酒应酬,或者打牌度日。春明不知秀宇喜好,平日跟谁玩得来,谁是他的铁哥们,又喜欢上县城哪个地方去,春明一无所知。可这个时候了,再来自我检讨又有什么用呢。春明寻思,既然女人问过他以前的家长群,想必秀宇不在市里,那亲戚那边呢?春明知道,秀宇这点最像自己,他是最不喜欢走亲戚的,看来他也不可能去,可他会去哪呢?春明站在街头,一筹莫展,算了,算了,自己还是别在街上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先回家去,秀宇已经是成年人,应不至于出事,说不定哪天又回到学校去了,或者他已经回到了家里,也不知他跟他妈吵个啥?

春明转了一两条街后,就没在县城找,直接坐着班车回城关郊外的家。春明家距中心县城不远,就四五里路,春明进得家门,秀宇并没回来,家里冷冷清清,又因为没女人在家,卧室客厅就像一个光棍住的地方一样,没人收拾,衣物杂什乱七八糟丢着到处都是。春明都不想回这个家,他倒情愿住在单位宿舍,在食堂吃饭,这样省时省事。春明回到家,一个晚上秀宇都没有回家。难道他竟没回家来,那他到底去哪了?难道他真的去找他奶奶去了?他奶奶我们几个大人都找不到,他还能找到,这个小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春明又试着打了几次秀宇的手机,依旧是手机关机,这死崽手机关机干嘛?春明心里七上八下,一个晚上都不曾睡着。

第二天,春明很早就起来,先去了单位,跟部门的头打个招呼,整个上午就在县城里跑,他几乎把县城所有的网吧和自己所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但没看见秀宇的人,春明也想不到秀宇还能上哪去,县城就这么大,可要找一个人,也不啻于大海捞针,春明也无辙了,只好回转单位,因为没赶上饭点,就胡乱泡了碗方便面,之后就在宿舍里躺下了。但春明还在想着,下午还要上哪去找呢?还有哪些地方是自己上午漏掉的?春明像是过筛子似的,又在心里过上一遍。

这已是春明第二次找人了。上一次是自己母亲,春明为找母亲,几乎跑断了腿,人也瘦了一大圈,可是依旧找不到人,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真是欲哭也无泪。其实后来春明越来越觉得,母亲的离家出走是早有准备,早有征兆的,只是春明当时没觉察到。他想起母亲出走前一个星期,她的种种举止和言谈,分明就有这样的苗头和迹象。

母亲是秀宇放寒假前,让春明从妹妹家接回来。母亲经过几月的化疗,病情只是有所稳定,却无好转迹象。春明问医生,医生倒有些不耐烦:“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母亲的病,只能到湘雅医院去动手术,那才是唯一最好最正确的选择,可你们不听劝,总在我们县医院做化疗,这治标不冶本,只是延缓维持,你们家属花了钱,但病人没有明显效果,而且做化疗人也痛苦。”可母亲发了话,宁死都不做手术,春明也无可奈何。后来春明也不再问了,只当是子女尽义务,母亲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尽可能满足她的愿望,到化疗的时候就送母亲是化疗。母亲从妹妹那回来,特别秀宇放假回家以后,母亲情绪还是很高的,问秀宇高考想考个什么样的大学?高考可有把握?又千叮咛万嘱咐,秀宇,你可要努力,我们老郑家就要靠你光宗耀祖了。有时还像个老顽童,偶尔跟着秀宇玩下自拍。

但秀宇放假回来只休息一个礼拜,又要去补几天课,女人也一同去了。好在年底春明单位也没什么事,早上就晚点去,先煮了早餐给母亲吃,中午又折回来,为母亲做午饭。母亲说:“春明你没必要每天辛苦地来回跑,你只要把菜买好,放在冰箱里,其实我可以自己做的。”“妈,你真的可以?”“我可以。春明,你也四十多岁的人,要爱惜自己身体,多注意休息,这家里就你一个顶梁柱,就你一个人挣钱,你养这一家子,上的上学,我又这个病,真是拖累你了。”春明心一热,差点涌出眼泪来,“妈,你别说这些,我身体好着呢,我还是中午回来吧!把你一个人落在家里,我还真不放心。”母亲也不愿拂他意,但自己总是做力所能及事,有时春明回来,母亲就已经把饭煮好了,菜也择好了,就单等春明去煮。有时也会把春明换下来的衣服,用洗衣机洗了,晾在阳台上。就这样春明一边照料母亲,一边上班,过了一个星期,直到秀宇补完课,又两个人回家来,家里又热闹起来。

秀宇回家以后,母亲就丢给女人照料,春明上班不怎么管了,有时回家也晚。有一天晚上,春明又被客户叫去喝酒,在年底这几个日子,春明非常明白客户叫去喝酒的用意,无非是一年完了,客户要表示下谢意,年年如此,春明自然没有不去之理。春明出去喝到很晚才由客户送回家。母亲与秀宇早睡去了,只有女人客厅等着,女人见春明满身酒气,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春明当作没看见,进门第一件事,抓起保温壶倒了一杯水喝,也不去洗漱,就要进卧室睡去。女人连忙跟进来,关房门,“你没事也不早点回家,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们什么都还没买呢?你还在外面花天胡地。”“哎呀,到时去买就是了。”春明有些不耐烦。“也要有人去买呀?你看你这两天,要是单位上没当紧的事,你就回家来,给你妈煮饭菜,我好带秀宇去城里给他买身过年的衣服去。还有,你还得给我一万块钱。”“你一回来我不是给过你五千了吗?你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儿子要买衣服鞋子,还有你,你妈,要不要买?过年来客摆盘的糖果,瓜子炒货,还有水果,过年来客的菜,拜年的烟酒礼品,这些要不要买,这不都要钱呀?还有我爸妈那边,这两天我也想去一趟,东西没时间买了,就给他们两千块钱,由他们自己买去。”“还要给你爸妈钱?我看今年也就算了,你爸妈也不是不知道,我妈这个病,我想他们也不会怪我们的。”“平日也就罢了,一年的年到头了,一分不给,我自己心过不去。”“你当我是摇钱树呀!我告诉你,现在单位早不比以前了,以前年底除十三月工资,部门还有点奖金,现在就单位统一十三月工资,你想多一分都没得,我们现在都是在用老本呀。”“那你干嘛妈的医药费由你一个人承担,你妹就不能承担一点,又不是就你一个儿子。”“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随便你。”春明便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信封,“这里有一万块钱,你想怎么花就怎花,不过,我的衣服,你就不要买了,烟酒也我去解决。”

第二天一早,春明就打了电话过单位,“老李,今天单位有没有事?”老李回答说:“这几个日子,单位还有啥事,你有事尽管做自己的去。”“那你跟他们说一声,今天我要在家照顾我母亲,走不开身。”吃过早饭,女人带秀宇进城去。临出门的时候,母亲突然叫住女人:“翠兰,你买衣服,就跟秀宇你们几个买得了,千万别乱花钱,又跟我买,我去年买的都没怎么穿呢,还跟新的一样!”春明和女人都看了妈一眼,女人嗯了一声,春明却接着母亲的话说:“妈,你老人家一身衣服值几个钱,买,一定得买。”“翠兰,你别听春明瞎说,千万别买,你买了我也不穿。”女人又嗯了一声,就出门去了。女人一走,母亲又催春明:“你快去上班去。”“我刚才问了,单位没事,我就在家里照顾你。”“我不用你照顾,中午我蒸一小碗饭就是了,再把昨晚的剩菜热一下,饿不着,你快点去吧!”“我真的不用去。”“你还是去吧,你为我总是这样,迟到早退,终归对你不是很好,现在有份工作不容易。”春明拗不过母亲的执意,也跟着女人前后脚,出门上班去了。在路上,春明有点疑心,是不是母亲听到他昨晚与女人的说话,但也没往深处想。

春节过到正月初八,秀宇是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又要去补课,女人也跟了去。母亲竟有几分不舍:“秀宇,高三竟有这么紧,这年都没过完呢,你又去上学了。秀宇,你去上学,就要好好读书,今年争取考个名牌大学。”这时春明也要上班了,红梅原也想把母亲接过去住,但母亲不愿意,于是春明又像以前那样,早上做了早餐,中午再折回来,一天家里单位往返地跑,没过歇停。

大约是母亲出走前的一个礼拜,有一天晚上,母亲突然问起春明与何姓女子的旧事,“春明,当初为何你爸总反对你和何姓女子在一起?”“妈,你问这陈年旧事干嘛!”“我知道,你爸确实是个很倔的一个人,但他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一直不理解他为何如此反对。”“他或许是听说了那女的不检点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实那女的早就脚踏两只船,一边跟我好,一边又跟后面嫁的那个男的藕断丝连。”“原来这样,我还为是老头子顽固,他也不跟我说破。那既然如此,你都知道了,你为何跟翠兰,总不见好起来呢?”“以前就是赌气,自然跟她情淡些,后来又有了秀宇,她就心在秀宇一个人身上,眼里何曾有过我?”“那你为何不检讨下你自己,假如你稍稍对她好一点,她的心能不分你一点。春明,这两人过日子,不一定硬要你谦我让,关键是要彼此敞开自己的心,你若把大门关上了,谁还走得进你的心去。秀宇这么大了,你们不为他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秀宇终归是要离你们而去的,若你们还不好起来,你们将来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难道要做回孤家寡人,老了老了是要有伴的。”“妈,我俩的事,你不用记挂心上,你养好自己的身体就行了。”“你们好歹是我托人牵线搭桥介绍的,你们两个不好,终归是我的心病。”春明不再做声。母亲见春明低头不语,又转移话题:“春明,你找个机会,也给翠兰找一份事做,一个家总你一个人撑着也不行,她工资低点,终究可以贴补一下家用,你也可以稍稍轻松一下,而且她出去做事,也让她知道外面做事的不易,明白这钱不是风刮来的,也不至于花钱这么大手大脚。到时,秀宇考上大学了,她终不至于一个人闲在家里,要不,她一定会无聊烦死去,你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也要等秀宇考上大学再说,而且我也不敢保证,她愿意出去做事。”“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春明像是乏了,就推脱说:“妈,我困了,我要去睡去了。”母亲欲言又止,但也不勉强春明继续留下。

后来春明想,要是那晚母子两个继续聊下去,春明也就不必费心去猜测母亲为何离家出走了。也就是那个星期,春明兄妹送她去做过化疗回来之后,母亲就坚决不要春明中午赶回家做午饭了,她说她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春明也因单位春节上班以后,事情多了起来,也就没在坚持。不想这个星期周末就出了事,母亲离家出走了。春明从没料到母亲会离家出走,这对他打击未免太大,那时春明简直是大病一场,而他一直也没转个弯来,母亲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会想起要离家出走呢,自己也没怎么样,那一定是那天晚上女人跟自己说的话让她听见,要不,就是自己不在家那些日子,女人给母亲脸色看,给她话听,让她难过。

母亲走半个月后,报警,贴寻人启示都没用,春明也精神恍惚,不在状态。后来清明节,秀宇不曾放假,女人倒回来一趟。春明脸色越发难看,晚上一个人喝了闷酒,终于对女人发飙了:“你是不是对我妈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才离家出走的。”“我说了什么了?那几天,秀宇天天在家,我说了什么,你不相信,你以后问他去。”“那我妈怎么会平白无故离家出走?”“那我怎么知道,春明,你妈离家出走,我也难过,但你不能无端迁怪指责我,我在你家也过了这么多年了,我对你妈可有说过一句重话狠话,可曾一次亏待过她,你说话得讲良心,而且你也得有证据。”春明不再作声。后来两人更是无语,直到秀宇高考,女人都不曾回家。

秀宇高考成绩不错,上了重本线,他自己填了中南大学,也顺利被录取了。然而秀宇也知道了奶奶的离家出走,秀宇落了几天的泪,也好几天不搭理春明翠兰两个。也因为母亲离家出走的事,春明也没心情为秀宇升学大肆庆祝,只是两边的姊妹聚在一起吃了一餐饭。秀宇大学开学,他不要父母送,可女人执意要送,他也拗不过母亲。女人去了省城却不愿回家,她在那边租了个二居室,说是她放心不下秀宇,要留在省城就近照顾。春明本来还想给她找一份事做,都托一个客户说好了,可她却又要陪读,春明哭笑不得,都不好跟客户提起,只推说是她自己找到一件事做。不想她陪读陪到现在,儿子却离家出走了。

春明躺在宿舍里,胡思乱想,又或许是昨晚没睡好,困了,后来竟迷糊迷糊睡着,然而春明又没睡得沉,总在半梦半醒之间,做着糊里糊涂的梦,一会是母亲,一会是秀宇,又有女人夹杂中间,春明在梦中恍惚失落,又惊似喜,直到梦中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春明本来还想去几个地方,一看都四点都了,又有些着急,这时红梅的电话打进来了。原来秀宇竟去她那,这个死崽,春明虽然气愤,但人终归找到了,春明不由松了口气,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春明中午回单位的时候,天空中就飘起了雪花,不想一觉醒来,春明赶回家去,街上已是厚厚一层了,雪还在下。春明直到坐上回家的车,才记得还没告诉下女人,秀宇已经找到了,就打个电话给她:“秀宇人找到了,他去了他姑那,等下就会回家了。”“啊,秀宇找到了!这个死崽,他真是要急死我呀?我在省城又找了许多地方,但依旧没个人影,打他的手机,依旧是关机,你也没个消息,我就坐高铁回来,现在就要进家门了。秀宇怎么去了他姑家,他去那干什么?”“秀宇手机摔坏了,当然打不通,既然你已经回家了,那就等我回到家再说吧?”

等春明进家门,女人已经回到家,并把家里收拾妥当了。或许是秀宇的失而复归,两人反而消去彼此间的戾气。女人见春红一进家门,就连忙问:“是红梅打电话告诉你秀宇去了她那?”“是的。”“那她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或许她不知道你的号码吧!”“秀宇知道呀!”“让秀宇告诉她,那他还玩什么失踪。”春明进了卧室换了家居服出来,“呃,秀宇干嘛玩失踪?”“还不是不愿我在省城陪读,他一开始就反对。”“你这人也是,他这么大的人了,是该有他自己的生活,可你还母鸡护小鸡似的,这谁受得了。”“我还不是秀宇在眼前呆习惯了,乍看不见,心里不适应,而且你——”女人又幽怨地看了一眼春明,却默不作声了。这时春明心中一颤,那心中横亘已久冰块似的樊墙,就在倾刻间倒塌融化了。春明看着女人,眼里突现柔情:“翠兰,其实那女的早不在我心中,只是你或许还不觉得,这么多年,你心一直扑在秀宇身上,我,我是什么人,你呆那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我妈的事,我知道是我错怪你了。”“你,你就是块木头,女人心,海底针,你不知道呀!你有话你不晓得先说呀!还要我去猜。”“我妈出走前也曾劝过我,要我好好跟你过日子,这两天,我也想明白了,为了秀宇,我们也要好好过日子。我想,秀宇的这次出走,或许也与我们两个有关,秀宇大了,他什么都懂得。”“我何曾不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只是我——”“你是不是拗不过那个弯,缓不过那个劲来。告诉你,我也是,那么我们两个一起努力。”“你刚才说,秀宇出走是因为我俩的事,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现在想来,还真是这么回事。我送他去省城,他总是催着我回来,后来看着我租了房子,老大不高兴,一直在跟我怄气,原来竟是为这。现在几点钟了,雪下得这么大,秀宇也该回来了。”女人看看窗外,天色已近昏暗,雪还在下。春明也看下手腕的表,“这个时间,秀宇是该到家了,要不我出去看看,是不是下雪,车子晚点呀。”

春明正准备出门,却听见门锁拧动的声音,女人连忙起身,“是秀宇回来了。”果真是秀宇开的门,看父母都在,倒有些怯懦,站在门口,不敢进屋。女人一看见秀宇,不由得激动起来,声音哽咽着冲上去拍打着秀宇的肩:“秀宇,你这死崽,你是要急死我呀!你这么大的人了,你还玩失踪,你知道你妈是什么感受吗?”秀宇冻得脸色通红,这时看着妈妈满脸泪水,不免有些内疚,眼圈也有些红了,任母亲拍打着自己,一边忍住落泪,陪笑着对女人说:“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春明在旁边看着秀宇,衣帽上尽是雪花,也忙接着说“秀宇,你这次回来也就算了,以后下不为例!”一边让他进屋去烤火。“还有下次?那你就别想见到你妈了。”女人拍去秀宇身上的雪,听说又嗔怪道。

女人让秀宇换了家居服,坐在电暖桌旁取暖。春明忙去厨房做饭菜。女人问秀宇:“你干嘛要玩失踪?”“那还不是你——”秀宇又看了一眼厨房的父亲,“妈,你是不是和我爸在冷战?”“我们大人事,你掺和什么?”“可你们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爸,你们要我怎么办?”“我和你爸没事,你不要瞎猜。”“真的没事?”“真的没事。”“那你还要在省城陪读,我都一个成年人,你们就过好你们自己的生活就好了,不要管我。”“你这个小无良心的,我还不是担心你生活不惯。”“妈,我过得惯,你没必要担心我,那你不再陪读了。”“好!好!这次回省城,我就把房子退了,以后再也不管你,你就自由了。”秀宇靠近他妈,在她耳朵边上小声地说:“妈,你和我爸和好了。”“我们本来就这个样,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妈,我又不是傻子瞎子,我眼睛不会看。”“哎呀,我俩的事,你不用管了,好好读你的书。”

这时春明端出两盘菜出来,一边摆上桌,一边解释说:“今天事出突然,我也没准备,就炒一盘辣椒炒蛋,蒸了一只香辣临武鸭,我们晚上凑合吃一下。”晚饭后,秀宇突然想起什么事,就问:“妈,我过去用的手机还在吗?我的手机摔坏了,我要打个电话给我同学,让他再帮我延半天假。”“你的旧手机?你去找一下,不是你房间的床头柜,就是你奶奶房间的床头柜。”

秀宇进去找,隔了一会,突然在他奶奶的房间大声地喊:“爸,妈,奶奶录了视频。”春明两口子听喊,秀宇已经冲了出来,“爸妈,你们看。”只见视频里,母亲人坐在沙发,光线有些暗,仰着头对着镜头说:“春明,你也告诉红梅,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已经时日不多了,再怎么治也只是浪费钱。我走了,你们也就解脱了,我也解脱了。春明,红梅两口子我倒放心,我最不放心却是你,你要好好待翠兰,以后好好过日子。春明,翠兰待我一直很好,你千万别因我而牵怪她。还有翠兰,你也要把疼秀宇的心腾一点出来,放在春明身上,也让他感觉到你的好,你的在乎,这样两人才能处出好日子来。秀宇,我的好孙子,以后要好好读书,我们老郑家就指望你了。春明,红梅,等你们看到这个视频,我或许已经不在了,你们也不用伤心。天王岭的观音庵原与我们老郑家有旧,慧明师太也愿意收留我,如果我们还有缘分,就辛苦你们去一趟,把我骨灰取了,与你父亲葬一起吧!”春明早已泣不成声:“妈,你何苦要这样?”翠兰秀宇两个也早已眼眶红了,泪流满面。

当天晚上,春明就告诉郑红梅母亲留了视频。郑红梅两口子连夜喊了村子的车赶过来,几个人又看了一遍,红梅也哭了一场。最后决定立即动身去天王岭观音庵,或许母亲还在。

观音庵县城过去十五里地,因为下着雪,车子不敢开得很快,路上郑红梅自责地说:“我们怎么单单就忘了这个地方。哥,应该是在我们爷爷手上捐过观音庵钱粮吧!我好像有些印象,爸在世的时偶尔提过。”“这我不是很清楚!”“我就早说过,咱妈是个明事理的人,绝不会走得不明不白,可谁会想到,她会录个视频!”卫明也在一旁感叹不已。

春明红梅几个到得观音庵已是晚上十一二点了。他们敲开观音庵的门,师太竟不意外,只是说:“你们来迟了一步,她已经西去,但你们也不必伤心,她走得很平静。”师太带他们几个至佛堂,只见一个白瓷坛罐就静静摆在佛前案上,春明红梅几个看见母亲的骨灰罐,再也忍不住,心里酸楚,眼泪瞬间爆出,又要哭出声来。师太在旁劝说:“你们莫要痛哭,扰了佛门清静。”春明红梅竭力忍住,又连声谢过师太,然后就抱着母亲的骨灰罐回转。当他们几个走出庵外,这时观音庵佛堂里响起喃喃的诵经声,庵外也松风阵阵,雪簌簌下着,他们几个赶紧上车,又消逝在冬末茫茫夜色中。

稿于2019年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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