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O年以后,乡下时兴宗族修谱,坝上艾氏亦不例外,只不过相比邻村顾姓李氏,在时间上晚一两年而已。艾氏宗族修谱始于九二年冬闲,那时我还在上初三。等过完年后,到了四月份中旬,我参加县一中的预录考试,却意外地被提前录取了。这也就是说,我初中毕业以后,就要上县城去读高中了。这个天大的喜讯,很快由我嘴快的母亲在村子里传开,于是在一夜之间,我成了村子里小有名气的读书人。我暑假回家,帮家里忙完双抢,就被村子族老喊了去校谱。在祠堂里,我与几个祖辈老人,俩俩一对,旧牒新谱,你读我看,或我读你看,一字一句,差不多校了有半个月之久。
我年纪轻轻就参与修谱大事,这在别人看来,是何等的荣耀。但也有人认为,我只不过是近水楼台,沾父亲村干部的光而已。那时我父亲在村委会当村秘书,虽说他不是修谱的主笔,也不在纂修之列,但多少管一点事。我后来回想,或许也真是我父亲想往脸上贴金,好满足他可笑的虚荣心,看我儿子,小小年纪,就身列修谱大事,这是如何如何了不得。但当时,我却不以为意,也不管这些,而且说句老实话,我去校谱倒在其次,我更想看看我的祖上,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然而等我翻过以后,则不过都如众人一样,泯然就只剩下几个名字,湮灭在这茫茫人海中,杳无事迹可言。在自己本房上,也有一个六品军功校尉,却是出了五服的叔伯高祖,六世祖虽说是个国学,但也似乎与自己已了无瓜葛。最让人沮丧泄气,就是一个偌大的艾氏宗族,二十几代人,竟连一个举人都没中过,这也让自己校得一点兴趣都没有,后来味同嚼蜡,视作苦差事。然而这人来都来了,我又不能半途而废,就只好硬撑着,好在假期过去,这新谱也算是校完了,而我也要去县城读我的高中去了。
这次校谱,我发现在以前的旧谱上,有个别几个名字,却加盖了与众不同的戳记,我很是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便问跟自己一起搭对校谱的族老:“这个戳记是什么意思?”他偏头一看,“这种戳记?”他又有些讳莫如深的样子,压低声音说:“就是有些人家没有儿子,女婿倒插门改了我们的姓,要做个标记。”他又侧头想了一下,“在现如今村子里,这种情况是已经很少了,似乎也只有老棠头的父亲是个女婿倒插门的,不过他并没有改姓,而且也早死掉了。”“还有这么一出,其实有这个必要吗?”“这怎么没必要了,修谱得讲究个章法,凡事要正本清源,否则什么都混为一谈,那岂不乱套。你年纪小,不知事,这个你不懂。”我心里当然不认同,但也不与之争辩,只是暗暗骂他们封建。
艾氏宗族修谱紧赶慢赶,终于在来年清明,也像邻村顾姓李氏一样,把清明祭祖和修谱玉成弘发凑在一起,搞了个很大的阵仗,长长的车队披红挂彩,火铳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乡野山林,只不过这已经没我什么事了,因为那时我人在学校里。这次修谱,唯一让主笔庆丰叔祖引以为傲的,莫过于大西公一房迁出的子孙来认祖归宗,他认为这是天大的事,幸运的是终于在他手上大功告成了。大西公的子孙上了族谱,于是也就有了后来几年,每个正月十五的元宵晚上,他们都不辞辛劳,不畏其难,过坝上来舞龙灯。但我唯一看过的他们的一次舞龙灯,却已经是在我读大一那年了。那年寒假,我本想提前几天回学校去,我呆在家里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可母亲说:“你又不是以前上高中,你去那么早到学校做什么?现在你难得这么长的假,不如过了元宵节再去。”我不好拂母亲的好意,就勉为其难留下了,这也就有了那晚看他们舞龙灯。
那天晚上,月色倒是极好,照得大地明暗可辨。我去的时候,晒谷场上已经聚满了围观的人群,而且他们已经开始在舞龙了。只见黑暗中,一条火龙上蹿下跳,左奔右突,时而昂首盘旋向上,时而翻江倒海,百折回头。围观的年轻人,在大声吆喝着,点着鞭炮专朝舞龙的身上脚下砸过去,而围观中其他的人,则随着火龙聚拢又躲散,惊呼又大笑。我在远处高地看着,也不是很长时间,舞龙也就舞完了。只见围观的女人们争相扯着龙身上燃着的香,她们是要拿回去插在她家的大门口,还是供奉祖先的神龛里,我不知道,因为我家不这么做。我也是头次见舞龙的香火能给人带来好运,也很是惊奇。等围观的人散去,舞龙的大西公的子孙在一边嘀咕,“有鞭炮炸伤的吗?”“伤倒没伤着,就是裤腿炸烂了几个洞。”“我早就跟你们说了,舞龙就得穿旧的烂的衣服。”“你们不是催得紧嘛,我没来得及换。”“坝上的人,每年都这样,好坏,鞭炮专朝我们身上砸。”“这也不怪,我们在家还不是这样干,舞龙就图个热闹。”我从他们旁边走过,原来火龙不过就是一根手腕粗的草绳而已。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我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惊呼声吵醒了。有人在村子里大喊:“起火了,起火了,快起来救火哟!”又有人回应:“哎呀,是真的起火了,快,快,我们打水救火去。”我爬起来从阁楼窗户向外一看,只见东南方向一处火光,长长火苗都窜出房顶了,原来真的是房屋着火了。我忙下了楼去,父母都已经起来了,正提着铁桶扁担出门。母亲看见我下楼,忙说:“有我和你爸去,就行了,你就別去了,你明天的火车,你睡你的去吧!”父亲也是这个意思。我只好又上楼来,却睡不着,望着东南边火势根本没有小下去的意思。这边又听着村子人扁担铁桶碰撞的哐哐声,和人们奔走匆忙大声呼号:“这房子距水源太远了,我们挑水过去,这火势根本压不住。”“也不知这火烧了多久了,你看门窗,屋顶楼梁瓦枕都烧着了,我们喊人也喊不应,这老棠头肯定是烧死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喧哗嘈杂,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竟睡着了。等我醒来,又往东南方向看,只见房顶已无半片瓦,只剩下几根房梁,还在冒着淡淡青烟。
我下了楼来,屋里已经坐了几个人,我跟他们点头打过招呼,就到隔壁柴房轻声问母亲:“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全都烧光了,老棠头都烧得不成人形,蜷缩像只狗似的。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呀!竟活生生给烧死了。”母亲说着竟有些后怕的样子,好像烧的是自己。这时,我听得隔壁屋里庆丰叔祖声音:“我年前圩上碰见他,就跟他说,老棠头,快过年了,也要把儿子叫回来一起过,每年都是孤家寡人似的,你这年过得又有什么意思。这人哪,其实挣再多的钱也是没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听了只是苦笑,现在可好了,一把火把自己的性命给烧没了。”庆丰叔祖的声音停顿一下,接着又是:“我也有个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一年来,老棠头好像没了以前的精神头,你们看他以前,每每儿子汇钱回来,到处显摆,看,我儿子寿辉又寄钱来了,眉飞色舞的,好像要让全村子的人都知道似的。可我们最近看看他,总是苦着一张脸,话也明显少了,而且人也老了许多,白头发似乎比我的还要多,还要白,也不知是他发生了什么事。要是我——”庆丰叔祖话音未落,却被一个极不耐烦地声音打断了,“你现在尽说这些,有什么屁用,这人都死了,当务之急,是怎么想办法把他埋掉。”打断他话的正是庆丰的儿子来武。“是的呢。”有一个声音也赶紧附和着,又道出他的忧虑:“这老棠头也一大把年纪了,竟然不曾给自己备下寿料,这人突然就死掉了,我们一时半会上哪给他找去。”然后又是另外一个声音,“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我是老棠头一个房上的,可这已经隔着不晓得好多代了,你们却把我喊来。是的,寿料我是自己备了一副,要是实在不行,我可以先让给他用,只是他儿子寿辉,我们又没个电话地址,我们怎么通知他?这死了人,孝子都不在场,这人也不知怎么个埋法?而且埋人总要花销,这没钱又怎么办?再说了,那寿料我是可以让,但你们都知道,我老婆是什么样的人,我家的事,都是她做主,她没看见钱,我就是现在说了,也作不了数。”听说话的声音,我知道是老棠头一个房上的来春叔。“老棠头手里头应该有点钱吧,他儿子不是每年都汇钱回来吗?只是这一把火烧得,都烧得干干净净,也不知——”我又听见一个人声音,只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最后是父亲的声音:“今天一大早,我就让来兴到我这开了个介绍信,让他去镇里信用社,农行,还有邮政储蓄所去查询下,看他还有没有存款。我想的是,恐怕事情不这么简单,你们看看,我们要不要向派出所报个案,毕竟他这是非正常死亡。而且,就即使是我们在信用社农行查到他有存款,这派出所不开死亡证明,我们也取不出来呀!”“啊,事情有这么复杂。”庆丰叔祖回了一声后,一时屋子里又没了声音。隔了一会,还是父亲的声音:“来春,你还是先回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问到他儿子寿辉的联系方式,至于寿料的事,你让你老婆放宽心,要实在不行,我们从族里支钱,庆丰叔,你看行不行?”“我看行。”庆丰叔祖答应了一下。“那我现在就去派出所一趟,先报个案,来武,你去守着现场,先不准人乱动,等派出所来看过,我们还要等来兴回来,看是什么情况,然后再议,那现在我们就分头行动。”
我等他们全都走了,才回屋去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书而已。但母亲硬要我多带些年货,我连说了几次都塞不下了,她才住手。在她帮我收拾行李的当下,我忍不住问她:“妈,难道老棠头就再没别的什么亲戚?”“他有什么亲戚,就连来春,都是他早出了五服的堂弟。听说他前面几个祖辈都是代代单传,到了他爷爷那辈,却生不出一个带把的,就一个闺女独苗儿。后来招了个倒插门的外地佬,不想却是当过国民党的特务,五几年镇压反革命,被人点了水,结果被抓起立马就枪毙了。那时他已经十一二岁了,老棠头父亲死后,她母亲就守着寡,再没找另外一个男人。六0年代过苦子,村子人好多人得水肿病,却也熬了过来,可她却死掉了。老棠头死了老娘,更是没人管了,一直打着光棍。有一天村子来了个女乞丐,村子人就合计着,不如就做他的媳妇,不承想,等生出小孩后,女人却抱着小孩突然跑掉了,再也没有出现。”“那寿辉又是怎么回事?”“老棠头女人跑了,一直都不甘心,开始几年,老棠头没事就到外面去找,有一天他突然从外面带了个小孩回来,说是他跟那女人生的儿子,也就是寿辉,他抱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有四岁了,村子人都说看小孩眉目不像老棠头,但老棠头说小孩像他娘,他说他找到女人安徽住的小山村,女人已经嫁人了,又生了儿子,那男的也不愿替别人养儿子,才肯让他抱回来。老棠头说得千真万确,村子人见他自己都认了,也就没人再说怪话了。你还别真不信,那老棠头待寿辉真是好,不是自己的种,有谁还能待这么好吗?”我听了只是奇怪,不想这老棠头还有这些离奇事。
父亲在我出门前就已经回来了,他回来时就没有好脸色。母亲问:“怎么啦?”“怎么啦?派出所的人来了,问老棠头有什么仇人?可老棠头有什么仇人,我回答说没有,那警察就简单看看现场,发现掉在地上的门窗的插梢都还是插着的,说应该没人进去,再看看火烧的情况,是从里向外烧,也不像是外人纵的火,警察就排出了他杀,就说由我们村里自行处置,然后他们就走了。这时来兴也从镇里回来,却说在信用社,农行,邮政储蓄所,根本就没有查到他有任何存款。这怎么可能呢?难道老棠头真把钱都藏在自己枕头底下,给一把火烧掉了?”“啊,这个样子?”母亲也很吃惊,又问:“这可咋办?”“这有什么办法,真是烦人,这寿辉人又联系不上,只好公家先垫上,让他先入土为安,钱的事以后再说。”
我是中午十二点多的火车,我等父亲回来,就要出门了。父亲从里屋拿出两千块钱给我,要我兜好别掉了,又说在学校也别太省了,该用得用,没钱就写信回来,我给你寄去。我一一应承,父亲又去忙老棠头的丧事,只是母亲有些不舍,送出村子,直到我上了城里班车才打转回去。
我踏上北上的火车,车上摩肩接踵,人满为患。我好在是提前买的车票,还有个座位。等我找到座位临窗坐下,似乎车厢里的拥挤也就与我无关了。我望着窗外后退的房屋建筑,乡野山丘,树,村庄,我的心绪似乎还没有从老棠头的死亡中走出来。
老棠头是个又黑又瘦的老头,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是他须发早就白掉了,一直剃着个平头,外表要大过实际年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老棠头学会了剪头的手艺,在以前,每逢赶集的时候,就推起他的旧单车到集上去替人剪头,但后来却不怎么去了,大约是没有了剪头的主顾。我记得小时候年下,或者是开学之初,总被父亲压着去剪,不是平头就是锅盖头,我心里恨死了,总不愿去。我的最后一次到他那里剪头,是暑假将完,就要开学读初三那年,我剪的依旧是平头。他那也只有平头剪得最里手,其他什么三七开和中分,剪来剪去就是个汉奸头。再就是他剪完洗头还改不了旧习惯,镇上店子早用洗发液了,他还一直用肥皂,而且洗完给人擦头擦脸的毛巾,似乎也总是那一块布满黑斑滓污的白毛巾,一直没换,这也让我心里很腻味。除了这些不足,其实老棠头剪头发还是蛮认真的,特别是修边幅刮脸一丝不苟,面面俱到。
我最后一次在他那里剪,剪到一半,就有来福也去他那儿剪,老棠头就边剪边跟来福聊天。“老棠头,你家寿辉去广东有两年是吧!”“有了。”“他都给你汇钱回来?”“汇呀!这不前两天又汇了个八百回来。”“老棠头,你也不容易,终于熬出头,要享儿子的福了。”“享福,还早着呢!寿辉又没成个家立个业。”“你还管这么多,那都是年轻人自己的事。”“你说得轻巧,轮到你自己试试。”老棠头笑着反驳他。我等到他剪完,也不要他冲洗修鬓角,就把钱给他,忙不迭起身走了。老棠头去倒水跟我洗头,见我掏钱给他,还推却说,“你急个啥?”又见我人走了,还在后面喊:“你鬓角还没修呢,唉,这孩子!”
此后我就再也没去他那儿剪了,似乎别的人也去得少,除非是上了年纪老头们,他们足不出户。老棠头剪发的手艺也一直没长进,总是那老样式,可外面早就日新月异,他已跟不上新潮流,他早就落伍了,这也就注定了他的没落。老棠头住在村东头老房子里,独门独院,距我们的村落有点距离。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老棠头每次来村子里,村里人都打趣他,是不是儿子又从南边汇钱来了,你家寿辉小子混得不错呀?老棠头,现在口袋里有钱了,别舍不得花,要大鱼大肉,多买点好酒喝。
自从我进城读高中以后,一个多月才回家一次,而且每次又匆匆忙忙,打个转就走,他又住在村外头,似乎都不曾见过他的面。记忆里,老棠头还是以前的印象,这几年过去,他或许老点了吧。他儿子寿辉要大我六七岁,老棠头供他上了高中,却没能考上大学,又去考兵,身体不合格,就去广东打工去了。寿辉是冷性子不声不气的人,我与他也没什么交集。
我坐在火车上胡思乱想,后来在一站停靠,上来竟然有一个是我的同学,彼此都很是惊喜,这么巧,竟坐同一趟车。同学的见面,也就把我从老棠头死亡的泥淖里拉了回来,两人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后来我人在学校,坝上的事也就一无所知,我也不知后来寿辉可曾联系上没有,还有老棠头的丧事后来是怎么处置的?我虽然一直记挂着,但也不至于写信回去专门问这事,于是也就放下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寿辉一直音讯全无,老棠头的存款也漫无头绪,来春的老婆嫌族里出钱少,又觉得好好的寿料让给横死的人,怕遭来秽气,后来死活不肯答应。加之孝子又不在场,竟没人拢这场,只好推给村里,村里报到镇上,镇上报到民政局,最后民政局派车拉去火化了,村里才把骨灰领回来,找几个人胡乱葬在他们的祖坟旁边。
村子人一直很奇怪,怎么寿辉就总不露面呢,难道与父亲这么久不通音汛,不觉得意外吗?要是别人早就回来看过,偏偏他不见踪影,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更让人奇怪的是,后来竟再也收不到寿辉的汇款单,难道他竟知道老棠头已经死了,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再就是老棠头,村子人始终觉得他身边应有点钱,因为他一直都不是个乱花钱的人,吝啬小气得要死,他不是说要留给寿辉娶媳妇吗?难道他真压到枕头底下,那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还是存入不知哪家银行,要是这样的活,那银行不是发了一笔不义之财。村子人总有这样的争论和猜想,但一直得不到证实,久而久之,村子人也就慢慢淡忘了。只有后来清明时节,村子人上坟扫墓,指着那些荆棘丛生越发矮下去坟头,那就是老棠头一家的坟,他家已经没人了。
我的大学四年似乎转眼就过去,我也似乎没学到什么,就只是拿到一个本科文凭而已。我大学毕业了,但那时国家已经不包分配了,我只好到处找工作,但谈何容易,我走投无路,就只好到南边去碰运气。南边的机会确实比内地多得多,但找一个好单位也是不易,我不停地跳槽,后来终于在一个电器厂呆下了,但与我所学专业和自身喜好风牛马无半毛钱关系。我只是觉得厂子效益好,待遇也不错,我也想稳定下来,总觉得这跳来跳去很不好,也不是事,这人长时间地飘着飘着,似乎这心也没有归属感似的,无处安放。三四年下来,我在厂子已做到中层位置,也算是升职快的一个,管着人事这块。
在南边,最大特点就是这人的流动性太大,也应了那句古话,铁打营盘流水的兵。我所在的厂子情况还好,但每年进进出出的人也不少,这对于一个专管人事的我来说,也的确是一件不好的事,厂子招人很麻烦。但食人之禄,忠君之事,我也没什么好怨言的,而且这招工培训、薪酬考核、奖惩晋升本就是我职责份内之事,我一件件地做,周而复始,按部就班,了而不断。当然到我这个位置,有些小事也用不着我亲自动手,交待下去,自有底下的人办。
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枯坐,底下的人敲门进来,送来几个应聘车间技术岗位的简历,我一个个翻看,突然眼睛一亮,我看到一个叫艾寿辉的名字,再一细看,年纪也相符,莫非他就是老棠头的儿子,我心中莫名的惊喜,转而又深深地憎厌。七八年了,竟然对自己的父亲不闻不问,这是个什么人呀!但我还是拨通他简历上留下的电话号码。“喂,你是艾寿辉吗?”“啊,是,你是哪位?”“我是电器厂,你上次填了份求职简历,你现在有空吗?我们见面谈下。”“好啊,好啊,那我一个小时后到你们厂里。”“好,那一个小时后见。”我挂掉电话,又有些犹豫和悔意,觉得自己太过冒失了,他来,我跟他说些什么呢。
一个小时后,底下敲门带进一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他真的就是老棠头的儿子艾寿辉。他剪着个平头,额上很深几道皱纹,鬓角都有些花白了,似乎是赶得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都洗得泛白了,脚下的皮鞋也是皱巴巴的,他微微喘着粗气,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倾着上身,拘谨地等着我问话。
他并没认出来我来,我倒杯水给他,坐在他对面问他:“寿辉哥,你还认得我吗?”他听了很是突兀,看着我,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更显得局促不安。“你出来打工的时候,我还很小,我怕你已经没印象了,我是来旺的儿子,寿勇。”“啊,你是寿勇?”他好像有些记忆了,“我记得我高中毕业那会,你还在上小学吧?不想你也有这么大了。你在这个厂子里当干部?”他脸上突现一丝喜气。
我却直戳了当问他:“寿辉哥,你知道吗?你爸老棠头已经死了,都死了有七八个年头了,村子人都在等你回去呢!”寿辉没料到我会问这事,瞬间他变了脸色,脸红一阵又白一阵,好久不见吭声。
我依旧盯着他看,在等着他的回答,这时办公室一阵静寂,似乎彼此听得见各自的心跳和呼吸。寿辉费力从裤子口袋掏出一根烟,示意我一下,我摇摇头,他就自顾自点燃香烟,使劲吸了几口,才开口对我说:“寿勇,我跟你说,老棠头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从知道那刻起,我就从心里头一直恨他,要不是他,我就不至于与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的弟弟妹妹相分离。你们所看到的,都说他待我好,他也确实待我好,可是这好又有什么用,它能抵销我这十几年的别离之苦。你们不是我,你们也不能理解,我要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真正的家,就是苦也好,穷也罢。”
我听着他的话,却如同晴天霹雳,把自己炸糊涂了,连忙打断他:“寿辉,你说什么?你说,你不是老棠头的儿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寿勇,我到坝上的时候,差不多也有四岁了,其实我也是有记忆,我依稀记得自己有过父母,下面一个妹妹,弟弟刚出生。在冬天的一个早上,我醒了,我却莫名其妙地坐在车上,睡在老棠头的怀里,他看我醒来,还对我笑,问:‘你醒了,饿不饿,要不要吃个包子,我现在带你回家。’我迷迷糊糊看着他,好像是在村子里见过他这个人,我就点点头。不想我却离家越来越远了,后来我看着不对,我就大哭,喊着爸爸妈妈,他却认真地对我说:‘寿辉,我才是你的爸爸,我们家在南方。三年前,你妈离开我,也把你抱走了,才找的你现在的爸爸,你现在的爸爸有自己的儿子,才把你还给我,现在我带你回我们自己的家。’我不听他说话,我只是哭,声嘶力竭地哭,我从没这样哭过,但没有任何人理我,于是我就到了坝上。后来老棠头多次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也弄糊涂了,不知是真是假。老棠头是对我真好,他是真把我当亲儿子对待,我也真以为我就是他的儿子,这样一直到我读高三那年。我在学校,突然有一天,有个中年男子来找我,说他也是我的父亲,说十多年未见了,才偷偷摸摸打听知道我在这个学校,就来学校想见见我。我一直疑心自己不是老棠头的儿子,我就是不敢确定,这会见一个自称是我父亲来找我,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又憎恨他十多年之后才来找我,他为什么不早点来,因此我拒绝认他,并对他态度极不友好,那个中年男子就伤心地走了,临走时塞给我一张纸条,说:‘这是我们家的地址,哪天你想回去了,就按这个地址来找我们吧!’”
我坐在一边静静听他说,看他一支烟也抽完了,他又想从裤子口袋再掏一根烟来,他似乎发现我不胜其扰的样子,也就忍住了,端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两口。我忍不住又问他:“寿辉哥,你父亲在你高中时来找过你,老棠头不知道吗?”
“我没跟说,他应该不知道。但这件事让我很痛苦,也很惶惑,我甚至可以确定,那个人真是我父亲,但我两个都恨。后来高考我没考上大学,又别无其他的出路,坝上我是不想再呆下去了,就跑到这南边来。到了南边,自己只是个高中生,就只能做个普工。九0年代初的时候,工资普遍不高,但攒了几个月,我也给老棠头汇点回去,毕竟他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他也不容易。在南边做了几年后,我在厂里认识一个安徽的女孩子,我突然想起上次夹在书里的地址,我找出来一看,地址还在,我就有了很想去看一下的冲动。就在我认识安徽女孩子的那一年春节,我就跟那安徽女孩子结伴而行,后来按照那个地址我真找到了原来的家。九O年代,那个小山村还真没变什么大样,我一到进村口,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快就扑面而来,久远的记忆也变得清晰立挺起来。我找到我的父母弟妹,他们大喜过望,又喜极而泣,母亲一直喃喃抱歉说对不起我,要不是那时日子艰难,我们真是揭不开锅了,才把你送出去。我看着父母一脸歉然,我对他们已经印象全无了,也无所谓高兴和悲伤。也就是这次安徽之行,我知道我的去坝上,全是村里一个老人和自己父母设的一个局。老棠头的老婆带着小孩跑了之后,就销声匿迹。老棠头按女人告诉他的址地跟到安徽来找,其实她老婆告诉他的地址是个假的,村子根本没这个人。老棠头几次去那个村子找,村子人也就认得了老棠头这个人。那一年村子刚好年成不好,而且村子本就有讨饭的传统,我家那时实在揭不开锅,刚好又刚刚生了一个弟弟,都要一家人去讨饭了。村里有个老人脑门一拍说:‘那个南方人不是来我们村子找他失散的老婆孩子吗?你家大的刚好与他失散的儿子年纪相仿,我就去跟他说,你老婆回来之后就改嫁另外一个男的,以前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老婆不想再看见你,她男人也不愿,现在她男人刚好自己生了一个儿子,恰巧今年收成不好,日子困难,她男人愿意把小孩还给你,但白跟你养这么些年,你多少得给点抚养费。’开始我母亲也不同意,但听不得那老人劝:‘这今时不同往日,这人总要活下去才行,我看那个南边人,也是个好人,要不这么些年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你们不用露面,由我去说,你大的就是他的亲儿子,他能不对自己的儿子好吗?再说远点,等将来我们日子好了,我们再把他找回来就是了。’老人好说歹说,我母亲也就松口了。后来村子老人就跟老棠头去说,老棠头喜出望外,把身上仅有钱,只留足车费,全给那老人。也没等天光,村子老人把我抱给老棠头,老棠头坐着头班车就往回赶了,生怕夜长梦多,人家突然反悔。”
我听着像天方夜谭似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我惊奇看着寿辉,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我也觉得荒唐,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也挺气忿,我恨那个出馊主意村子老人,我恨自己的父母,我也恨老棠头,要是他不去那个村子去找,也就没有这事。我在那没呆几天,就执意要走,他们怎么挽留都不行。我从安徽回来之后,我两个地方都不想回去。后来老棠头老是催我回坝上过年,催得烦了,我就忍不住把真相告诉他,说我根本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也不想回坝上了,也不回安徽去,就打算在外面过活了。这事对他打击真是挺大的,好久也不见他回信。后来我攒了万把块钱,给他汇了去,原想着是他对自己真是好,供自己读书,把自己养大。可是他却把这万把钱,连同以前汇给他的钱全都退了回来,说自己年纪大了,只要能糊住嘴巴就行,这钱真对自己没用。你汇回的钱原本就是替你攒着,等你娶媳妇用,现在全还给你。我养你原是把你当自己的儿子,我要的也是一个真正儿子,而不是要这万把块钱。只是——只是你,看在我养你十几年的份上,满足下我这个做父亲的虚荣心,隔几个月你汇一些钱回来,等我收到后,再原路退回去。这样我们两个的坚持了大半年。就在有一年春节前,我按原来说好又给老棠头汇了些钱回去。他把钱退回来,就说以后不要这么汇来汇去了,麻烦,你只管过好你自己生活,不用管我,你也不用回来了,这本不是你的家。后来我们真就不通音讯了。他,他已经死了?”
我边听边一阵心凉,仿佛伤透了心的老棠头就立在眼前,我又越发生寿辉气,很有点看不起他,就接过他话,冷冷对他说:“他,老棠头,在七年前就死掉了,而且人死得很惨,是自己一把火把自己活生生烧死了。寿辉,你的心也真大,对于一个养育自己十多年的老人,就他一句话,他的生死,你真就不在乎了?这七八年,你不管不顾,难道你真就坐得住,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寿辉被我说得头深埋下去,一声不吭,或许也感到无地自容罢。我也就忍住了脾气,起身对他说:“我带你去见分管技术的副厂长吧,你归他面试。”他也忙站起来,看着我,“算了吧!没这个必要了,我还是走吧!”“那随便你。”我也不强求。“那,那我就告辞了。”“我送送你。”“不用,真的不用。”他忙不迭地推辞。我便喊底下的人送他出去。
等他和我底下的人走出办公室,我在办公室里一个人生闷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觉特别窝火。我就去打开窗户,站在百叶窗旁,做了个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我正好看见寿辉走出厂门,或许是南边大热天太阳太烈了,他怕晒,一刻也不停留,就匆匆离去,背都不转一下。我看着他逃似的背影,心里又有些怅然若失,我这又是何必呢,强人所难。这个世上都是些可怜的人生,我却偏偏撞破这人生的真面,现在好了,落得满地的玻璃碎片,是再也收拾不好了。我这次竟外地与寿辉不期而遇,只是没有欢乐,却带来伤感。两人短暂的见面后,又仓促散去,将来还会怎样?我无法预料。但对我而言,老棠头的事终归水落石出,也了我多年的心事,我将彻底放下,不再想它。至于寿辉,这次见面后,他会不会回坝上去,我不知道,我也管不着,更不想操这份空心,这是他自己选择要走的路,谁也做不了他的主。倒是我自己,我突然想到,似乎也有很长日子没有与家里联系了,我走出办公室,在去邮政局的路上,想着今年春节我一定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