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相貌出众的人,无论男女,多少有点傲气,有的连精神上也常常带有自恋的倾向,总时不时地忍不住要照一照镜子,总想看看自己那张姣好的脸,也总时不时地在提醒自己,要记得与周围人保持一段距离,好像他与周围的人绝不是一伙的。再就是一个人的名字,倘若他也自认为取得好了,就一个名字,也绝对是一件足以让人显摆的事。四十多年前,在一所小学的操场上,三五几个一块,三五几个一块,正围着一堆堆晒开壳的油茶堆里选茶籽,却听见了一个学生和一个老师的对话。“老师,曲得中,我这个名字取得好吧!”班主任听了,也笑着说:“曲得中?你还真别说,你这名字取得真好,真好。”四十年以后,班主任参加这一届同学聚会,还清楚地记得,然而把聚会的同学看个遍,却发现曲得中竟然没来,便问邻近的学生:“曲得中现在怎样了,在哪儿呢,这次怎么没来呢?”同学们面面相觑,似乎都已忘记这一个人的存在。可班主任却一直记得,那天曲得中听了他的附和后,那一脸得意洋洋的高兴劲,怕是心儿早踩着白云飘到天上去了,就好像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最幸福的一个人。班主任看着身边这些迈入不惑之年的学生,心想:也不知曲得中这小子现在发达了没有。
曲得中方面大耳,长相周正,又取得一个好名字,所以打小自我感觉极好,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能感觉得到他平静的脸上,他倒不大爱笑,因为他自认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却也藏不住似的高兴和庆幸都要溢出来。他绝不像有些人因长相丑陋而显得猥琐自卑,他一直是坦然自若大大方方。他也不像有些人总觉得父母为自己取的名字不好,总喜欢改来改去,却总不能尽如己意,妥贴而自信。他更看不惯那些长得不漂亮却喜欢涂脂抹粉修饰打扮的人,他觉得再怎么打扮修饰仍是一张臭脸,更嫌恶心。当然,他也不愿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印象,他倒一直是一副素素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子。他有时突发奇想,好在一个人的相貌总不能像一个人的名字可以这样改来换去,要不这世界可不真乱了套。他每每想到看到这样的人,他也是想想而已,并不是杞人忧天的,他心里总忍不住要笑,但又不显露出来,不仅如此,他还分明对那些人报以轻蔑鄙视,归于庸俗低级一类。也许就是他自小这种自我优越感,与人格格不入态度,也限制别人对他的亲近,总是敬而远之,所以同学聚会竟没想起他来,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后来山城的美容院开得竟也随处可见了,但价格却贵得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而一般的平头老百姓,也觉得自己本不是什么角儿,又好像是看熟看惯了,是丑也不觉得丑陋了,也就从来没有美容这样的想法,也觉得没这个必要,纯属浪费时间金钱。然而有些长得很漂亮的姑娘,却觉得眉毛,或者是鼻子,或者是嘴唇,不够完美,有点欠缺,便纷纷去忍痛挨刀做个美容手术,所以当你看见美得过分的男男女女,你就要注意,说不定他们的美其实是假的。对于美容这事,曲得中一直秉承他一贯态度,深恶痛绝之。
这是有事实证明的,曲得中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红光塑胶厂上班,一晃几年过去了,曲得中人都二十老几了,可女朋友却从没带进家门来一个,他的母亲可着急了,看着别个与他同一年纪的都好早就抱上大胖孙子,可他影都没有一个,哪能不着急,可这事她着急也没用。她又怪曲得中不中用,可一想又不可能呀,他好歹是一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又在国营单位坐办公室的,怎么会处不到对象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呀!曲得中母亲总有点想不通,是不是他眼光太高,可眼光太高,挑来挑去就会挑花了眼,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这处对象谈婚论嫁也是有季节性的,过了这个点也就再难找了,是不是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呀,这可不行。有一次,她托一个熟人给曲得中介绍一个女孩子,两个人见了一面后,他也不说成与不成,只说看看再说吧,她还以为他是同意处了。过了一段日子,正好是周末休息,她又要那个熟人让他们两个再见见面,去城里逛逛。这一次比上次见面好多了,两人还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冷场尴尬。可后来到了一个美容院,女孩子就说:“这美容院是她朋友开的,我们进去坐坐怎样?”他是无可无不可,眉头一皱,便也陪着她进去了,但终归不熟,他进去后一声不吭,只坐在一边,听着她与朋友两个说话,却也发现女孩子的朋友不时地朝他看上一眼,让他很有些不自在。等到后来他俩从美容院出来,曲得中的话明显少了许多,热情也减损了,只是嗯嗯地附和着,在两人回转各自回家之后,他却再也不肯见面了。据说,他是怕她的美貌也是美容过的,因为美容院是她朋友开的,做个手术也比别人方便些,又不花钱。然而他母亲却听熟人说,那天女孩子本意也不过是带他去征求下自己闺密的意见,怕自己一时看走眼了,其实美容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并且传话想再见面,两人把话说清楚,可他死活就是不肯,把他母亲气得,在床上躺了大半天。就这样,好好的一段姻缘就活生生被他耽误了,以后他母亲也懒得管他,好坏由着他去。当我第一次听他弟弟得福说起,心里很是好笑,又有些突兀,他哥哥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如果说,一个人的相貌大半是由于父母遗传,也可以说是天生的,半点由不得自己,我们也可以按下不说,可是一个人的名字,总不是天生就有的,也许是这个缘故,曲得中似乎对他的名字相比他的相貌还要更满意些。据说他的名字是他曾祖取的,其意思有二,一是取中庸之道,切忌过犹不及,二取高中之义,希望他长大高中状元,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在他出生一年后,他的曾祖就过世了,虽说曲得中对他的曾祖没丁点记忆,因为取名字的事,他依旧很感谢也很崇拜他的曾祖,后来甚至是有点炫耀了。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听得村里的老人对他的名字赞不绝口,南山公为他玄孙子取的名字真好,大有竟被他占先取得的嫉妒和惋惜之情。后来有一次他意外看到家谱,翻到自己这一房,原来他曾祖是这里唯一的前清秀才,更是使他兴奋欣慰,对他曾祖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简直要心慕手追了。他也一直记着自己有这样一个受人尊敬的老祖宗,他也在不自觉中自重自己的身份,觉得自己是出自书香门第,不能随随便便与人为伍,要随时注意分寸,自然也常常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但有时过分注重,倒显得是病态了。
他病态到什么程度,也有一事为证,这也是从他弟弟那听来的,要不然谁知道呢。他的曾祖是前清秀才,可是他曾祖生的儿子,也就是他的祖父,却并不随他曾祖,是一个又矮又笨的人,人人都称他为痞子。然而他自小就不解,他祖父在别人眼里何至于此,却是这样的绰号,他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便是他祖父,又因为是自己祖父,当然也不好怪他,可有时想,自己的身体不怎么高,也是他唯一深为以耻的,这也怕是祖父的隔代遗传吧。为此,他不常提及他祖父,也不去想他,祖父也死了多年,他甚至怕提他。可有一次到本地一个同学家去玩,那同学的父亲就问:“你是哪一个的孩子。”他便说出父亲的名字,同学的父亲还不大想起的样子,又低头想了想说:“你爷爷是不是人们喊痞子的那一个,他那一个样子——”仿佛一想起他就感到好笑似的。这使曲得中好气恼,也好像触及他伤疤,他稍稍与他的同学说了几句话,就忙着出来,后来就再也不去同学家,甚至连这个同学也疏远了,弄得他同学莫明其妙,不明就里。再后来,曲得中的爷爷是个痞子,他是痞子的孙子的流言在学校传开了,痞子,不就耍流氓无赖吗,那以前一定跟别人乱搞破鞋了。曲得中听说气愤得要命,他祖父不过是人矮点,笨点,不中用,怎么就耍流氓无赖了。他去质问那个同学,是不是他传出去的,那个同学才恍然大悟,原来曲得中与他疏远为的竟是这事,但他对天发誓,这事绝不是他传出去的。可曲得中说什么都不相信,不是你那是谁,总不是空穴来风吧!那个同学也生气了,反正我没说,你爱信不信。这样两人也就彻底绝交了,连带也使得曲得中后来再也不到同学家里去,与同学相处也总保持一段距离,不冷不热,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当我听他的弟弟得福说起,语气中也有些伤感,看来他也是同情他哥哥这么做的。可我听着却想,他原来也是这样一个人,但总掩盖不了他在我心里一直是怪怪的感觉。
曲得中自小知道曾祖给他取名字的用意,可在他祖父是痞子这件事上,他无论如何做不到持中庸之道,相反他倒时不时有走极端的倾向。除此之外,他倒也是名实相符的。曲得中自小自重身份,自视其高,不肯随便牵就,与人为伍,在学校稍显落寞,但在学习上他一直让人视为翘楚,不可等闲视之,他小学四年级后就考上镇里中心完小重点班,小小年纪从乡下到镇里读书,小学毕业又考上省重点中学县一中,在城里读初中高中,这是村子自他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他也大有一举冲天之势,村里人都说,曲得中真会如其曾祖所愿,长大一定高中状元。果不其然,曲得中高中毕业后考上一所重点中学,这也村子多少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曲得中真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
他弟弟对曲得中的学习从来不敢说个不字,但对他为人处世倒颇有微辞,不以为然。不独他一个人这样,但凡我们见过他哥的人都是这样的印象。我与他弟弟是高中同学,当时也玩得来,而且他们兄弟俩可以说是两个极致,弟弟什么都不忌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直来直去,而他呢,凡乎不怎么作声,把自己藏得很深。那时我与他弟弟,还有别的同学,常常一个月到我家,一个月到你家串门子玩,所以我们见过他几次面,而且每次见面都一样,我们在一起说笑,气氛活跃而热烈,同学坐卧无拘无束,结果他走进来了,一张平静稍显压抑的方脸,有些苍白发黄,不见血色,让人有不健康的担忧,他嘴唇紧闭,两道浓眉,眼睛冷冷直盯过来,我们都不敢做声,躺着的也连忙站起来,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做声,冷冷地点点头,直走进他的房间去。而我们的热情也降至冰点,再无谈笑的兴致,也觉得再无呆下去的必要,就各自散了,生怕打搅了他。我们每次都一样,害得他弟弟总是歉歉然,要我们不要在意,他哥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独处离群,淡漠不语,总让我们有种怪怪又怕怕的感觉,莫测高深。我不只一次两次听他弟弟说,要不是我哥哥,我才懒得搭理他,半天不放个响屁,好像全世界都与他不是一路人,与他有仇似的。他这个人给人感觉,或者说印象,最典型最深刻就两字孤傲,他确实从不大与人言语,也从不去掺和去凑热闹,倘若你不先吭声去俯就他,你就别想他与你说一句话,有时甚至问到他面前,他还要看自己的心情,有没有回答的必要,要是他认定没这个义务,他也不会应酬地吭上一声。他就是这样的人,也使得人人对他敬畏,起码我是这样,不敢与他面对,倘若与他坐在一起,真不知有多么无言的压抑和沉默与难堪。我有几次留在他家里吃饭,曲得中也在坐,除了他父母出于客气也问东说西,他坐在那一声不吭,吃完饭把碗一放,起身走人也不多说一个字。我有时想,也不知他在单位怎样,他这样与同事相处,怎么能融洽下去呢?听说他在家从不说单位的事,但他在单位几次评为先进个人却是实有的事,他母亲打扫他房间卫生,就亲眼看见垃圾篓里揉成一团的先进个人奖状。而听他母亲偶尔说,曲得中在单位干得挺好的。可我总是疑心,怕不是事实,然而我也不好去问他,何况这也不是很重要的事,非要弄明白不可,所以我也只是搁在心里,由着他去。
二
直到有一天,我与另一个同学书不读书在街上闲逛,只听见一个大嗓门声音喊我同学的名字,我们回头一看,一个粗脖子粗脑袋面团脸像一尊菩萨似的追了上来。
“表哥,是你!”我的同学惊喜地打招呼。
“晓栓,真是你!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怎么今天不要上课?大白天在街上闲逛,当心我告诉你妈,回去大耳括子抽你。这是你的同学?”来人看着我又笑嘻嘻地问。
“啊,是我同学。呃,表哥,这会你也不用上班吗?怎么也在这里,你就不怕让嫂子逮住抓个现形,晚上罚你跪搓衣板。”我同学却倒打一耙反问他表哥。
“你这调皮捣蛋鬼,我都没说你,你倒反问我起来了。上班?我早就不上班了,你不知道吗?”他表哥勾着食指节敲了一下我同学的脑门,笑着说。
我同学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听了又吃惊地问:“你没上班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真的没听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哦,是的,我还真没来得及告诉你们。那个鬼单位,一副好死不活的样,我早就不想在那儿呆了,现在单位买断,我巴不得早出来,我就在这里租了一个铺子,做服装生意。”
“哎呀,你都做大老板了,这是好事,表哥,这你得表示表示一下。”我同学打趣他,要打他的秋风。
“店子才开张,也没什么人气。你们还要上哪儿去,要是没事的话,就到我店子里坐坐,我店子里冷冷清清,我也怪乏的,打个牌也找不到角儿,要不我们一起玩玩?或者看看我店子的衣服,质量款式倒还很好的,看中了,我给你们优惠,成本价,我不赚你们一分钱。”
“鬼才相信,你们这些奸商,专宰熟客。哎,表嫂子在不在,要是她在,我们就不好去了。”我同学倒有些怵他表嫂子。
“你也怕她,不可能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又不是老虎!”他表哥不相信地揶揄他表弟。
“我倒不是怕她,我是与她说不上话,我去了她在,我怕不自在尴尬。”
“我还不知道你,说话没遮拦,不过她今天正好不在店子,我也耳根子清静,出来做生意,还真没想的容易,你去还是不去?”
我同学看着我,“榆子,反正我们也没事,不如我们就在他这儿叼扰他一下。哎,表哥,你得买些好菜来,我们好久没吃一餐好的了,在学校清汤寡水,正好到你这儿打打牙祭。”我同学一听表嫂子不在店子又有些放肆起来。
“小意思。”他表哥搂过我同学的肩膀一起朝他店子里走去。他店子就在临近街面,一条街都是清一色的服装店,或许是时间还早,街上没有什么人流量。我是无所谓,便也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走进一个店子。他表哥的店子不大,进深不过七八米,两面墙上挂着些中档西服衬衫,正中间是几排货架,货架上挂着也是西服衬衫和各式裤子,门口玻璃窗后摆着两个西装模特。
我们走进店子里面,他表哥把我们让到沙发椅子坐下,这人还没坐定,他表哥就说:“没事,我们一起扯字叶子吧!”
“你发牌瘾呀,先去买菜去。”
“菜早上买好了,都现成的,半只鸡,一条鲫鱼,豆角茄子,可以吧。”
“那我们也不能打牌赌钱呀,我们穷学生一个,哪能跟你们这些做老板的比,我们又没闲钱,你不要拖我们下水,要不给我妈知道,够你喝一壶的,再说,榆子也不会扯字牌呀。”我同学一边朝我使眼色,又看着他表哥说。
“你真的不会扯字叶子?”他表哥感到很稀奇地看着我问。
“我真的不会,我只是看过别人扯过,但自己从未打过。”我只有附和我同学的话说,但说的也是实情。
“算了,算了,就你鬼机灵,你的小九九我不知道。唉,跟你们学生打牌也够惨的,不忍心。”
“表哥,好好的,你为何不在厂里做了呢?正儿八经的国营单位,总比你干个体户强。”我同学这才正经地问他。
“唉,你们做学生的不知道,现在市里有多少效益好的国营厂子,除了卷烟厂,自来水公司,供电公司这些垄断行业,红旗造纸厂倒了,市棉麻厂倒了,火柴厂倒了,市氮肥厂倒了,剩下的全都是些半死不活的样,在那里死撑着,厂子又没有事做,人员又多,都半年工资没发一分钱,谁还安心?拖着也让人心烦。”
“你们不是有下岗的补助吗?”
“下岗补助,一个月就一百多块的生活费,照那个钱,我们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唉,你们现在读书也是读鬼,考个大学要花很多钱,读出来了,又没工作分配。我那一个小的原在厂里子弟小学上学,现在想转到店子附近小学来,上学接送好方便些,求人办事花钱我理解,可这也太离谱了,你猜要多少,就一个小学,光借读费要三千,还不能说借读,要改称赞助,还要自己签字,收据都不给一个,其他的还不算,唉,真是读书读死个人。”他表哥刚才还是嘻哈的一个人,一说正事,却一脸的暗淡,一下使我们也觉得前途堪忧,三个人都沉默了起来。
“你原是在哪个厂做?”我似乎要打破这沉寂,便找话问他。
“红光塑胶厂。”
我心中一喜,连忙问:“是城南那个塑胶厂吗?”
“是啊。”
我立即想起曲得中这个人,便对我同学说:“晓栓,得福的哥哥不就是在红光那个厂吗?”
“谁?”
“曲得中。”
“是他,你们同学的哥哥?”他脸上轻轻一颤。
“表哥,他是不是很怪?”
“他有什么怪的。”
“我们看见他总是板着一张脸,一声不吭,不苟言笑,不与人交往,不与人说话,好像一只孤傲的鹤似的,让人畏而远之。我们总疑心他这样的人怎么在社会上吃得开,怕是在厂子里他与同事相处也是这样,一定不大融洽吧。”
“他跟你小孩子家家有什么话说。”
“这次他也下岗了吗?”
“没有,他这么会做人,怎么会下岗呢?”他似乎意犹未尽,又说:“你们别看他平日沉默寡言的样,他是该不说话绝不说话,该说话时当仁不让,他很会做人,在厂里不偏不倚,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活脱像他的名字,得中。在办公室,他从不与人拉帮结派,也从不迎合奉承巴结哪一个当官的。他给人印象极好,虽不苟言笑,与人保持一定跟离,但也从不难为别人。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赌钱,不像我是五毒俱全。总之在厂里,他口碑极好,可以说是一个完人,是一个让人放得下心的人,是一个从不会对哪一个构成威胁的人。”
我们两个听得人设崩塌,面面相觑,他说得是我们见过的那个曲得中吗?
“确实,他这个人也很会做事,很稳重,每每给人你做事,我放心的感觉。他做事绝不自我主张,大事小事都事事请示报告,并且做得一丝不敬,有章有序,你不能不佩服。然而我总是不惬意,就和你们一样,我看着他那一张脸就不开心,像死人木头似的,可心里又忍不住要怜惜他。”
这时店子门口立着一个人,朝里面看看,他表哥以为是要进店买衣服的,忙起身想迎上去,可刚起身,不知是那人看着他表哥的大块头就怵了,还是根本就不想买,那人还没等他表哥走过去,他朝里面探了几眼就走了。他表哥又回转坐回去,接着说:“你们也猜想得到,就是下岗风刚吹起的时候,厂里好多人都在揣测,哪一个会走人,哪一个会留下,还有自己去留的把握。当然这时谁也不明说,可是暗地里勾心斗角,走来走去活动的人倒不少。确确实实,干了大半辈子,说走就走,落在谁身上,谁都不甘心。一想着自己就这么下来,那就真像是天塌下来一样,听说有许多厂,有许多人面对自己下岗,都有些措手不及,刹那间,人都懵掉了,像是断了活路,不敢面对,有时外出也怕,碰到熟人也怕,怕听得人问,仿佛是老虎尾巴谁也碰不得。也有好多厂,后来我们厂里也是,下岗的人聚在一起,去厂里闹,厂里不能解决,去市里闹,市里也没办法,自生自灭。因此有许多因下岗两口子离异的,离婚又结婚的,似乎一下子都乱了套,全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人人都感到自危,生怕下岗的就是自己。我知道自己是一直吊儿郎当,在上面的印象不好,反而倒也不怕,下岗就下岗,这几年我好歹也攒了一点钱,再加上买断的钱,我也想出来做生意,我看着厂里那死气沉沉的样子就不高兴,憋气。不过据我所知,曲得中是不曾活动的一个,但他与我不同,他是从不相信自己会下岗,他对自己有自信。”
他表哥说着嘴唇有些发干,就给自己倒了杯水,又问我们要不要,但还是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可我却急着知道下文,看着他继续说。
“过了不久,厂里下岗的事有水落石出的感觉,但依旧没落地,只是疯传厂里有了去留方案,详情还未见分晓,总之下岗这事都把厂里所有人吊得筋疲力尽神魂颠倒。终于有一天,上面的文件下来了,该去该留文件写得清清楚楚,自己对照就了然了,可是谁都不愿去的是自己,这是事实。于是告黑状打小报告有,找熟人托关系的也有,没背景没势力就吵吵嚷嚷,那时厂里就像炸开锅,乱作一团,沸沸扬扬,又热闹异常。就是曲得中那一个科室,其实我也是那一科,一个科室原先八个人,现在要下四个,有一个下到车间去,另外三个要下岗。当然科室正副科长不会下,据说上面留定曲得中,这也似乎是不争的事实。于是剩下的五个人人自危了起来,我倒无所谓,可想起那一段日子,真是可笑,人人都好像是冤家对头,我踩你,你踩我,仿佛谁都对自己构成大威胁,是敌人似的。科长副科长是官不能比,就曲得中,他算什么东西,倒成了他们的矛盾所指,倒像是他对他们构成最大的威胁,是他们最大的敌人,而这些人要想保全自己,首先要干掉的,就是曲得中。可当时曲得中却浑然不觉,倒感觉很好,犹如胜券在握,好像跟领导达成了一种默契似的。但终于有一天,下岗的纷争还是浮出了水面,有一个竟站出来指责,这样下岗去留不公平,领导我们不说,曲得中凭什么就一定要留下呢?要公平,他得和我们几个一起抓阄,看谁留谁不留,终归他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也没有别的什么本事,不就是多评了几次先进个人,可谁知道他是怎么评来的,若硬比起来,说不定他比我还要差一点。其他的几个也起哄附和,曲得中依旧沉得住气。当然这种方法上面谁都不认可,下岗去留多么严肃重要的事,岂可抓阄来决定,可是下面的人这么鼓动,无形中也给上面增加了许多难度,据说上面的意见又有了松动,曲得中的去留又不怎么崭钉截铁了,似乎说好一点完全可留下,可说差一点,也并非可以不走人。后来,我是决意要走的,大光也同意自动退出,石新愿意下到车间去,这样走了三个,就另外三个里选两个。这时又听说上面领导见表现差的已自愿走人,想想抓阎似乎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曲得中想来想去自己还是一定得留下,可我填了自愿离职买断表格,就懒得去厂里,出来之后又忙着开店子的事,也不知道他们抓了阄没有,至于曲得中好像是没下岗,我想他也应该是留下的一个。”
说着说着,这时又进来一个中年妇女看衣服,他表哥也忙打住话迎上去,跟在妇女后面边看边殷勤介绍着,突然那个妇女指着我说了些什么,他表哥便喊我:“榆子你过来一下,帮她试一件衣服,她跟她儿子买衣服,她说她儿子身材跟你差不多。”我忙走过去,脱去外套,穿上她选的那件衣服,转着圈给中年妇女看,他表哥也一旁替我理撑衣领,扯直衣袖,一边对妇女说:“你看,挺好的,西装很上身,人也显精神,你看呢?”
“嗯,不错是不错,你要多少钱?”
“一百八。”
“一百八,太贵了,你再便宜点。”
“看你诚心要,照顾照顾我生意,我给你优惠,一百六,一百六再也不能少了。”
“一百二,行不行,多了我可不要。”中年妇女大有拍屁股走人的架式。
他表哥犹豫了一下,然后痛下决心似的:“你也太会杀价了,今天开张,我进货价一百四十五给你,进货价呃,这下总可以了吧。”
“一百三,我加十块,要多一分我不要。”那妇女也坚持着。
“哎呀,好,好,一百三成交。”他表哥像是吃大亏样子,然而又不忘向妇女继续推荐别的衣服:“你还要看看别的吗,比如西裤衬衫什么的,整套搭配穿着才显精神。”
那妇女把西服仔细检查一遍,才让他表哥打包装好,又推托说他儿子衬衫西裤已有了。
“那您好走,以后再来。”他表哥接过钱,一边把妇女送了出去。
“表哥,你这单生意你可要感谢我同学榆子,你看他一副好身板,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去你的。”我不好意思推了我同学一把。
“表哥,卖一件赚不少钱吧,是这个数?”我同学伸出一个巴掌。
“商业机密,我不告诉你。哎呀,就十一点多了,那我现在就做饭,你们一起吃了再走?”他表哥又看了下手表说。
“算了吧,现在还早呢,我们回学校去吃,我们倒赶得上来得及。”我拉着同学起身推辞说。
“就你好心,不叨扰他一下。”
“那没事你们常来,有同学买衣服你们就带到我店子来,晓栓你知道不?”
“想捡便宜,没门,那你要给我们中介费。”
“小事情,小事情,只要你拉得动人来。”他表哥把我们送出店门。我们往回校的方向依旧闲逛,路上我依旧问晓栓:“你觉得曲得中这人怎样?他会下岗吗?”
“什么怎样?呃,榆子,我发现你这人好怪。”晓栓心有不悦,路上也懒得搭理我,或许是我不该拖他出来,害得他一顿好的没吃成。我便不好再问,心里依旧是怪怪地感觉,他表哥刚才所说的曲得中总与心中已有的曲得中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我又想着他表哥说读书的事,自已也马上高中毕业了,可考大学怕也是无望的事,就即使考上了,以后也没工作分,现在就业这么难,心里也不是滋味。
三
我从晓栓表哥店子回来,后来竟然再也没去过他店子了。而与曲得中的弟弟,这时也因为他去了理科,我学的是文科,两人不在同一个班,也很少打照面。得福在学习上也像他哥一样,一直很霸蛮,也很优秀。而我高中以后心有旁骛,个别科一落千丈,似乎也与他不能物以类聚了。所以曲得中的事一直没有下文,我也就放下了。
谁知这一放,转眼间竟十多年过去了。我高中毕业,正如自己所预料的没考上大学,就只好回到乡下。我在乡下务农一年以后,又不想再呆了,就在省城找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学了两年会计。我从技术学校毕业,拿到一张大专文凭,和一个会计证,但依旧找不到工作,就只得去南边打工,但干不到三年又回到家里。回来之后,我就不停地考试拿职称,初级之后中级,注税之后又想考注会,但注会实在是太难了,最后也就畏难放弃了。我也不停地在换单位找工作,从饲料厂到电脑城,又从油漆厂到炭素厂,又从一家贸易公司到现在的塑钢厂。我一直像浮萍一样飘着,直到我娶妻生子,这才稳定下来。我实在是不敢再任性了,用句毫不夸张的话,我现在是一天不上班,明天就揭不开锅。我在城里买了房子每月要房供,小孩子培训辅导班要花销,吃喝拉撒,总之什么都要用钱,我一个小会计一个月五千块工资,月月花得精光,是真正的月光族。
很奇怪的是,这十多年过来,我竟一个同学也没碰上过,就好像同学都人间蒸发了似的。可话说回来,这每个人都是很自私很自我的一个人,而且这人的心其实也很小的,除了能容纳自己,还有自己的小孩,还能容纳谁?有时就是自己女人,还有自己的父母也是觉得很烦的。我为自己还忙不过来呢,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顾及别人。所以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是钱很重要,钱最重要,似乎这人有了钱,有了很多钱,就自然而然,这人就闲了起来,就温情起来,就会有想起亲人别人的时候,甚至连过去苦涩酸楚的记忆,也突然变得很甜美了。而我总是达不到这样的境界,这也许一直是我在为生活奔忙的缘故,我一直在为生计发愁恐慌,似乎这也就是我们小老百姓的真实生活。
曲得中,我已经忘记了这一个人的存在,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对我有半毛钱关系?他已根本不在我生活的轨迹里。然而生活就是这么奇异,会跟我们常开些意想不到的玩笑,让我们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五一前几日,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我问:“找哪些位?”电话那边却同一时间喊出我的名字,我继续听下去,是一个初中的女同学,说是要搞二十周年聚会,人家都不辞辛劳找到老家去,问到了我手机号码,现在又打电话给我,我没有理由拒绝她,只好应承着。办公室同事老张听说我同学聚会,立马就说:“这同学聚会,说到底就是发达的有权有钱的同学在相互显摆炫富,没出息的都灰头土脸一个,我是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第二次了。”我也是没出息的一个,人依旧在一家小单位做一个小会计,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打退堂鼓,我本是个不爱热闹的人,便想着那天要以什么借口好呢。然而临近聚会的前一天,上次打电话的那个女同学又打电话来,我正犹豫着怎么说好呢,那边却像下达命令通知似的,又拿我不容推托的话封住了我的口,“榆子,明天二十周年聚会,一定记得,上午八点半,准时一中操场集合。榆子,没有任何理由,所有人都要到,一个都不少。”她就好像知道我不很想去似的,第二天我只好也就去了。
或许是同学中并没有特别发达特别有权有势的一个,所以聚会也没有出现同事老张所说的同学显摆炫富的场面。只是二十年没见面了,有许多名字都没记住,而以前走得近的几个,也由于十六七年没见面,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说。我终于受不了聚会里的欢欣与落寞,听说晚餐以后有几个同学要走,我也托辞月初要出财务报表,便一道回城了。
我是坐得福的车回城的,得福是我初中和高中都走得近的一个,另外一个我也很想见的人是晓栓,说是老祖母去逝了,没来成,我也很觉遗憾。我也是等坐上得福的车两个人才有静静说话的机会,聚会的时候人太多太吵,他又是聚会的公众人物,我一时也与他说不上话。坐上他的车,两个人说话也无非是互问下各自近况,我说我在一家民营塑钢厂做会计,现在国家经济形势不怎么好,自己单位的日子也不好过,城里房价逞逞地往上涨,而自己的工资好多年没动过了。当听他说在市医院上班,我立即附和他,那当医生应该日子过得不错,他听了却并不热烈回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还行,我也就默不作声。在车上,我坐在副驾驶座位,昏黄的车灯照着车前的路面,因为出来玩的地方是在一个偏僻小镇,有一段沙石土路,车子一摇一晃,车窗外漆黑一片,只是远处不时掠过点点黄光。想着回城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又难耐这彼此的无言和寂寞,我只好无话找话。
突然,我想起他哥哥曲得中,觉得这倒是很好的一个话头,便问:“你哥现在怎样了?”得福似乎也感到这无言的不堪,倒也很配合,我问什么,他答什么。“他还好,下岗后在家休息半年,就只身去了深圳闯荡,现在也好了,在那边买了房子,娶了老婆,生了个儿子,儿子今年都上初二了,两口子经营一家公司,听说公司还蛮好的,这不我姐儿子五一结婚,他们一家又开车回来出席婚礼。”
“呀,他还是下岗了,当时听说他好像不是留在厂里了吗?”
“哪里留了,三个抓阄,另外两个留下,就他走人。”
“真的是抓阄呀!”
“你以为是假的,这就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当时我哥也接受不了,可接受不了又能怎样呢?当时人人都说,是他同科室的同事捣鬼,让他第一先抓,其实三个阄都写着走字,他第一个抓哪一个都是走人,剩下两个自然留下了。但我哥回来一个字不说,也不知真的假的。他回来之后,窝在家里一个月闭门不出,也不与人说话,那时把我妈急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只能靠他自己缓解。一个月以后,我哥终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又拾起以前的专业书,足足看了大半年,要去深圳打工去了。现在看来,下岗之后,他倒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现实也开朗主动多了。
我很难想象曲得中现在已变成什么样子,我很是惊异他的下岗,竟真是以抓阄的方式,但我也不能问得太多。车子走出沙石土路,就上了高等公路,车速很快就提了上来,晚上车子本来就少,得福把车开得要飞了起来。当车子过了南门口大桥,我知道这时距城也就不远了,我们又陷入无言之中。我打开车窗,看着窗外一盏盏掠过的路灯,凉爽的夜风呼呼地吹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得福也打开了车载播放器,第一放出歌曲却是很老的歌曲,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
进城之后我让他在八一路靠边停下,我下车说了句以后再联系,他也回了一句,以后联系,就各自走了,但两人都忘了问对方手机号码。
但谁会想到,第二天我在时光广场竟意外见到了曲得中本人,我都不敢相信,就好像是做梦一样。我是晚上第二个小孩子看到我回来,非吵着我明天一定带他去时光广场玩,我不答应他就耍赖不睡觉,我被他缠得没法,只好举手投降息事。
第二天我们带着小的在时光广场溜达,小孩子坐完电动坦克车,看见别的小孩在蹦床上玩弹跳,他也要去,我只好在旁看护着他。这时我听背后有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昨天见过面的得福。
“啊,这么巧,你也在这。”
我听了脸一红,忙解释说:“本来要去加班的,小孩子非闹着要到广场来玩,我拗不过他。你呢,怎么也在这。”
得福指着后面一大堆人,“我陪我妈我哥一家人出来转转,看你昨天还念叨我哥,正好现在见下。”我忙跟上前去,得福把我介绍给他妈他哥。
他妈满头白发,却精神饱满,一听是我倒立马记起我来,“哎呀,是榆子,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你也不来我家,现在我怕我做的菜都不合你的口味了。”
我忙说:“哪里,哪里,只要是阿姨做的莱都好吃。阿姨,我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觉得老。”
“吓,头发都白光了,还没老?”
“啊,是榆子,现在在干啥呢?”
我早看见得福他妈旁边立着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子,方头大耳,红光满面,头发溜光梳得整齐往后倒,一丝不苟,身材略略发福,像是在外面应酬多了,肚子也凸了起来。我知道他就是得福的哥哥曲得中,但是他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曲得中。
我见他问我,忙应承说:“啊,我现在在一家小单位做会计。”
“你是会计,我公司正好要一个财务总监,榆子,你有没有兴趣到我公司去。”
“啊?做财务总监,好是好,可我有家累,不方便去。”这时我儿子在那边大声叫我,我忙向他们一家子告辞。可曲得中一个劲笑着对我说:“榆子,你考虑一下。”我抱歉地笑了笑,转身向我儿子走去。
初稿一,二草于2000年前后,补齐于2018年9月29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