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几十年过去，我总不时做着一个同样的梦。

舞台上，一片漆黑，静寂，似乎听得见针掉地声。

突然眼前一亮，刷地一束白光射了下来，照在舞台上一个大光圈。

光圈中，一道乡下旧式高门槛，两扇大门敞开着，门槛两侧是四方大石礅子。一个中年男子坐在门口石礅上，背靠着门框，在一个劲地抽着烟。

这时烟似乎融入了他的生命，他的情思，他的意志，从中年男子口鼻吸进吐出，浓浓的，幽幽的，在缭绕，升腾，翻涌，飞散。

大门进去靠墙壁，是一张旧式深色八仙桌，桌子正中摆着两个粗瓷大碗，旁边胡乱搁着几个小碗，有的小碗上还横七竖八架着双筷子，桌子下边有三张高脚条凳，一个女人坐在进门的一张条凳上，一手搁在桌面，一手扯弄着衣角，在默默地坐着。她的背后又是一道门槛，在她的对面，一个年轻人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头深深地埋着，两肘撑在膝上。

那男人还在一个劲地抽着烟，仿佛在竭力地想吸进什么，又想吐出什么。突然，从地上冒出一团烟雾，要将他吞没。那女人和年轻男子很是惊状，忙冲过去，一个拽住他的胳膊，一个抱着他的大腿，同时大声喊着：“不要——”时间似乎在此时凝固。

烟雾慢慢淡去，听见一个男人幽幽的声音：“我真想就此而去，我都不想存在这个世界上。”

女人和年轻人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依旧坐回原来的位置，一副落寞寡欢的样子。

那男人突然变得激愤起来，大步逼到年轻人跟前，凶神恶煞，高扬着大手作势要打的样子，大声道：“看你做的事，你都做了些什么，十年哪，这都是我们的血汗！就丢进了水里，一个泡都没有，现在你有什么脸面见我们，见这村子的人。”年轻人惶恐不安，忙站起身来，却迎着他的目光，冲突似一触即发。女人看见忙冲过去，挡在年轻人面前，两只手抓住男人的大手，“你想干什么？都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他就不难过，不后悔？你想逼疯了他是不是？——这就是命。”女人终于忍不住哭了，走开伏在桌子上抽泣着，“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呵！”

男人无可奈何，又坐回门槛上一个劲地抽烟，却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唉，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心疼，可我一看到别人，一想起他们在背后——我又很生气，想打人，我真是累怕了，苦怕了，我就像是在填一个无底洞，却永远填不平，我干不动了。”

男人听着自己的声音，心也是脆了。黑暗处，传来切切察察地细声，男人厌恶之极，却挥之不去。这时女人一会儿看看男人，又看看年轻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而年轻人却走到女人跟着，跪在她跟前。

“你呀，你也太不争气，你看看别人——你让我们老脸往哪里搁。你再看看你父亲，他已累成什么样，这么多年，没天光黑夜，他说过苦，说过累？他以前苦点累点，可还有盼头，还有希望，他不沉闷，却感到快乐，可现在，你呀，你把他的希望打碎了，他心里一直支撑他的这口气没了。”

女人走在男人跟前，一只手放在他肩上，男人也看了女人一眼，像是在问，我们怎么办？女人无奈地摇摇头。

“我真的感到乏了，好苦，好累，我一点力气没有，我不想干了，也干不动了。”

“可是他——我们真是前世欠他了，这辈子做牛做马还。”

“那我们再咬咬牙，再苦累撑一年，就一年，我们也就尽力，尽心了。脚长在他腿上，路也由他自己走，我们没办法，只求问心无愧。”

两人似乎达成默契，男人也回手握住肩上女人的手，舞台上光线变暗，他们退下。

舞台上只剩下年轻人依旧跪在那里，一脸的悔恨、内疚、迷茫，又有一丝不甘，激愤。突然他要爆发似的，对着黑暗发泄内心的不满：“我不是你们手上的泥团，你们想捏成啥样就啥样，我不是你们手中的木偶，你们想让我干啥就干啥，我有自己的思想。”

可黑暗中，却有另一个反对的声音，依旧是他自己的声音：“可这一切都不能成为你失败的理由，你可以做你喜欢想做的事，但你不能因小失大，不分轻重缓急，不能玩物丧志，你做出成绩来呀！让人看得到的成绩！你没有，你是一个失败者。”

年轻人无法反驳，瞬间黯然失色，心想，我确实是个失败者，可看他们的神情，似乎他们又要让自己重新来过。想到这，年轻人又变得有些激愤了，有这个必要，又是同样的一个结果，年轻人似乎看见一年以后他落魄的样子，不——他挣扎逃避，可又无可奈何。

突然年轻人站起身，朝屋里看了看，又侧耳听了一下，最后决然走出门外去。

舞台变得漆黑，却听见有人追出来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在喊：“你到哪里去？你回来！回来！”

女人喊了几声，却没有年轻人回音。

我的梦却醒了，看着泛白的窗子，知道自己又是在做梦了。过了许久，我又在床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