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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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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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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之西东

谢家坳村西去二十里地,有一条小河,当地人谓之西水河。小时候过年去外婆家,我与姐,还有大姨小舅,去西水河对面扯萝卜。那时河上架着的是几根木头钉起的简陋木桥,去的时候大姨小舅一人牵一个,我只感觉木桥也好像跟着河水在走,脚一深一浅。可打转回走,我姐却不要大人牵着,要自己走,就走到一半的位置,她一脚踩空,掉进河里去了,吓得大姨小舅把担挑一丢,跳进河里,所幸我姐很快就被大姨小舅扯了上来,并没有给河水冲走。有句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而我姐还是在她七八岁那年病故了。后来我听母亲说,我姐那年一回来,就跟她说,“妈妈,外婆河上那木桥好怪,它晓得往上走。”我还以为那时只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原来我姐也一样。西水河往东流,却绕过镇上,也绕过谢家坳村。偌大的谢家坳村竟没有一条河经过,在我而言,真是一件憾事。但谢家坳村却也有一条小溪,是由几口泉井的水汇集而成,最终也成了寒溪河的一条源头。

四五十年前,谢家坳村在这方圆几十里还是名声在外。它处在出城西去的唯一一条官道边上,铺着柏油的马路车子往来络绎不绝,而且村子离城又近,热闹异常。最为重要的,是谢家坳有一座片石场,听说最盛的时候,八轮大卡车排着长长的车队,从片石场一直排到柏油马路上去,都是到这里来拖片石碎石的。当时谢家坳好多户人家的亲戚,都是些年轻小伙子小姑娘,纷纷到片石场来锤石子,锤好的石子量方计工钱,一个月发一次。在那个时候,谢家坳以外的村子的好些人都想着法儿把自己的小孩弄到谢家坳来,而谢家坳也似乎成了人人都羡慕的好地方,好些地方的女孩也都以嫁到这而脸上有光。也许就因为此故,谢家坳村以前男男女女都自视甚高,骄傲自大。但这全都是上辈人的记忆,到我长成的时候,谢家坳已没有这些荣光,甚至于我有些怅惘,为何自己偏偏生在这村,又是这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已是很古旧很老土的一种说法了。现在的时间似乎要比过去快了很多。二十多年前我去省城读书,坐火车差不多要十个钟头。那时我大清早就要出门,从乡下进城里,在车站排队买票,候车上车,等到得省城已是凌晨一两点了。而现在我乘高铁去省城办个事,却只是个把小时多一点,一天都可以打一个来回。当然,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时代的发展与进步,其实时间倒没发生变化,一个小时还是过去的一个小时,并没有缩短或加长,而真正改变的是当下人们对于时间的概念,和今昔变化的观感。现在真可谓是一日千里,变幻莫测,而这变化有时也真让人难以想象,有时也让人瞠目结舌。现在不说一个十年,就是短短一个五年,有的地方就会变一个大样,有时甚至是翻天覆地地巨变。然而也有的地方,时间依旧走得慢慢悠悠,与过去一样,像个小脚女人,几十年过去了,看上去还是过去一副老模样,与外面恍如隔世。然而这些变化,相对人而言,都是人自身以外,诸如身外的周遭环境,建筑与路,而非我们人这本身。世界就是这么奇异怪诞,快与慢,新与旧,变与恒,美与丑,富与穷,悲与喜,在这个世上同时杂陈,或相互侵染,或漠不相干,让人感伤,让人激越,这也无论是人,还是一些事。

而在这新旧大变换大更替的年代,似乎谁最先发现了变,谁就赢得了先机,谁看准了变,并守住了这变的恒,在这个世界,谁就立于不败之地,而且无论这世道怎么地变。然而这也只是极少数的个例,像我们这些大多数的卑微小民,总是后知后觉,要不总慢别人一拍,永远走在别人屁股后面,让人扼腕长叹,要不就是踏错了节点,又反而落得适得其反,让人忿恨异常。世界就是这样让人感到无奈又无助,有时又让人勃然企盼,有时又让人索然寡味。自酿的苦酒总需自己喝,打落牙齿和血往肚吞,这或许就是这世道的真与恒。也许这世界就是要让我们感到些许小欢乐,又有大痛苦,而这小欢乐又总是微末而短暂,这大痛苦又格外绵久悠长,让人欲罢不能。谁说不是呢?

但谢家坳村是归于哪一类呢?是变的,还是不怎么变的?我有一个小姑,嫁到很远的地方,许多年难回一次,特别是祖母去世以后,就不怎么回来了。有一年回来,大抵是小弟结婚,她一进门就说:“现在城里真是大变样了,出了火车站,我都打不了方向。”不晓得我是居于什么目的,我却突然问了小姑一句:“那你看谢家坳这村子呢。”“这村子还不是过去一副老样子。”小姑也随口答我一句。那么谢家坳村就应归于不变的一类了,只是谢家坳的人怕不以为然。谢家坳有一百多户人家,在方圆数里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村子,因此谢家坳的人也一向自视甚高,加之又有以前辉煌的过往,但凡有谁有诋毁村子的坏话,村子人听说都会反驳一下:“村子哪里没变了,不是塆面前也砌了好几栋新式洋房吗?”但这个也姑且不去争论罢。

在我的印象里,越是大的村子,越是一姓人,这村子的人越是不和气,越是不齐心,越是懒,这村子人越是不和气,不齐心,懒,这村子也越办不了大事,成不了大气,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连邻近小庄上的人都要鄙视。我倒希望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偏见,很多大村并不如此,那么谢家坳就是一个特例。谢家坳一百多户人家都是一个祖宗老子出来的,都是叔伯兄弟婶子妯娌,但村子的人只是在有事的时候才会互相叔伯兄弟婶子妯娌这么叫,在平常无事的日子村子人都是喊着各自的野名小名:猫眼,癞子脑壳,疤子脸,歪嘴,黄麻子,驼背,光头,小蠢子,孙猴子,一寸水;在反目成仇打架上场的时候,都骂打靶的,砍刀的,天杀的,痞子,流氓,二流子,烂皮溜子,怎么恶心的话,怎么解恨的话都骂得出。我虽然也是村子里的一个,但我对这个村子和这个村子的人一直没个好印象。村子人个个自私势利,一寸水下也想浑水摸鱼,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谁也别想打我的主意,占我的便宜,谁都防着谁。村子的人也像是都见惯了大世面,大阵仗,自大神气,谁也不服谁,又谁也看不起谁,谁也见不得谁好,总喜欢幸灾乐祸,小肚鸡肠。村子人很多人懒,喜欢打牌赌博,游手好闲,又甘于平淡贫穷,毫无出息,不思进取。总之,这村子的风气实在是太坏了,竟也过去这么多年,一点没变。看有些偏远山村的人,热情大方好客,又吃得苦,做事勤快霸蛮,谢家坳村的人哪里有一点是像的。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印象,或许是我和我家在村子遭受的积怨太深了,我恨这个村子,而村子的人却并不这么看。我也曾想探个究竟,这坏风气的由来,是不是村子一直就处在出城西去这唯一的官道边上,看惯了人来车往,又离城近,村子人有了一种天然的心理上的优势,而且过去又有些人在路边设铺开店,虽然现在没有了,但日积月久,耳濡目染,谢家坳人也沾染上一些商贩地皮流氓的坏习气。但村子人到底是不是这原因,最后我也不得而知。或许是我对村子没有好印象,也把自己择得很清,特别出来以后,对村子事漠不关心,也不闻不问,但每次父母进城来,说来说去又总是村子里的人,村子里的事,我也是默默听着。

自我出世以后,谢家坳村很多年来总是一副旧模样,许多人也还住着老辈人留下的旧房子,门口两个大石墩子,一条条青石板的巷子。谢家坳人也依旧过着优游懒散的日子,但心理上那种超出偏僻山旮旯里的人的优越感,却终于保不了多久了。二十多年前,村子谢老大嫁大女的时候,村子人都嘘声一片。村子人从不放过奚落别人的任何一个机会,疤子脸干脆跟谢老大明说:“谢老大,你怎么把好好的闺女往山旮旯鸟不拉屎的地方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嫁也得往城近的地方嫁。”谢老大一脸苦笑,“女大不中留,他两个人喜欢,我哪拦得住。唉,这世道,甭说嫁哪里,嫁哪里都要两个人勤快,若不勤快,就是老鼠掉进米缸里,也会饿死不是。”疤子脸吃了谢老大一顿呛,竟也做不得声。谢老大大女嫁的地方是谢家坳还要往西几十里,西水河还要上游的村子。从这里进去只有一条沙石泥巴路,下雨一身烂泥,晴天漫天的灰尘。可谁想,谢老大大女嫁出去不过八九年,出城往西又修了一条新路,新路双向六车道,中间还有绿化隔离带,比谢家坳村前这条旧马路不知要高几个等级不止,新路正好从他大女家门前过。从此之后,出城西向的车都往新路走,再不往老路过,老路一下子冷清许多,跟着谢家坳村子也冷清寂寥许多,似乎谢家坳村子和这条老路就要一起沦落了。这个变化让村子人很是失落后怕,好多村子里的人不由得感慨地说:“自从新路通了后,我们这儿倒要成了山沟沟,以后要娶个媳妇怕也要很困难,现在还有谁会嫁到这山沟沟来。”而以前嘘谢老大嫁女的人反而羡慕起谢老大的大女来,她眼光咋这么准呢。

谢老大的大女每年逢年过节都要回父母家来,她二爷就住村口路边上,每每村子人听到谢老大大女的声音:“二爷,你吃饭了。”“哦,刚吃呢,你来了,等上来坐坐。”“哦,好,好,等我到我爸妈那打个转,再到你这儿和三爷家坐坐。”谢老大大女便提着大包小包笑着点点头从村口的人群中走过。村子人也纷纷跟她打着招呼:“哦,又来看父母了。”又笑着看着谢老大的大女提着大包小包从身边走到。有一天,刚好打岔的疤子脸在旁边,在谢老大大女走后,村子人都取笑他:“疤子脸看看,当初你还说人家嫁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你现在看看,我们这儿倒成了鸟不拉屎的地方了。”疤子脸显得很不自在,“嘿嘿,哪个想得了这么远,现在真个是世道变了,这个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村子人听了疤子脸这么说,都笑不出来,似乎谢家坳村子就要因此没落下去,也不知要猴年马月,谢家坳村子又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活过来呢。村子人都在暗暗为这村子和自己的将来很是担忧,可又感觉无可奈何,但日子依旧还得这么过下去。

谢老大的屋后是付家,付家是谢家坳村子唯一的杂姓。好在付家有三兄弟,老大志文,老二志武,老三志斌。要不付家要在村子里多受好多欺负和好多人排挤。志文的父亲是遗腹子,后来母亲改嫁了,他就随着母亲到了这村子来,只是他还姓原来的姓,这也等于告诉村子里的人,他现在的老子不是他的亲老子。大约是他的故家再没有什么亲戚了,而后来村子人也从没见过没听过他与故家的人有过什么走动,所以他一家也不曾搬回故家去。不过他的母亲我小时却曾见着,身板高高瘦瘦的,但那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却并不驼背,称称头头的,可以想见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胚子,要不谁还会娶一个拖油瓶进屋呢。

为女人的前夫养大孩子,再每天看着他与自己的孩子在一个锅里吃饭,作为一个男人这确实要有一定胸襟和勇气。我不知道志文的父亲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可曾受过欺负,受过委屈。因为我见过志文的祖父,也曾与他做过一阵左右邻居,总之志文祖父是个很强势很霸道的一个人。我与志文是平辈,我不可能知道志平父亲小时候的事,而这种事我也不好去问村子的大人,包括志文。我只是听志文的母亲曾经嘀咕过:“同样是孙子,老二老三的过年都有压岁钱,都有红包,就我的三个什么都没有,这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一碗水也要端平才是。”还有一次,听得她都颇有些感伤了,“想我刚嫁过来的时候,那真是饭都不敢多盛,生怕他家里人讲,还是志文的父亲跟他母亲说,芹在这儿饭都吃不饱,总感觉饿,老太太这才发话,她想吃多少自己盛多少就是了。”如此看来,这人哪,无论是谁,是人都偏心眼,但这也勿怪,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亲,不疼。而且村子连瞎子都看得清,志文父亲三兄弟一个妹,就单单志文的父亲留在家里种田种土,其他三个老二老三小妹都前后脚一个个弄进单位上去。

志文的父亲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差别,所以也从不跟弟妹去争去比。他也任村子人说东说西,他好丑不做声。但在他母亲过世以后,村子人也明显地感觉他与志文祖父的家淡漠多了。志文祖父退了休以后,开始与他老三住在一起,但他看不惯老三媳妇的懒惰和没打算,他又一个人去单住,后来又娶了一个老女人,说是要照顾他的生活。开始老二、老三媳妇和小女都反对,那老女人哪里是愿意照顾你,她是图你的钱,图你的退休金。就志文的父亲什么话都不说,实在这也没他说话的份。可谁也拗不过他们的父亲,他最后还是把老女人娶进了门。

或许志文父亲晓得自己是村子唯一杂姓的缘故,他两口子对村子人都是淡淡的,对谁都一样,不好不坏,不远不近。在我看来,这其实却是村子最好的人际处理方式,村子对付家也是淡淡的,不好不坏,不远不近。我曾见过村子好多人家,包括自己的家,开始是好得不得了,好得不分你我,好得恨不得两家合成一家,甚至连亲戚都不如,可后来为件指甲大点的小事却成了生死仇人,打架骂娘,直愿老死不相往来。也有许多是亲兄弟,有一天也突然大打出头,反目为仇。我就有过这样的经验,直到现在想起来,心还在隐隐作痛。可村里也有的人家,原先坏得一塌糊涂,恨不得对方要死,有一天却又突然合好如初,嘴上抹了蜜似的。可我却恨这人太没操守,太没原则了。村子人与人家与家却总是这样时好时坏,反反复复,不晓将来会变成啥样。我也算是看透了,觉得倒不如像志文父亲这样待人,不好不坏,不远不近,即使以后有一天反目成仇了,也不至于让人感到悔恨痛心。

或许志文父亲还是想着自己是村子唯一杂姓的缘故,他倒希望自己儿子三个走出这村子去,他两口子也是一直默默朝着这个人生目标在努力,谁承想他的目标竟然也全让他实现了。但他的这个目标的实现,付家要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志文母亲娘家那个当大官的姐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村子人才不敢对他一家怎么样,因为他家县里有当大官的人,我也才明白,原来村子人对付家不敢怎么样,倒并不全是他有三个儿子。我就有一次听过志文祖父对志文母亲的不满,“你娘家有个当大官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又不求到他门上去,我怕他个毬,他又奈我何,你别把你亲戚到老子面前显摆,老子我不吃这套。”但志文祖父骂归骂,村子人还是挺羡慕的。后来志文三兄弟就是他亲戚一个个弄到县粮食局下面的单位,听说他大姨就在粮食局当个官。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就是他表哥,但我从没见他这当官的亲戚到他家里来过。

志文三兄弟,志文是他父母用心费力最多的一个,因为他是付家长子,长子在过去,那份量却不是后面老二老三老么可比的。他要比我小上几岁,住的挨得又近,小时候两人就玩在一起,虽说他比我小,但他比我长得快,站在一起,他却高我半个头。他初中毕业后,就托他大姨走关系进了一所粮食学校,读了两年,又花了一笔钱,就分配到了粮食局下面的一个单位上班。老二志武倒没读多少书,好像是初中都没读完,却直接就弄到了镇里的粮站上班。老三志斌跟志文走的是一样的路,也进了一所职业学校读书,只不过最后进了一家单位却听说没花一分钱。村子人见他一家三兄弟都由农村户口变为城市户口,都由挖土种田的泥腿子成了吃国家粮的公家人,这在当时真可是史无前例的稀罕事,一时村子都羡慕得要死。要知道当时的城市户口对于一个农村人来说,那简直是一种奢望,一个梦想。在那个时候,一个农家子弟想跳出农门,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考上大学,而那个时候,考上大学真是凤毛麟角,一个村子几年都不见一个,这绝不亚于过去考举人考秀才,若是侥幸考上一个普通中专,那也是让人弥足珍贵。然而也有些人家并不觉得怎么了不起,“哼,又不是凭真本事考出去的。”“还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要像是驼背家的老满崽考上医学院,那才是真本事。”“村里有几个像他那样的,是他家祖宗坟上冒青烟了。”当然,他们有的也是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村子就有这样一些人。可我当时听着他们的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就像是鞭鞭抽打在自己身上,因为我也是父母花了大代价供我读书的,可依旧大学没考上,那时正懊恼对不起父母亲,恨自己不努力,恨没有志文的好命。想起我刚高中毕业回到家那阵,那真是不敢抬起头,都没脸见人,最后无法可想了,只好跑异路去。

可是村子里谁也没想到,志文父母把付家三兄弟弄出去,后来也并不是好事,而且付家三兄弟出去也没能高兴太久,因为他们三个进了单位以后,不到几年,单位的状况却不怎么景气了,是一日不如一日。老二志武是最早从粮站出来的,自己跑起了运输,虽说付家三兄弟中他读书最少,但他却是三兄弟脑子最灵活的一个,一来二去,他也成了三兄弟最富足的一个。志文却没这么好运,在跟单位买断以后,先是摆了一下地摊,却最终没能做起来,又不得不回到村里来。他的回来让他母亲失意好一阵子,说她这大崽太不争气了,而花的钱却是最多。村子人看着付家老大出去也没混出个名堂来,最后还是回来捏泥巴子,村子里好多人都有些幸灾乐祸,就好像当初我没有考上大学走异路一样。付家三兄弟现在也只有老三依旧在一个小单位做着。村子里的空气就是这样,每每让失意的人感到窒息欲死。

付家三兄弟也是老二最先娶的媳妇,这或许是付家老二最有钱的缘故,现在的社会,总是有钱的男人好找女人。更奇怪的,老二娶的媳妇又是付家三个媳妇中最精最会算计的一个,这也真应了一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好像天注定似的。男的精打细算娶的老婆也鬼精一个,男的傻里傻气娶个女的也浑事拎不清。老二媳妇的精明就体现在一件事上,这件事在不久的将来,却给她家带来一份意外的收获,但这已是后话了。当时村子的人谁也没想到,若是有人想到,那么付家老二迁回户口这件事也就做不成器。一说到户口,我就不免感慨良多,因为这是许多农家子弟永远的痛,其中也包括我自己。刚从学校出来,想在城里找份事,但没有城市户口就是不行,每每我都认为是机遇到了,最后都因不是城市户口而被拒之门外,而且我还不止一次两次吃过这样的闭门羹,总之这永远的痛,我是永远留在心底,也似乎永远不可能瘉合了。

据说付家老二一家将户口重新迁回村里,全是老二媳妇的主意。老二媳妇是我们村子还要进去很远的一个小村,在山旮旯里。付家老二的户口在去粮站上班的时候就迁出村子,后来单位没了,只好挂在镇上的居民委员会里。后来付家老二结婚生了两个,一儿一女,就想着户口落在哪好呢。老二媳妇就跟志武合计:“跟着我把户口落在娘家,这肯定不行,我娘家那山沟沟里面,是绝不会有什么大开发的,而且嫁出的女泼出的水,现在我的户口留在娘家,娘家村子人好多都不乐意了,若再添两个,恐怕也是难上加难。可是随你落在镇上的居民委员会又有什么用呢,我看倒不如一家四口全部落回你原来的村子去,毕竟你父母住在那儿,而且村子又比这镇上还离城近些。”于是老二两口子先找了村主任。当时村主任是他沾点边的亲戚,他亲戚就说:“你想把户口迁回来,老婆儿子也落在这里,这得先让谢家坳组上签字同意,组上签字同意了,人落户就没一点问题。”于是两个又去找谢家坳组长歪嘴,虽说歪嘴与他祖父是一个房上的,但一听说要把户口迁回来,马上就说:“你迁出的户口怎么能迁回来呢,还要再加上三个人,到时要分田分土怎么办,这我可做不了主,到时组上人不打开我的脑壳。”当老二媳妇从包里掏出一条金白沙烟放在歪嘴的桌上以后,歪嘴看了烟一眼说:“乡里乡亲,自己屋里,不要这样,烟你拿回去。”“一点小意思,老大就看在一个房上的份上,你帮我想个法子。”付家老二又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一支烟递到歪嘴手上,并跟他点上。歪嘴看着老二,又看了一眼门外,小声地对他两口子说:“你们要想迁回来,只有一个办法,志武你写个承诺,承诺你们只是落个空户口,以后迁回不参与分田分土,然后让组上的人签字,只要组上的人都签了字,我这边才好给你盖章。但这个主意你们可不能说是我出的,我也是看在我们一个房上的份上。”两口子互看了一眼,“行,我们写个承诺,给组上的人签字。”“你放心,我们再不懂事,我们也绝不会说是你说的。”后来组上的人都认为付家老二一家只是落个空户口,又不参与分田分土,也就碍着乡里乡亲的面子都签了,这样付家老二一家四口人也就都迁回来了。

村子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村子许多人都信了。但这也是前几年的事了,若是放在现在,那真是想都不敢想一下,连门都没有。那时新路通车以后,旧路一下子由原来的省道降格为乡道,开始走的车辆少,路况还好,进城也还顺当,可后来柏油路老化,又再也没有人来管,旧路越走越烂,最后就连跑客运的中巴也不愿跑了。一路颠簸,耗油损车,原先几十分钟的路程现在要熬上一两个小时,太不划算了,客车都情愿不捡这一路的客,直接在镇上就拐弯往新路进城,似乎要彻底把谢家坳弯掉了。村子人想进城卖个菜、瓜果也是一件麻烦事,搭车难搭。那时村子人总以为村子就要这样没落下去了,也似乎甘心了这没落,又有什么办法呢,凭一村之力是难以改变这个现实的。当时村子人心里也没多想,一门心思记挂的只有村子的田和土。在村子,田和土就是村子人的命根子。现在想来,似乎村子以前的许多纷争也都是因这田和土而引起,你家今天多挖了我家一锄地,我家明儿就要挖回来,挖过来的地又被挖回去,是可忍,熟不可忍,就你家人强,是人王,我家还站着两个儿子,当我没有人,好欺负,真是欺人太甚,于是就在村子破口大骂,于是互不相让,就两家对骂,最后是大打出手,村子里是非也多半是这样引起的,似乎现在还一样,只不过没有过去那么较真了。那时村子人也没想到户口田土以外的什么事。

后来志文也娶了媳妇,但我不知道他媳妇是哪里的人。志文生了两个女儿后,但他却没有像他老二一样把户口迁回来。好像是志文听他媳妇娘家人说,他们那马上就要搞开发,只要户口在,就按人头点数,有钱分,志文也就没把他媳妇的户口迁出来,不仅如此,志文还把两个女儿的户口全都落在娘家了。可谁又曾想到,志文打的这个如意算盘,后来却并不如意,不仅没分到一分钱,这却是他走的最错的一步路,也为后来埋下了祸根。自然,这也是后话。

那时我一直在外面跑异路,但后来也不得不回到村子来,我想着又要在村子忍受白眼,心里也是郁闷得要死,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好在一年后,有个外地的老板在村子里办了一个厂,我就去自荐跟那老板说:“我是学文秘的,在广东做过几年,我就在你厂子做个办公室文员,如何?”不想那老板竟同意了,“好呀!我正缺个办公室管事,你在广东干过,那正好,你就来吧!”这样我也就进了那个厂子做事。也许是有了这份工作,后来我竟也结婚了,只不过我比志文要晚几个月。也不知是这人大了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与志文早不像以前那么亲密无间了,只是淡淡的,很少说话。到了后来,两人竟有了隔膜,变得越发冷淡,最后是见面一句话也不说了。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呢?我现在想来,也就这一两件事了。那是我刚进厂子里做事不久,有一天志文父亲在路上遇见我,就跟我说:“大侄子,你与志文自小就玩得来,你看厂里有没有事,可不可以让志文也去,也好给你打打下手。”这怎么行呢,我又不是老板,我能做得了这主?而且当时厂里招的全是女工,从没一个男的。我便推脱说:“现在恐怕不行,厂里只招女的,看以后吧,再说我也就是打工的,说什么都不算。”后来志文一直没能进厂来做事,当然这事也怪不得我,老板不开口,我能有什么办法。但他们怕不这么想,好像我在从中作梗似的。后来还有一件事,也是与厂子相关,那时志文父亲开着个农资店,仓库就在厂子旁边,有一天志文父亲跑到厂里来,说厂里的生活污水全洇到他仓库去了,要厂里赔偿,可老板要看证据,双方没个结果。又过了一阵,是厂子发货的日子,他家老二还开着他的大货车停在厂子进城的路口,堵着厂子发货的车不让走。老板就要我去转告志文的父亲,有事好商量,不要拦路,这样不好,要不厂里就打电话给派出所去,到时双方撕破脸不好看。我过去也就是去传个话,并没别的什么意思,我话没讲完,他老二喊来的后来当村主任的那个亲戚,说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把我气得,我还没怎么着呢!况且又不是我针对你,有这么恶心人的吗?我立即拂袖就走,懒得再理他。我也不清楚志文到底是不是因这而生隙,可我呢,是确确实实与志文已无话可说了。又好在这厂子没办两年就倒闭了,我又不得已去跑异路,先是又下了一趟广东,结果城里这边又有了消息,于是又打转回来。毕竟自己成了家后又有小孩,这人就不免有了忌惮。从这以后,我一家人离开村子,一直在城里打工度日,就再没住回去,而且与村子里的人也更是生分了。

又许多年过去,却听得传言,村子这边也要搞开发了,我先听说是有两条公路要从这村子过,又听说机场也要修到这边,村子都有人亲见,测绘队在村西的山里量来测去,说的就跟真的一样。村子人都想,莫非谢家坳村又要时来运转了。但村子有些人没看到事实,也还是不信,其实我也不信,只是父母每每进城来,说起村子这些事,我也是姑妄听之。父母还说,现在村子人心思动,以前村干部镇里来请人当都没人愿意当,现在是村干部村里人争着当的,到了换届选举,就有一些人出来活动,拉帮结派,走巷串户,发烟请吃要选票。当时听说,我还真有点不相信,很是疑问,还有这事?父亲却愤愤然,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这一切都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以为我骗你呀!现在当村干部有钱了,再说了,这谁又傻呀!去花钱做赔本买卖,这当村干部有利可图。”唉!我竟落伍了,这也真出我意料,原来这世道是真变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村子要搞开发,似乎也意味着,这财源也要滾滚地来了。

这也确实是村子人以前不曾想到的。自从村子有了这流言以后,不仅村干部竞选异常激烈,就连村子的农村户口也似乎在瞬间成了香馍馍,已变得格外值钱,并重要了起来,就好像有了这村子的户口就等于有了源源不断的钱财,可以坐享其成,坐收渔利。于是村子人对落户的事越发上心,也越管越严。村子又有人对付家老二落空户口这事很是后悔,当初怎么就轻易地同意他把户口落回组上呢,这不是把到口的肥肉分了一块出去。有人又恨上那一任当组长的歪嘴,“你妈了巴子的,死歪嘴巴,他肯定是兜了付家老二的好处,要不谁会想出这幺蛾子出来,空户口。”有人就去问歪嘴:“那张承诺的纸还在不?”歪嘴回答说:“这么久的东西,谁还找不到了,早不见了。”“你他妈的,这么重要的文件你都不保存好,怎么就弄丢了呢?到时组上有钱分就分你家的。”“关我屁事,当时你不是也签字同意了吗?你现在在这儿放屁,你签字那会干什么去了。”村子有人问过歪嘴后,气急了就把话撩到他面前,可是歪嘴却不买他的账。

我老婆的户口也是在歪嘴组长手上办的。原来我对这户口倒不是很热心,反正我又不想种田,迁不迁过来也无所谓,只是后来要换二代身份证,才想起老婆的户口一直还在她娘家,想着就趁这次换证,就一道把她的户口迁过来算了。这时我儿子都有六岁多了。我记得我去迁我老婆户口的时候,我专程回老家去了歪嘴他家,他也是老大不大乐意,“你都结婚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这时才来迁户口。”我只好推说:“在外面打工,一直拖不开身,忙,也就耽搁了。”我也量他不敢怎么卡我,但还是掏出一包烟递过去,“我不会抽烟,也不记得发烟,你拿去抽吧!”他老婆倒还好,“哎呀,你老婆的户口还没迁过来呀!不过你老婆要落户,那是一句话也没得说的,要是以前嫁出去的女,再迁回来就不那么好办了。”歪嘴立即白了他老婆一眼:“你晓得什么?”但他接过我烟后,还是给我签了字盖好了章,之后我就托一个熟人去办了。现在想来,幸亏是那一年把老婆的户口迁过来了,要不等到现在,说不定又会遇到麻烦呢。

到了去年,旧路扩新已是板上定钉的事了,而且路要改直加宽,由原先两车道升格至四车道,据说旧路两边都打好了测绘的木桩子,就等着马上施工了。村子人也都喜上眉梢,这悬着的心终于是落地了。这路修好了,听说以后还要通公交,那出行将来也就方便多了,我们也再不用担心,我们的村子会变回山旮旯去,更何况每家每户还有钱分,这真是天大的好事,看来我们谢家坳又要彻底翻身了。

从父母嘴边传出的消息,那修路征地的钱是早就到了位,就看这钱怎么分好。村子也正在收集每家每户户口本复印件好统计人数,设计分配方案。这人呵,没钱的时候倒也相安无事,可这会有钱了,又马上要分了,村子的是非却反而都冒了出来,而且层出不穷。一时间,村子人在一边切切嚓嚓,议论纷纷。听说最初的方案,是嫁出去的女一律没有分,挂空户口的没有分,娶进门还没把户口迁过来的没有分,孩子生下来还没上户口的没有分,反正就一刀切,除第一第二项外,一切都以户口本为准。方案一出来,马上就有人跳出反对,孙猴子家小崽是去年娶的媳妇,今年大的肚子,要生孙子恐怕是来年的事,在这关键节口上,孙猴子就在巷子里嚷嚷:“要是我孙子没得分,这钱我看谁敢分,到时我一家就坐在他家里去。”还有瘸子和四眼的女儿,其实男方去年就催着要扯结婚证结婚了,可听说今年有钱分,就都一直压着拖着,说要等分了钱以后才能结婚。其实这真算下来,一个人也分不了多少钱,男方也说了,不在乎这点钱,还是按原定的日子结婚算了,但瘸子四眼硬是卡着不答应,要不你就别娶我女儿。可四眼的女儿肚子都大了,时间不等人哪!四眼女儿求着自己的父亲,还是早一点结婚算了,要不就露馅了,到时候丢人现眼可是我和你们自己。四眼气得脸色铁青,又碍着脸面,最后还是松了口:“结,马上结。只要你的户口没迁出去,我看谁敢扣我们的钱。”瘸子女儿却没这好运气,父亲固执己见,差点就要把男友惹毛了,“不结婚,那就永远别结婚算了,我们两个现在一拍两散。”男友气哄哄地走了,瘸子女儿也无奈何。不过现在好过已往,结婚也只不过是履行一个仪式,其实男男女女早就住在一起,只是面上不说而已。村子人对此也有持保留意见,那这些待嫁的女又将怎么办呢。这能怎么办,凉拌炒鸡蛋,她们的户口本摆在这,你能怎么样。组上管事的人想着这些烂事,头都是大的,竟有些不想管了,你们爱咋样就咋样。村子里,这一年半载也真是乱象丛生,是男的找着女的就忙着结婚,是女的本来是想结婚了却又拖着不办,结了婚怀上孩子的也想赶上这班车,还有些嫁出去又离了婚女儿也想方设法把户口迁回来。总之是这村子有好多的人都在活动着,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有的托各种各样的关系,为的是把户口尽快迁进来。

我是父亲催了,今年五月初,才把户口本复印送回村子里去。在回去的路上,却意外见到了志文,志文与以前相比更是显老,却长长的头发已经披到肩上了,黝黑瘦削的脸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这在村子可以说是另类怪胎。志文老婆是个性子软像鼻涕一样的女人,要是别人媳妇早就把志文的头发给铰了,这会还任他长发飘飘,只有她任志文一副邋塌相,不作声。我们两个见了,只是互看一眼,不话说,擦肩过去了。志文这几年一直窝在家里,干着农活,种些瓜果拉到城里去卖,就没再出去。这也是生活逼的,想他年轻的时候,哪里受过这些苦,可是娶了老婆生了儿女,要吃要喝,不做事怎么行,不挣钱怎么行。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别无选择,亦概莫能外。

听说当初村子传言要修路的时候,他也无动于衷,因为他知道他的户口不在了村上,现在他是想迁也迁不回来。可是后来知道修路要占他家路边的土,他就不干了,他找到现在组长秃子,说修路占了他的土,他要分钱。秃子当场就断然否定,“那又不是你个人的土,是组上集体的土,你户口都不在村里了,按说早就要把土收回,碍着乡里乡亲,土闲着是闲着,就还让你种,你还想分钱,门都没有,你看组上谁会同意。”“你讲不讲理,哦,国家修路占了我的土,补偿费反而没我的份,这是哪家定的规矩,村子里又不是我一个人,户口迁出地没退,村子好多人都没退的,土依旧是他们的,怎么到我这就不是我的了,这不是欺负人不是。”“我也不管你怎么说,你的户口不在这里,这钱就没你的份。”“这钱没我的份,这钱就分不成。”秃子志文都把话撂在这里,就看最后谁硬得过谁。

听说这半年,志文一直在为占地分钱的事烦心怄气,在家里也没有好声气,动不动逮着些小事就拿他老婆撒气,“你看你,就是你娘家的鬼,说你们那里有钱分,把两个小的上到你娘家,现在好了,一分钱没分到,这户口上到你娘家有屁用,现在想迁回来,你门都没有。”他老婆自然知道志文烦心呕气,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又开导他说,“又不是十万八万,没有那一点钱也饿不死人,你也不必自己烦心呕气,气坏的是自己的身子。”“我就是咽不了这口气。”志文倒不好再怪他老婆,但想着又终归有些不甘心。村子分钱的名单终于张榜公布了,志文也去看,只见名单里,小蠢子的老婆离婚十多年了,依旧有她的名字,还有老支书的小女早嫁出去,现在是离婚了,也有她的名字,还有四眼的女儿,就偏偏没他志文一家的名字。他一股无明业火从心底窜出,“妈了巴子的,凭什么她们都有,我就没得,我让你们分,让你们分。”边说边把名单揭发下来撕个粉碎。后来秃子又贴出来,他又撕掉,又贴出来,他又撕掉。这时秃子和几个管事不乐意了。“志文你怎么回事,不要给脸不要脸。”“你们做事不公道。”“有什么不公道的,人家户口在这,你又不是这里户口,你有什么讲的。”“可是这次修路占了我的土。”“这是你的土吗,这是组上的土,公家的土,关你屁事。”“哦,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几个就是得了人家的好处,你们循私情,秃子,小蠢子的老婆不就是跟你有一腿吗?都离婚十多年了,人都不晓得死到哪里去了,还有她的份,你这不是昧着良心,干缺德事!”“志文,你混七八账,血口喷人,我们就不分给你,你又怎样,你奈何我们,你这个狗杂种。”“你他妈的死秃子,你骂谁?”“我就骂你了,你敢怎样,你这个狗杂种,野杂种。”志文听着别人骂他杂种,顿时气血上涌,冲上去就给秃子一个嘴巴子,然后又一脚揣过去。秃子没防着志文竟会打人,一时没站稳,秃子从井边高畔四脚朝天摔下来,正好头碰地,一时头破血流。

后来事情结局村子人都晓得,秃子报了案,说志文蓄意伤人,让派出所抓去拘留十五天,这不打紧,还让志文赔偿医药费一万四千多块钱。志文父亲也骂志文,你真是蠢,干嘛跟村子人斗,你斗得过他们吗?他老二却闷声不说,因为他一家四口在名单之内。村子人也都在讲,“看不出呵,这志文平日不言不语,闷声闷气,一副老实巴交样,竟然那天大打出手,真是人不可貌相。”有人又跟着说,“还真不能小看这些阴闷子,越是这些阴闷子,发了威来越可怕。”有人却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何况是人,志文没杀人就不错了。”也有人笑志文不划算,“这一个人才分千多块钱,现在好了,出了一万四,得不偿失。”

等我再次见到志文却是过春节的时候,他依旧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依旧一头长长零乱的头发,只是脸庞更加黝黑瘦削,似刀刮过只剩下皮包骨。我们见面,因春节的缘故,倒打了一个招呼,依旧擦肩过去了。我听说村子修路的钱早分干净了,我名下几个全在父母手上,他们又一分不少给了我,我倒想全给他们算了,但他们不依,也就收下了。听说最后分钱依旧没有志文一家的份,他老二是分到的,小蠢子老婆也有,老村支书的小女,四眼的女儿都有。听说村子人也有些意见,但始终胳膊拧不过大腿,跳蚤翻不了被面,也只好作罢。

后来谢家坳村前的老路终于修通了,沥青四车道,镇上的客运中巴也不再像以前绕道进城,再后来,又真的通了公交,村子人的出行不知比以前要方便多少,村子人未修路以前的那种失落也渐渐缓和平复,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焦虑了。但先前传言的另一条路依旧是没着落,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至于机场,则全是子虚乌有的道听途说,机场根本就不在村西的山里,而是定了另一个地方,据说现在都已经开工建设了。村子人当时满怀希望,以为机场又能分多少钱,如今也就泡了汤。我也不知道将来谢家坳村还会发生些什么事,会有什么变与不变,还有以后这村子的人又会因这变和不变而成什么样子,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或许世上真有这样的轮回更替,其实这变与不变又能怎样呢,几十年过去,有人死,又有人生,有人还活着,似乎唯一不变的,只有西水河依旧一刻不停地向东流去,它流向耒水湘江,最后到了长江再奔向大海去。

初稿2013年11月,2018年8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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