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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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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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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边

从南边回林邑已一年多了,想找一份工作依旧没有着落,陆平忧闷烦苦,不免有些悔意:看来自己归家还乡是冲动了。但这也是此一时与彼一时。去年陆平从橡塑厂出来,却没事先找个去处,走投无路,只好在一个小旅馆落脚暂住。陆平白天去工业园区转悠,看有没有厂子贴出招工启事;夜里就买回些报纸一份份翻看,看有没有当地企业发布招聘信息。可是在去年金融风暴的背景下,厂子倒闭比比皆是,一个打工者想找份事又谈何容易。这也是陆平后来才知晓的,开始却没听过金融风暴这回事,只是传闻好多厂子都撑不下去了,都关门大吉,要不陆平也不至于从橡塑厂出来。虽说陆平打工的厂也好不了哪里去,但毕竟是份工作,可事事又岂能由陆平做主,陆平的工作丢了,他再想找一份工作却就难上难了。陆平在挨过几天后,去过两个厂家面试,却都不成功,陆平突然大恐慌。他蜗居在密闭的小屋子里,漫漫的长夜,陆平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走,回家去。与此同时,似乎在耳边也响起一个蛊惑的声音:唉,回吧!回吧!回去或许也能找到一份事做。谁承想,陆平回来之后却是这个死样。

世事总难如人所料,陆平也认了,但他的气闷和憋屈却远不止于此。当然,这也不难想象,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特别是毕了业以后,却整年整月地窝在父母的家里,这日子,一天比一天,不知过得有多难过。陆平像是在夹缝里过活,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和事都纷至沓来,在一个劲地搅和逼迫。陆平也清楚,这催逼的根由,其实就是陆平自己,和这一日日消逝的时光。陆平莫名地发慌,又特别窝火,似乎保不定哪一天,他突然就要疯掉了,就要爆炸了。在夜深人静,他一个人睡在楼上廒板上,看着窗外的黑天残月,陆平真想就像天上的云烟突然飘然散去,似乎觉得这人死了倒也落得个干干净净;要不就像江河湖泊决堤那样,任洪水奔突肆意,一泻千里,自己也索性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可一觉醒来,陆平仍保持着表面的平静,这样的日子,陆平还要过下去,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是个收束结局。这才是陆平心里最苦的。

陆平明白,当前自己最迫切最当务之急,是先要找到一份工作,等自己有了一份事做,似乎这所有的困顿症结,自然而然也就迎刃而解烟消云散了。陆平进林邑城去找事,已记不得有多少趟了。他总是一条街一条街去看招贴广告,或间隔几天去一次劳动力人才市场,看看发布的招聘信息,但每次不是招聘单位当面婉拒不予录用,要不就是在面试之后音信全无,如石沉大海,最后不了了之。陆平的自信心受了重创,这天下之大,竟无一己容身之处,这真是情何以堪,陆平都不免有些绝望了。陆平在家里,也不敢整日整月地闲着,乱七八糟的家务事,杂七杂八田间地头的农活,陆平都得去做,而这些烦心烂事,似乎永远也做不完,又劳而无功,陆平几乎都要崩溃了。

陆平父母年轻时候,两个人火爆脾气,一言不合就打骂上场,是摔盆子又砸碗。陆平兄妹两个,自小深受其苦,每每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又总羡慕别的人家,你看别人父母有多和气。现在他们两个人都老了,可坏脾气依旧不能减弱几分,相反两人越是看不开,越是争强好胜,越是睚眦必报,越是不肯做小伏低,倒比年轻时还甚。在村子里,他们为田埂地头你一锄头我一打耙,或巷子井边家长里短的小事,跟不三不四的村子人,三番五次地争吵;回到了家,两个人又为柴米油盐多一毛少一角都是鸡毛蒜皮指甲大的事,夫妻两个口角爆粗。在这个时候,陆平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又十分憎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母,你们不要脸面,我还要呢!你们这般争吵,倒不如当初就不要结婚,就不要生我们好了,这样你们岂不省心又省事。陆平郁闷之极,也真想过离家出走,就一辈子也不回来,就当没有这个家,就当没有了父母,倒耳根子清静了。当然,陆平这也只是偶尔想想而已,实际却做不出来,谁让他们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呢。唉!天下从来无不是的父母,这血缘也不是哪个人说断就断得了的,而且无论是谁,他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选择自己的父母,这就是命,就是缘。陆平也总希望他们能好起来,将心放宽,把眼界看开,脾气不要发躁,和和气气待人,这样他们也就平平安安,能好好过完他们这一辈子了。

在个人脾味秉性这点上,倒也奇怪,陆平怎么看去都不像他父母,竟没遗传丁点他们的坏脾气。也不知是他自小个子小,体质弱,受人欺负惯了,过早地泯灭了狰狞的棱角,还是看怕了父母的吵闹,长大不愿像他们,又或许是多读了点书,他不想跟别人一般见识。总之,作为陆平个人,他是尽可能地避免与他人发生争执冲突,也从不想着要去招惹谁,巴结谁,排斥谁,所以每每遇事,陆平也总是平心静气,息事宁人,要不就一味地忍耐退让,委曲求全。但他从内心来讲,这或许并不是他的真心实愿。当然,想想也是,一个年轻人,又何况是一男的,谁骨子里没有点血性和傲气,谁又想遇事总是忍气吞声,做小伏低,而不敢大胆去硬刚,去针锋相对,去抬头挺胸做人呢。想想这样也憋气,且不说对手方,周围的人瞧不起你,鄙视你,就连自己也要轻贱自己,真是个胆小鬼,窝囊废,十足的脓包软蛋一个。所以每当父母与村子人打架对骂,陆平看着村子人穷凶极恶,又死不讲理的流氓强盗嘴脸,他发自内心地想要报复,不要命的报复,就打算拼掉他们算了。这些人家,也真是太不可理喻,太死皮赖脸了,又无知无识,狠毒坏透一个。陆平憎恶之极,都觉得这些人简直完全可以打杀之,而丝毫不带心理负担的,就算是为民除害了。但陆平回过头又想,自己不计后果,打死了这些人又能如何呢?反而害了自己,他又为自己甚是不值。唉!这人真是个矛盾体。可说一千道一万,终归还是陆平的实力不够,拳头不硬,否则也就没有这样的事了,也更不必说还要无端受人欺负了。然而奈何呢,这就是人性,陆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是百无一用穷书生一个,遇事也只能讲讲理,以求自保,自卫,哪里还敢有什么重话恶语,一句都没有,更不用说学泼妇骂街式地骂人了。陆平冷不丁也想起些可恶旧事,就像是自己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了,他也自恨真不像一个爷们,不是个男子汉,别人都打上门来,自己还猥猥琐琐啰里啰嗦去讲什么道理呢,先打回去再说,怕个毬,这也显得自己太过软弱,太过无能,太过憋屈了。陆平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强硬起来,遇事也不慌不急,敢于抗争,就英雄一回,也扬眉吐气呢。然而这也怕是永远的梦了,陆平在性格上缺陷,胆小怕事,畏手畏足,可内心又极清高傲气,这也总使得陆平长年陷入自责内疚,不可自拔的循环怪圈,似乎他的人生没个终止了。

不仅如此,村子的一些人,一些事,他们的想法,识见,言语,甚至这村子里弥漫的空气,也让陆平压抑气愤难耐。似乎村子人自有他们的一套逻辑思维,自有他们的一些行事准则道理,他们的心思念头,是非对错,优劣好坏也格外地与陆平不同。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陆平是那么的不堪,那么的狼狈,简直是无地自容了。读了大学又如何呢,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窝在乡下捡泥巴子,有什么出息,又有什么卵用?陆平总是沉默着,也只有沉默,他能说些什么呢,他无话可说,无颜以对。所以村子里的人,村子里的事,他也绝不去掺和。陆平孤独一个人,面对村子这无言的冷漠,他忐忑不安,又心事重重。陆平不免痴想,这人还是在陌生地,都是陌生的人最好,那样自己也就可以坦然面对,或者就直接无视了。由此可见,这熟识也是很可怕,很让人烦的,也终归不是件好事。陆平恨透了村子这全是沉闷厚重的氛围,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在与他为敌,与他作对,连同这白日,他又无处可逃,只好默然身受了。陆平也只有在夜里,他才暂时得以麻木沉醉,才暂时感到一丝安宁和平静。

这所有的一切,若只是陆平自己一个人,那再苦再累他也受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不该牵连到了亲人,父母与小妹,他们也要因此受累,这却是陆平平生所不愿,并深感内疚不安,深以为苦的,但这也无法可想,只好一同面对了。曾几何时,陆平满脑子又充斥着一个念头:走,离家去!到南边去!与此同时,似乎耳边又响起一个迫切的声音:快,快点,这里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只有南边去,南边才能安放住自己。这样的动念也由来已久了,只是近时越发的急迫,似乎要跳出自己的脑袋瓜子,与自己面对面。看来自己是又不得不要离开这个村子,要离开这个父母的家,自己又不得不是要独自一人去南边,去找自己所谓的想干不想干的活儿。只是这落脚地一直不能敲定,去了无头苍蝇似的,陆平不免又有些怯意犹豫,这也是他至今难以成行的原因之一。

就在陆平日日受着煎熬又苦苦挣扎之际,终于有一天,陆平意外接到田奕华的来信,这仿佛是黎明的一缕金色的晨光,照进了他阴冷黑暗的房子,似乎也为他打开了一扇希望光明的窗。田奕华是陆平在南边打工,厂子里认识玩得好的四川人。他不是去年也早就回家去了,怎么他又出来南边打工了?看来他也是在家里一天都待不下去,才不得不去的南边。陆平边看信边暗想。在信上,田奕华向陆平抱怨,他现在南边进的厂做事是如何的辛苦和烦闷,老板也没有好声气,只是一味地苛责骂人,食堂伙食也不好,食之乏味,住宿条件也坏,最可恨可气的,是工资总拖欠,大有撂挑子不想做的恶念。陆平看了之后,心里又有些不爽:这家伙,你好歹还有一份工作,可以自食其力,可我呢,是无业游民,闲杂人员一个,只会吃白食闲饭,你这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穿鞋的不知光脚苦,可偏偏还在我面前诉苦,装可怜,你这不是在故意气我,奚落我,刺激我,是什么?但陆平也不计较这个了,出门在外,多少总有不尽如人意处,这也能理解。陆平很快就写了回信去,一面对他的境况深表同情,一面抱怨自己在内地找事难,日子难过,劝解他,现在能有一个饭碗已是相当不错而且很幸福的事了,要他耐心忍耐,最后也没忘了问他,自己去南边落脚他那可方便不?

信寄出之后,陆平又是焦急地等待,幸好很快就收到田奕华的回信:陆平你来吧!我猜你在家也待不住,现在要比去年好些了,好多厂又起死回生。陆平,你快来吧!你来了,我们就可以杀盘棋了,我现在可棋艺见长,我怕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了。陆平看完信,如拨云见日,欢喜之色溢于言表,他一刻也不愿耽搁,简单收拾好行李,当晚就对父母说:“我明天就去南边了。”父母反而有些高兴,乐见成行,只是母亲有不舍,又忍不住叮嘱说:“陆平,出门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安顿好了,就报个平安,也让我们好安心。再就是,陆平,你年龄也不小了,在外面遇见合适的女孩子,就大胆去追,千万不要放弃,这我们也开心了。”陆平也劝父母:“你们年纪大了,就不要太累着自己,好好保重身体要紧,以后脾气也不要太大了,和气待人,免得去生没必要的闲气!”父亲却不以为是,“你管好你自己,我们的事不要你操心。”陆平听了只是苦笑,做不得声,就早早上楼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陆平跟母亲打个招呼,就出门进城去了。母亲在门口默默看着,陆平也不敢回头,似乎一回头,陆平就怕泪水又糊住眼睛。陆平走远了,想着母亲已看不见自己背影,陆平这才停下,回过头去,看着熟识村子,层层叠叠,青砖黑瓦的老旧房子,静静地沐浴在金色的晨曦里。在此时,陆平又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这家乡故土也真是让人又恨又爱。陆平深呼吸,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终于脚不停地远离这村子去。陆平到了城里火车站,排队买票,再候车,等陆平登上南下的火车,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以后了。火车上人挤人,陆平坐上座位却是在下一个站点。他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看着窗外的房屋建筑,山头田野,树林河流,都似曾相识。陆平想着一年前自己从南边回来,抱着希望,不料一年后的现在,自己又要南行,依旧抱着希望,这人生就是这么反反复复,半点由不得自己,陆平在心里默念,希望这次南行,千万莫负了自己。

陆平到达顺德一个小镇,已是下午七点多了。这时夜色已侵临了城市,天空先是灰蒙昏暗,之后渐黑,华灯初上,陆平久违了这空气中飘浮弥漫着工厂铁锈油漆橡塑气味的南边城市。陆平借着昏黄的路灯,一路走走停停,兜兜转转,终于打听找到了田奕华打工的厂子。在工厂门口,门卫过来冷言问陆平:“这大晚上的,你找谁?”陆平告诉他:“我找田奕华。”门卫看着陆平,很不耐烦,“你在门口等着!”他就进门卫室拨了个电话,不再理睬陆平。陆平在厂门口来回踱步,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厂区里面小跑出来,当看到陆平,他放缓了脚步,陆平也看见他,就迎着走了过去。田奕华先开口:“来了,陆平,你动作倒很快的,这厂子不怎么好找吧!”陆平忙握住田奕华伸过的手,一边回应:“还好!问了一下就找到了。”陆平看着路灯下田奕华的脸,全不见了先前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整个下巴发青的胡茬。陆平取笑说:“奕华,才一年多不见,怎么整个人都变成熟了。”田奕华腼腆笑了笑,“也不知怎么回事,到了今年,胡子就疯长起来,我一天不剃都不行。”陆平笑了,“奕华,你这是剃得太勤了,你不知道,这男人的胡须,就像春天疯长的草,你越割它越长。”田奕华打量陆平,“你倒好,一年多不见,人都没怎么变。”田奕华又一把搂过陆平的肩膀,“陆平,还没吃饭吧!走,我也想吃个夜宵去。”陆平不好拂他的意,两人来到对面街头的小馆子。田奕华问:“陆平,你想吃点什么?自己点。”陆平看着老板娘递过来的点菜单,指着茄子堡盒饭,“我来一份这个。”田奕华看了眼陆平,又对老板娘说:“你再来个口味嗦螺,小炒黄牛肉,要辣点,和四瓶啤酒!”

两人选个靠窗的卡位坐定,田奕华抽出一支烟,先递给陆平,陆平摇摇头,他就自个儿抽着。田奕华吐着浓浓的烟卷,一边幽幽地说:“回去的日子不好过吧!我在家也是度日如年。过了四个多月,我找不到事做,我是再也忍受不住了,我就又出来,先后换了两个厂,现在是第三家,也没挣到钱,就糊住嘴巴。好在我有个堂哥在这个镇上开个小修理店,我好歹有个落脚地方,要不然也够呛。等下吃完饭,我带你去他那儿安顿。”陆平说:“好。”“我堂哥人很好的,陆平你不用担心,你就是住个十天半月也没问题,而且你住在他那,也不用怕联防巡逻队去查。”“啊!这个最好了,出来南边,就怕他们查,查到了不走运被丢进收容所去,再遣返,这就冤大头了。”“谁说不是,我厂里有个人的老乡,上两个月就被查到了,当作三无人员抓进收容所,还要通知家里人拿钱来赎。”说话间,盒饭,口味嗦螺,小炒黄牛肉,啤酒都端上桌,田奕华开掉两瓶啤酒,推向陆平一瓶,自己一瓶,陆平拦住说:“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田奕华不肯,“不行,你一定要陪我喝点。”陆平推脱不了,只好说:“那我最多两杯,剩下都归你。”陆平先吃着盒饭垫底,田奕华就一旁自斟自饮,一时无话。

陆平三下五除二扒完盒饭,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两人碰了下杯,陆平只泯了一口,却问田奕华:“你信上说棋艺见长,是真的假的?这一年没少练过?”田奕华嘿嘿一笑,“这还用吹牛,以前在橡塑厂,臭棋篓子一个,现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看你都不一定是我对手了,我让你车马炮。”陆平笑笑,“你就吹吧!我又不是不知底细,不过你即使胜了,也不算什么本事,我下棋本就不精。”田奕华喝干一杯啤酒,突然收敛了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陆平,你不提下棋倒罢,你这一提及,我倒记起一件事,就是我们过去在橡塑厂,那个守门的老头已经死掉了。我都差点忘了要告诉你,说起来,我的下棋还是他启蒙教的,不过那时,你好像并不待见他。”陆平略为惊诧,“他死了?”一边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田奕华。他也举杯不喝,盯着陆平看。陆平偏过头,看向窗外,“我也不是不待见他,我是犯不着跟他发生瓜葛,我跟他本就不是一类人,他就是个怪人。”田奕华摇摇头,又一口喝干杯中的啤酒,“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你是怎么知道他死去的?”陆平陪着喝了一小口。田奕华又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我出来进的第二个厂子,就是我们原来打工的那个小镇的镇上。在一个周末,我闲着无事在镇上游荡,突然有个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头。我很意外遇见他,他也很是惊喜,拉着我的手,忙问我:‘你是怎么到这的?’我告诉他,我在镇上的哪家工厂打工。他就拖着我不放,竭力邀我去他家坐坐,说他家就在镇上旁边不远的村子,我不好拒绝,也就答应去了。在我去他家的路上,他还特意去菜市场买了些菜,我也不好空手,就买了点水果。可我到了他家门口,进了他的屋,我就后悔了。他家的房子是栋很老旧的砖瓦平房,可以说就处在废墟之中,平房四周看去尽是断壁残垣,杂树丛生。房屋低矮,窗子又小,不透光,屋里一片昏暗,只有敞开着门才光亮一点。屋子内空落落的,几乎没什么摆设,他在橡塑厂的一个木柜和铁柜就叠放在一个角落里,屋子对门靠窗位置,摆着桌子板凳碗柜,也不知是什么年月留下来,破旧不堪,都看不出原来的油漆本色。老式八仙桌断了一条腿,用块木板钉着加固一下,长板凳瘸了一个脚,就找两块砖头垫着。灶台在碗柜一旁,一边是切菜的砧板,洗碗的盆,另一边是个煤气灶,灶上一口铁锅,全都油腻腻,黑乎乎的。我在他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是窘迫。老头脸一红,搬出两张塑料凳,我们两个就在门口坐着。”

这时小馆子老板娘过来打个照面,问田奕华两个,“还要添点什么吗?”他们知道老板娘是来催了。两人看了看瓶中的酒,就剩一人一杯了,田奕华就说:“不用了。”老板娘走了。田奕华将啤酒一人一杯倒完,陆平也不再阻止。田奕华说:“时间也不早了,等下还要去堂哥那,我们一口干掉,就撤了!”“好!”两人一口闷了,都站起来要去买单。田奕华伸手拦住陆平,“你一边待着去。”陆平也就不再坚持。

两人出了小馆子,就由田奕华领着往他堂哥方向走去。走着,田奕华突然又笑了,“那天我去老头家,我就知道,中餐那顿饭是免不掉了。说实话,我真不想在他家吃,我也吃不下,我似乎看着他家那样子就饱了,可我偏偏又走不了。当老头要去做饭时,我就自告奋勇,还是让我去做吧!看看我的厨艺如何?我把老头家的锅子水烧开涮了三遍,砧板菜刀碗洗了又洗,可我中午吃了自己动手做的饭菜,还是反胃。”陆平白了一眼田奕华,“你至于吗?”田奕华急了,“哎呀!陆平,你是没亲见,老头家里那脏的乱的,似乎是八辈子就没洗了!”“可他在橡塑厂的时候,倒还是干干净净的。”“呃,陆平,我发现你是白活了二十几岁,你不知道,这人出门在外和关起门在家是完全两样的,光鲜一面是外人看的,若是没有外人看了,还管什么光鲜和颓废。而且特别又是老头这样的孤独老人,他的人生都走到尽头了,这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只是等死而已,还管什么脏与干净。”陆平停下脚步,正眼看着田奕华,“看不出呵,田奕华,你现在倒蛮有思想的。”田奕华笑笑,“我也是有感而发。那天我不好去问他具体的情况?只是捡过去橡塑厂无关紧要的人和事问,或者就找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来说。后来在吃饭的时候,他倒是主动提起,说他从橡塑厂出来后,就无厂可进,无事可做,一直在家坐吃山空。他又感叹,要是以后能找到一份事做就好了,自己也就不用那么发愁了。那天我吃完午饭就回转了,他留我也要走了,但他说想找份事做,我记下了。一个月以后,我遇见一个老乡,他在一个工地干活,他说那个工地要个看门的老头,没有年龄要求,我想倒正合适老头。我就抽空去了一趟老头家,想带他去试试。不料我刚到老头村口,远远望去,只见他家门口围着几圈的人,还停着一辆中巴车。等我走近,那辆中巴启动走了,我一问,才知道是殡仪车,死者是老头。我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一回事?在一个月前,他都还是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我又继续问,似乎所有的人都不知老头是什么时候死的,是怎么死的。只听说是,今天早上,村子一个人从这儿经过,闻着一股尸臭味,越走近他屋,这臭味越大,他觉得不对劲,立即去喊来村主任,村主任破门进去,一屋子的臭味扑面而来,老头就死在床上。村委会这才叫来殡仪馆的,整整弄了两个钟,又是消杀处理,这才拉到火葬场去。我到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全是刺鼻的消毒药水气味。”“他就这样死了?”陆平也惊愕不已。“你说,老头是不是个可怜的人。他死了多久,怎么死的,都无人知晓。临末了,眼前也没有一个送终的人。唉,人生最惨最悲也似乎莫过如此!”田奕华大发感慨。

陆平听了不再做声,田奕华也闭口不言,两人沉默走了一阵,田奕华堂哥的店子也就到了。这时他堂哥店子的灯还是亮着的,敲开门,田奕华说明来意,他堂哥看了一眼陆平,倒也没有拒绝,只是当着陆平的面对田奕华说:“你原先住的杂物间还空着,铺盖就在纸箱里,有些脏乱,等下你让你朋友自己收拾吧。但我事先得说清楚,你朋友在我这暂住没问题,但就他一个人,可不许再带别人来,而且我这里不管饭,吃自己去解决,而且他外出,夜里十一点钟之前必须回来,否则没人开门。”陆平想着自己能免费住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敢还有其他的奢望,而且他堂哥提的,也不是问题,陆平连忙谢个不迭。田奕华还要回厂里去,也不便久留,他把陆平领到杂房,并告诉他洗漱卫生间在哪,人也就走了。陆平简单收拾下房间,又打了桶水里外擦拭一遍,再洗个澡,便和衣躺下了。

陆平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他在心里想,虽然暂时有了落脚地,但也得尽快找份工作才行。他堂哥与自己非亲非故,让他住,是全看在田奕华的面子,可自己也不能不懂味,千万别想着要长久住下去。在南边,要想尽快找份工作,可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去瞎转,看报纸,这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自己又没有熟人介绍,这唯一办法,就只有去职介所了,花点钱就花点钱,但这样才来得快。陆平找工作就这么定下了,明天就去找个职介所试下,陆平也不去多想。可是陆平依旧无法入睡,这得怪田奕华,见面就提橡塑厂守门老头惨死的事。陆平虽说并不怎么在意,但听了多少还是出乎意料,怎么就是这个死法呢?此时,陆平还在疑心,他也猜不透田奕华提及守门老头的死讯是何用意,是单纯的不落忍,还是将过去彼此交集的人和事,现在当作谈资带过,又还是旁敲侧击陆平的漠然无视?陆平心想,或许三者都有吧!但那又如何呢?自己、田奕华与老头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谁也无力改变什么,自己与田奕华所关注的也只是各自所见闻的侧面,或因时、地节点不同,两人所见所闻相异,又或许两人立场认知之故,虽同一情景,可两人所感却大不相同,但这都不是老头的全体,而两个人的所见所感却都是真实。陆平也不想再去深究,可是话说回来,这次假若没有田奕华的提及,守门老头怕是陆平要归于遗忘之列了,甚至也包括田奕华。倘若没有这次南下的交集,又或许即使有了这次交集,在未可知的将来,人事变迁,他依旧要归于陆平的遗忘之列,实在这每个人的人生能陪着走到最后的人却寥寥无几。可在这当下,陆平听说了守门老头的死,又是如此的凄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于是守门老头这个人和他的过往在陆平的印象里瞬间放大,充斥在他心头,翻来覆去,今夜怕又是个无眠之夜了。

陆平自认不是个绝情冷漠的人,只是炎炎之火盖在白灰之下,又少有人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炽热和温暖,在外人眼里,又乍眼看去,这人是不是过于冷淡,或者过于超然了。有些人,有些事,陆平不想去追问,不想去深究,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内心无感,无视,可想着,这问与不问,其结果又如何呢,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呢?陆平从不在意这形式表象,但这在中国的情境里,陆平还是吃了大亏,他也只能归之于自己的情商太不高了。又或者陆平是不想触及过去现在那些不快乐的事,陆平觉得自己已经够苦的,这人又脆弱得的不行,自己都无法安放自己,还有什么闲心管得了其他呢?而且去管,也只是徒增苦恼,徒增感伤。在中国,向来生死事大,不知道是不知道的讲法,生疏又是生疏一回事,可这会偏偏听说了,又是以前同事,又终归相识一场,陆平依旧不免有了今昔存殁之感,或者在潜意识里,亦是兔死狐悲式的悲伤。陆平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老头佝偻的身影,粗眉大眼,瘦削的脸,他一个人在絮絮叨叨:这棋呵,就是我的命,我棋运好时,是门板也挡不住,可我棋运背了,喝凉水也会塞牙齿。

陆平对守门老头并无好感,当初也没有深交的愿望,虽说也一个房间同住了一段时日,但后来却像是莫不相干的两个人。到如今,守门老头留给陆平最深的印象也就只剩下这下棋了。但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如果真像守门老头自己所说的,这棋就是他的命,只不过在这时,他的棋运早已经是在走下坡路了,犹如末路穷途,而他的命也早已显出晚景凄凉的景况来。

当时,陆平正在南边的一个小镇为一家橡塑厂做会计。厂子非常的偏僻,离小镇还差不多有二十多里路,在一个小村子附近。一条高速公路从它旁边经过,前面是空旷开阔的香蕉地,碗口粗大的香蕉树,硕大坚挺的大叶,在风中颤动摇曳,晚上陆平一个人睡在大门口的小屋里,听着呜呜的风声,有如荒原的狼叫。那里也不像其他的地方,工厂林立,它只是左边一个家具厂,右边一个经销油类的小公司,此外就是连小卖部也没有一个。平时想买个日用小物品,还得走出四五里路到小村子里去,若是买小菜,还要大清早就去,否则去晚了就没有卖了,并且就是在村子里,也没有一个娱乐场所,没有一个可消遣的地方。在陆平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熟悉,每天五点钟下班,一个人睡在大门口的小屋,就好像生活在荒山古寺,真是说不出的无聊与寂寞。

陆平是五月初离开家具厂到这里的。一开始,它还是一个五金厂,可是在陆平来了不到一个月,它就陷入了停顿状态,做做停停,最后连这样的局面也支撑不下去了。那时工资没有发,陆平又走不到哪里去,便一直待在那里。那时厂里还有十几个工人,陆平也跟他们熟识了,可是都面临着这样的局面,谁也不曾有好声气,而且他们又比陆平先来,又是异省人,仿佛又隔了一层,不是同路。有几个年轻男女几乎每天都到老板姐姐家去看电视,风雨无阻。有几个老男人就打麻将赌纸烟过日子。后来,他们连抽纸烟也成了问题,老板的老母亲就找来散烟切成烟丝给这些人过烟瘾。陆平来五金厂,老板一家人待他倒不错,安排睡一个单间,吃的是小灶。有一次感冒,老板姐姐知道了,还从家里带来特效感冒药,吃了一粒,出了一身大汗也就好了。老板的老父亲过大寿,也把厂里打工的人都喊了去,一起热闹一下。所以在陆平看来,他所遇见的广东本地人都还是很好相处的,并没有人们所谓的狂妄自大,为富不仁,倒是打工的外省人,动不动就歧视,争吵,打架。但陆平也喊着去过老板姐姐家一次,后来却不怎么去了,只是一个人看着自己买的几本书。陆平这样好死不如赖活的状况一直拖至七月,虽说老板一家人待厂里打工者不错,但始终抵不过工资的拖欠,大家出来都是来找生活的,后来还是免不了与老板索要工钱大吵了起来,当然也有人陆续离去。不久以后,以前的老板干不下去了,就由另一个大老板接手,于是五金厂改作橡塑厂。陆平依旧留下来在那里做会计,但这时厂里的旧人都走得没剩下几个,此外就是新来的几个人,一切还是初识的样子,陆平依旧感觉到说不出的无聊和枯寂。

厂子管事据说是接手大老板的小老婆。陆平有一个偏见,就是女人当领导,太注重细节,又十之八九喜欢打小算盘,斤斤计较,大处却看不着,而且在女领导手下做事,也难免受气。果不其然,陆平原本是一个人睡在厂子大门口的小房间里,这原是陆平以前老板二哥住的,但陆平来的时候,二哥已经走了,听说他是为了工资的事跟他老板弟弟打了一架,赌气走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陆平来了,就安排他住了进去,当是对陆平这个会计的优待,因为其他的人都住在大宿舍里。大老板接手后不久,管事的老板娘似乎连这个优待也要取消,她对陆平说:“过两天,有一个门卫要来,阿平,你就搬出小房间睡到大宿舍去。”这时厂子才刚刚试生产,也没有什么业务,会计的事不多,她又要陆平跟煮饭婆娘一起下车间去,陆平验收,煮饭婆娘剪胶,这使得陆平的心情无聊烦透。

有一天,厂里小货车接来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头,他粗眉大眼,瘦削驼背。陆平一看立刻知道他就是来守门的那一个。陆平第一眼就对他的粗眉大眼生在他瘦削的脸上,怪有些刺目,一边在心里打鼓,看这人样子,怕不好交往吧!这时老板娘又觉得陆平跟老头住在一起也并无大碍,就给陆平面子,“阿平,你自便吧,想搬就搬,想住也行。”陆平想着住这总比住大宿舍强些吧,不至人多混杂,也安静不吵,就留下与老头同住了,老头下铺,陆平上铺,陆平实在不愿与太多的人掺和。陆平现在都几乎忘却了他的名字,他是叫什么来着?苦思冥想很久,陆平才依稀记得,他好像是叫什么曾阿全的,但也不知是不是真名,总之后来老板娘的老爷子进厂买菜以后,就是阿全阿全这么喊他的,并指使他做这做那。

陆平是个外来打工者,虽说与广东本地人的守门老头并无深交的愿望,但毕竟同处一室,陆平起初还是想好好与他相处住下去,至于在面上是一团和气。陆平是晚辈,当晚他就去跟老头搭讪,想套下近乎,谁知老头不大懂得普通话,而陆平也对他一口的本地白话无可奈何。陆平想与他交往,可沟通首先成了问题,似乎这交往也很难深入下去。陆平本性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这语言的不通,倒也省去他无话找话说的麻烦。于是在更多的时候,两人在一间屋里,也总是各做各的,默不相语。但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陆平也少不得要与他说几句话,可这也是件非常伤脑筋头痛的一件事,很简单的事,两人扯了半天,依旧糊涂,似懂非懂,有时不得不借助纸和笔。老头搬进来以后,陆平白天都不怎么回小屋去,他要不是在车间,要不就在办公室,只有晚上才躺回小屋自己床上看自己的书。

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总之老头进厂没多久,老头突然问陆平会不会下棋。当时,陆平是怎么也听不懂,老头大约是很不耐烦了,抢过陆平手头一支笔在纸上写出来,一边叹道:“着棋呀!”一边像看外江佬似的看着陆平,一脸瞧不起的味道。陆平这才明白过来,只说会一点,也不当一回事。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关好窗子,拴上铁门,又打着大手电在厂房里转了一圈后,刚走进了房门,就说:“阿平,今晚我们着棋吧!”一边打开他带来的铁箱。他几乎是把他所有的家当都带来了,整整两大箱子,一个木的,一个铁的,都在箱子上装了一把锁。他从铁箱子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暗红色厚重小木盒,打开一看,原来是大拇指头大小晶莹剔透的石子象棋。陆平连忙说,这里有一副大的,他又宝贝疙瘩似的把小象棋锁回铁箱去。两人下棋,陆平总是输棋,让子也输,老头乐得直笑,眉飞色舞,老是催陆平:“快一点啦,着棋快一点了。”也就是在那天,老头一边下棋,一边也问了陆平,是哪里的人?兄弟姐妹几个?家里怎么样?陆平也回问老头,应该做爷爷外公了吧!但老头却瞬间变了脸色,颓唐暗淡,一反下棋时的得意扬扬,“唉,要是有就好喽。”这给陆平印象很深,所以陆平一直记得。

后来老头几乎每晚都要找陆平跟他下棋,似乎他就再没有别的什么兴趣嗜好了。两人下棋,也引来个别人来围观,老头却大声说:“你们看就看,千万别乱讲,观棋不语真君子。”但依旧有个别人管不住嘴,在一旁嚷嚷,他大不高兴,睁眼直瞪着那人,“你瞎嚷嚷什么,又不是你在下棋,要不你来试试!跟我下棋,可不准悔棋,谁悔棋谁就狗娘养的。”说得那个直翻白眼,但也不甘示弱,“不就是下个棋吗?有什么不敢的,瞧你的牛逼样,我跟你下,这鹿死谁手还未定呢!”?老头一听,更为气盛,“来,来,来,我们杀上三盘,三局两胜,输的人当场学狗叫。”老头撤回己方的红子,重新摆好。陆平正好趁此闪人,让那人顶上。那人也摆好棋,两人打起精神开战起来,两人都气焰凶凶,谁也不让谁,老头马踩中卒,那人马踩马,老头炮打马将军,那人叉士,老头出车,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但老头还是棋高一着,很快就直落两局,老头将棋子一丢,“你输了,学狗叫。”那人红涨着脸,一副不服输的劲,“有本事,我们杀五盘,五打三胜。”老头不屑地看着那人,“你输不起呀!你输不起就别下呀!”“谁输不起,你有本事,我们来杀五盘呀!”那人耍起无赖。老头却不惯着他,“凭什么呀!你输了就是输了,我为何跟你下五盘,我为何要给你机会?你快学狗叫!”“我不!”那人也死咬着不肯。“我看不起你!”老头依旧不依不饶。“我凭什么要你看得起,一个臭守门的,有什么了不起,牛气哄哄,你不就是人家一条守门的老狗吗?”老头怒目圆睁,厉声高叫:“你再说一遍试试!”这时旁边的人纷纷劝解,“唉,这你就不对了,下棋就下棋,就当是玩笑,你怎么出口伤人呢!”“老爷子,你消消气,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免得伤了和气,大家在一个厂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头依旧气呼呼,跟那人一起的连忙把那人拉走,这样旁观的人也不欢而散。

陆平本来就对下棋兴趣不大,而且棋艺也不精,只不过初识皮毛,原也不过是应景陪老头玩玩,好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时光,输赢倒也不放在心上。可这会儿每天都要他下,就好像心里总有一件必做不可省的事搁在那,又特别是在那晚发生了不愉快,陆平见识了老头这个人之后,这使得他更厌烦,更以为累赘。因为陆平有时间是想一个人静静看下书的,可每每又不好拒绝他,反使得陆平书没时间看了,陆平深以为苦。老头大约又是新来,开始一副很卖力很管事的样子,每天晚上不到十一二点不睡,用大手电照照门,照照窗,在厂房四周转悠,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起床就去打扫厂门口和办公室的卫生,再就是烧几茶壶开水。老头把事做了,又生恐老板娘没看见,不知道,所以无论大事小事,他每天都去办公室跟老板娘请示汇报。这都不打紧,也与陆平不相干,这是老头自己的事,陆平也管不着。但陆平也有不满之处,就是老头晚上睡觉竟整晚整夜的不关灯,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哪!可又一想,这怕是与他的工作性质有关,门卫嘛!陆平也就不说了,不关灯就不关灯吧,反正习惯了也是一样。可老头睡觉还打着呼噜震天响,这可真是要命,若是陆平先睡着了倒还好,也听不到了,若是没睡着,这一晚可别想睡觉了。打呼噜是一种病,虽然很多人也不认为是病,却也不好怎么控制,陆平也不能因此去责难他。陆平最为反感的,是老头每天起得早,还要打开收音机,把声音拧得最大,咿咿呀呀哼着粤剧。这把陆平气得不行,你又不是没见我在睡觉,你迟点再开不行吗?你声音开小点不行吗?这真让陆平有点无语,又难以忍受了。

这时厂里已陆续招了一些剪胶女工,都是些本地附近村子的婆娘。陆平在女人堆里,没少被这些女人开玩笑。有一个女人从家里带来些点心之类的,悄悄塞给陆平,陆平尴尬接与不接都不是。有一天,另一个女人把陆平喊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可得小心点,不要与那个女人搞在一起,那个女人就是个狐媚子,可她老公是个火爆脾气,当心他揍你一顿。”陆平哭笑不得,这哪跟哪呀!乱七八糟的,陆平还是与这些女人拉开距离,不与她们掺和在一起,可女人们依旧没少开他的玩笑。也是从她们的嘴里,陆平才知道老头没结过婚,没儿没女,老光棍一个,似乎连亲戚也都没了。陆平才恍然大悟似的,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老头这么自私,各顾各,竟从不为别人着想。陆平明白这,但陆平早忍受不了老头的眼里只有自己,他与老头没住多久,陆平找个借口,他搬到大宿舍睡去了。

大约是陆平的搬走,使老头误认为这是陆平对他不满,有意见,所以他也不大理陆平。而陆平就单纯只是想睡个安稳觉,不想这么早就被吵醒,也没有什么坏意,当然,陆平也没觉得要有解释的必要,所以也一声不吭。后来厂子投产,女工越发多了,陆平上班忙着收发验收,下班又回到宿舍里,看自己的书,这一来二去,与老头更疏远了。然而老头却耐不住寂寞似的,他竟跑到宿舍来叫人去下棋。开始时,他们还有人过去,可后来也都变得很淡漠了,懒得去,最后分明是看不起了。那时厂里工人已分作两班,一班白天,一班晚上,陆平不用上晚班,所以也不知情形到底怎样,只听见他们都在背后说老头的坏话,他神气个屌样。但说得更多还是他的下棋,这糟老头,下棋好没涵养,比我们年轻人都不如,年纪这么大了,还争强好胜,只想赢,不能输,输了就大不高兴,发脾气摔棋子,这谁还想跟他下。后来这些人中出了个高手,似乎是摸清了老头的棋路,也就那几下子,如程咬金的三板斧,从此也不再怵他,他们相约一起去跟他下棋,倒好像要故意戏耍他似的,杀得他只剩下光杆老帅一个,却又不立即将死他,赶着推他磨,就是要出他的洋相,让他好看。老头自然也觉察出他们的恶意,有了一两次以后,也不再跟他们去下了。

这时办公室来了个新人,就是田奕华,是个四川仔,那个时候,他还是张娃娃脸,像刚从学校出来。他来了以后,厂子人都叫他阿华。他年纪与陆平相仿,一来就由陆平带着搞验收,并喊陆平师兄。陆平带了几天,那些女工就由田奕华专职验收,而陆平也就逃出女人堆,去做他的专职会计了。这时老头也跟田奕华认识了,并很快成了棋友。但田奕华开始不会下棋,老头就耐着性子手把手教他。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士走斜线护将边,小卒一去不回还。田奕华每天晚上都被叫去下棋,因为是初学,倒也兴趣盎然,就盘盘皆输也没关系,所以老头跟他特别亲近,倒也无话不说似的。田奕华棋艺见长,老头让一子二子也可以厮杀一番了。两人的棋瘾更浓,每天下班了,吃了晚饭,就听见他在那边大喊:“阿华,来着棋。”田奕华就屁颠屁颠地去了。可是好景不长,老板娘知道后就不高兴了,“阿华你没事总跟老头去下棋做什么,影响他本职工作,到时厂里出了安全偷盗事件,我就找你去。”老板娘训了田奕华后,他有事没事也不敢去跟老头下棋了,有时老头叫他也藉口不去。老头少了田奕华做对手,就更没有谁愿意去跟他下棋,他好像是有意无意被孤立在一边,谁也瞧不起他,谁也不与他说话了。他一天到晚,就守着个大门,也是越发显得孤单寂寞了。可田奕华心里却不是滋味,以为辜负了老头的一片好心好意。有一天,下班闲着无事,田奕华与陆平沿着公路散步,他突然跟陆平说:“我从未见过像老头这样嗜棋如命的人,一天不下就手痒痒。”陆平笑了,“你的棋瘾还不是很大。”“我不是刚学嘛,总想练练手。现在老板娘不准我跟他下棋,他连一个下棋的人也没有了。”“你不下棋,就去跟他聊聊天嘛!老板娘又没禁止你跟他说话,反正你跟他也说得来。”田奕华停下脚步,看着陆平,“师兄,我觉得你是不是对老头有成见?”陆平捶了一下田奕华胸口,“你瞎猜什么!我犯得着吗?他又不是我什么人。”田奕华又说:“其实老头这人,若我说,他棋艺是臭了点,又怕输好赢,但他棋品不赖,落子无悔。当然他对我也好,比如教我下棋这事,可以说是倾囊相授。而且我觉得,老头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有次下棋跟我说:‘这棋呀!棋如人生,人生若棋。而这人呢,就是个棋子,在背后有只看见看不见的手,是半天由不得自己,这又像人的命,是自有老天注命。’他又郑重告诫我:‘这下棋就与人做事一样,落子一定慎而又慎,否则,你稍不注意,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到时你是想后悔也晚了,也来不及了。’回想起来,这老头说话还蛮有哲理的,可有时又不免疑心,这是他能说出的话吗?然而这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由不得不信。”陆平听了也有些不信,“这真是老头的原话?”“是的,师兄,你说怪不怪?有一次他还说过更玄乎的话,他说:‘这棋呀!就是我的命,我棋运好时,是门板也挡不住,可这棋运背了,喝凉水也会塞牙齿哟!’我又不好去细问他,或许他也经历过很多事,只是不为我们所知罢了!”陆平也附和着,“人人都有不想说的过去。”两人打转回走,也就不再说老头的事。

后来厂里又招了更多的人,连宿舍也不够住了,老板娘就发话:“阿平,你不要在大宿舍睡了,你还是搬回来与老头一起同住吧!”陆平却推却说:“不如让田奕华睡过去?他俩人谈得来。”“不行,就你去。”陆平不得已又搬回来与老头同住。但这时陆平只不过是把这当作一个睡觉地方,也只是晚上睡觉才人在房间,其他时间不是在办公室,就是跑外面。厂子业务越做越大,陆平越发显得忙碌了,有时晚上还要加班。而且厂里这时也装上有线电视,若是不加班,陆平没事就看下香港电视,电视看困了才去睡觉。所以陆平与老头虽说又同住一个房间,但好像与老头不怎么相干,而且陆平也不用与他下棋了,尽管老头依旧是不关灯睡觉,依旧是打着呼噜,陆平怕也是习惯了,于是两人的关系始终淡淡的,当丝偶尔也说说不痛不痒的话,倒也相安无事。

这厂子的人一多,吃饭也是一笔大开销,于是老板娘的老爷子很快也跟着进了厂子,就专门负责买柴买米买菜。但她老爷子来了之后,他倒不认为仅仅是这,他似乎更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个监工。这时老头的事也格外地多了起来,老板娘的老爷子总指使老头做这做那,打扫车间,清理厕所,整理仓库,有时进货发货也要他帮着装卸,不过老头乐意去做,这样整日跟在老爷子屁股后头,老头倒成了老板娘的老爷子的手下,是他唯一的一个兵。但有一天老头午休卸货迟了点,老爷子在厂门口破口大骂:“都这个点了,你还在挺尸啊,你这个死劳改犯,货也不卸,你以为还是过去,吃大锅饭,你做不做白给你工分,告诉你,我这里不养闲人,我眼睛真真的,你别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懒。”那天谁也没想到老爷子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不就是卸货迟了点,又不耽误事,至于骂得这么狠,这么难听吗?老头被骂得杵在那里,脸色难看要死。后来传言,是前一个晚上,老板娘的老爷子打牌输了钱,被他老婆一顿好数,他心情不好就寻老头撒气。这使得老头更伤心,那天陆平刚好也去仓库看货,他瞅着没人的时候,对陆平说:“这老板娘的老爷子好生厉害,你可别把他给得罪了。”可是陆平分明记得老板娘的老爷子刚来的时候,老头对他说:“我跟老板娘的老爷子是兄弟,我到厂里来,就是他喊我来的,我和他两人关系好得不得了。”陆平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只是说:“这事你也别放在心上,他也是一时口无遮拦,事情过去也就好了。”

这件事后,陆平又发现老头的一个不好,就是他对某个人开始特别好时候,近乎巴结谄媚,可一旦坏起来了,又把那个人恨得要死,就像过去把坏蛋打倒了,还要踩上一脚的那种。老板娘的老爷子是第一个,后面来的厂子管事是第二个。那人是老头进厂半年后由老板的朋友荐来的,也是一个广东佬,在厂子里管技术,气焰嚣张,牛逼要死,从不把工人看在眼里。陆平少他与打交道,也待之以一贯的态度,敬而远之。但老头却觍着脸迎上去,在他面前献殷勤,晚上给他烧好了洗澡水,还要亲自去喊他洗澡,早上又给他端去热乎的洗脸水,三餐饭给他送到房间去,吃完了还为他洗碗。那人也时不时撒一根烟给老头,这也使得他神气高兴了一阵,觉得脸上有光,以为傍到了靠山,也时不时在那人跟前晃荡。可实际上呢,那人明明看不起老头,在陆平面前骂他,这个死老头,总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真是烦都烦死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的友好关系也没能持续多久,那人对老头冷言冷语的,有时撒烟也故意跳过他,好让老头难堪。可老头又不得不依旧给那人烧洗澡水,送饭洗碗,他深以为苦了。有一天夜里,老头努努嘴,跟陆平说:“对门那位,也不是什么好鸟,半夜三更喊来不三不四的女人,老子偏不给开门,气死了那位!”陆平才不管这闲事,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也出来了。

老头渐渐变得不安于位,他先是跟老板娘诉苦,整个厂子就他一个门卫,工人都是三班倒,可他不说一天上二十四小时班,可夜里有人要进出,他总要看管一下,开门关门,白天他又要打扫车间,烧开水,装货卸货,或杂七杂八的事,他一个人实在是吃不消了,也做不过来,他要老板娘再请一个门卫,两个人轮着换班,这样才行呢!老板娘当然不肯,老头就赌气说:“若总是让我一个做,那我就辞工不干了。”谁料老板娘竟不留他,“那你做完这个月就走好了。”老头大失所望,又不好收回赌气的话,在走的时候,他要老板娘的弟弟开车送他一程,可老板娘弟弟屌都不屌他,结果是他一个人挑着他的那两个大箱子沿着高速公路慢慢地走了,田奕华听说后,忙追出去送了老头一程。后来,陆平听说他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又想回到厂里来,他就托老板娘的老爷子说项,可老板娘依旧不同意,说:“我已经物色合适的人选了。”以后就更少他的消息了。再后来,南边的工厂变得不景气,听说好多小厂都关的关门,停的停产,最后连田奕华陆平也不能在橡塑厂做了,只好先后走人。一年以后,陆平都已经要将老头这人全忘却了,谁知这次南来,却又意外听见他的死讯,唉!这世界真是造化弄人。

陆平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却早早起了床。陆平简单洗漱一下,田奕华堂哥也早起来了,陆平跟他打了个招呼,又问:“堂哥,这附近有职介所不?”他堂哥想了一下,“好像中山西路有一家,你出门沿这路直走,过两个十字路口,再左转就是中山路,你去那边找找看。”“好的,谢谢堂哥。”陆平出门去,随便在一个路边摊吃了早点,就直奔中山西路去。陆平到了中山路,往西方向一路走去,他边走边左右张望,终于在路尽头看到对面有一个职介所。陆平横过对面去,职介所的门还是关着的,应该还没到上班时间,陆平就在一旁路边等着。这时太阳刚刚升起,金色的光倾泻在水泥路面上,空气中像是悬浮着一层薄雾,也在泛着金色的光。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男男女女,青春年少,他们三五成群,嬉笑追打,但也有几个无精打采,只顾走路,在后面的一个大龄男子,还边走边吃着早餐。不用说,他们都是附近工厂的打工者。路上的车辆也变得繁忙,不时驶过一辆又一辆,尘土也跟着飞扬又飞扬。陆平躲在路边远远的大树底下,终于看见职介所有人去开门了,这才走了过去。开门的是一个女孩,素颜,明眸皓齿,二十几岁,扎着个马尾辫。她看见陆平,问:“那么早,是来找事的?”“嗯。”“那你稍坐一下,我要先打扫卫生收拾一下,你填过简历了吗?”“没有。”“那你就先填好简历吧!到时也好向厂家推介。”女孩又从抽屉翻出一张表,陆平就在一边填写。

陆平仔细填好之后,那女孩已收拾妥当坐在那了。陆平把简历递给女孩子看,“陆平,学会计的?”“是。”“你在华雄橡塑制品厂做过?”“是。”女孩眼睛一亮,突然起了兴趣,“那你认识一个叫曾福全的人吗?”“谁?曾福全?我没印象。”陆平想不起这个名字。“不可能呀?他就是一老头,粗眉大眼,六十多岁,一年之前在这个厂做门卫。”女孩感到很奇怪。“哦!你说的是那个守门的老头吧?是好像有人叫他曾阿全的。”陆平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就是他。”女孩连连点头。“我在橡塑厂倒与他同住一个屋,你也认识他?”陆平突然觉得这天地似乎也太小了,怎么去哪都遇见熟人。“啊!你还与他同住一个屋,这也太巧了吧!他是我远房堂叔。”女孩也显得高兴。“我怎么听说,他不是没有亲戚吗?”陆平突然质疑。女孩斜了一眼陆平,说:“这怕是误传吧!他直系亲属是一个都没有了,他父母死得早,家里就他一个独苗,没有兄弟姐妹,他又是个老单身,无妻无儿无女。至于其他的亲戚还是有吧,只不过到他这个年纪,长辈怕是都大多死掉了,剩下的平辈晚辈又早就不走,都不认他这个亲戚,似乎这也算是没有亲戚了。”女孩一番解释,又回到原点。陆平感叹说:“只可惜,我昨天来南边听一个朋友说,他已经死掉了。”“是的呢,听说还死得很惨,无人知晓,尸体都臭了。”女孩也有些不开心。

陆平听说老头是她远房堂叔,突然心血来潮,找工作反退之其次,他就想问个一清二楚,“姑娘,那老头是你堂叔,你可知晓他的身世?”女孩见问,抬头看看墙上挂钟,又对陆平说:“我也是听我家大人们说的,阿全叔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特别拽,我行我素,看谁谁都不顺眼,看谁谁都不服气,就好像天生与人有仇似的,又总跟人过不去,喜欢抬杠拗一拗,对村子里谁都没好声气,好脸色。这极可能与他十几岁受尽村子人的欺负,有莫大关系。他家祖上原是地主乡绅,在他父母这辈已经没落了,但瘦死骆驼比马大。解放之后,他家竟成了村子里众矢之的,鄙夷和敌视,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又是抄家,又是批斗,有谁由富足一夜跌落谷底的,他父母不堪忍受,又绝望无助,最后竟逼得双双吊死在房梁下,而留他与老祖母相依为命。不仅如此,他家祖上留下来的家产田地被村子人瓜分得干干净净,只剩破杂屋一间,家徒四壁,从此,他家也坠入了一穷二白的境地。他老祖母年纪大了,哪还能做得什么来,扣扣搜搜,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挨过几年,她也撒手而去,阿全叔真成了孤儿,亲戚们一个都不管。所以他长大以后一直记着仇,就是村子人把他家害得家破人亡,害得一贫如洗。他把心一横,反正父母亲人全死光了,自己又孤家寡人一个,这大不了又是一死,谁怕谁,他老祖母死后,他破罐子破摔,又胡作非为,肆无忌惮。但村子人也认为,他不过是五类分子一个,他拽什么,有什么好拽的,跳蚤它能翻过天去?又看他整日里吊儿郎当,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村子人又分明看不起他,谁都不大跟他说话,他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没出息。兴许是村子人把他父母逼死了,又把他家当分光了,他家又终归是一姓之亲,时过境迁,他们突然良心发现,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所以对他的强横,肆意妄为,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他较真,也不与他一般见识。阿全叔一个黑五类,家里穷,又没人愿意管他,也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所以也一直打着光棍。阿全叔年轻时就是声气拽点,却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村子也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但他也有一项,可称得上出类拔萃,这就是他的下棋。在那个时候,方圆数十里,可以说是打遍全镇无敌手,而这也是他在村子里足以自傲,并引以自豪的。阿全叔年轻那时,闲着无事,他就在街口桥头借着摆残棋赌钱。”陆平听到这,忍不住插嘴:“你说的这是事实吗?在橡塑厂里,他的棋艺可不咋的。”

女孩笑了笑:“你先别着急,且听我说下去,我这也是听我家大人们说的,我并不曾亲见。据说他的下棋是跟一个流浪汉学的,也就学了十天半个月而已。那一年,南边已经入冬许久了,一日寒潮袭来,虽说不曾像北方大雪纷飞,但北边的风吹着,依旧也感到丝丝冷意。阿全叔在镇上闲逛,看到一个流浪汉卧倒在地上,那天他也不知怎的,竟动了怜悯之心,就把流浪汉扶起,背回自己的家,让流浪汉住了十几天。听说流浪汉倒是个斯文人,逃难至此,他感念阿全叔的好心,又无以回报,就在闲着没事时,教阿全叔下棋,临走了还送给他一副玲珑剔透的石头小象棋,据说宝贝着呢。从此以后,阿全叔的棋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村子人都在传言,那个流浪汉绝对是象棋国手,但也仅是传言而已,因为谁也无法证实。在那时的村子里,若论下棋,他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有一天,村子里有人想与他下棋,他却鄙视说:‘我师父讲的,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见品性,你们认可,就在一旁看,就与我下,不认可,就赶紧滚蛋。’在一旁观棋,想与他下棋的人,眼见他不可一世的样,气得直翻白眼,‘哎哟!真把自己当作绝世高手了,你不知天外有天——。’阿全叔直接打断,气焰嚣张地说:‘我就有这个本事,这个资本,你奈我何?你下赢我呀!’直怼得那人无话可说。他又看着周围的村子人,突然不管不顾地大声说,‘我师父讲,这棋如人生,人生亦如棋。你们现在是得意了,在行好运,可你们也别忘了,也别太高兴,你们最终也逃不过一枚棋子的命,它能让你们今天起,也可以让你们明天落。你们也都记着,你们终有失魂落魄的一天,终有喊天哭穷的时候,你们就等着瞧吧!老天都在看着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时,村子人再无与他下棋的心思,都离得远远的,阿全叔却哈哈大笑。”陆平一脸的惊愕,女孩忙问:“你怎么了?”陆平又恍然大悟,“没什么,我的朋友也听过他说类似的话,当时我们总是疑心,这怕不是他自己说的,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有个师父。”女孩微笑着继续说:“是不是师父教的?这个我可不清楚,反正大人们都这么说过。在后来,他还有更奇怪的话,他说什么这棋就是他的命,他棋运好时,他运气爆棚,也事事顺意,他棋运差了,他就走背字,喝水都塞牙齿。”这时陆平都不由愣住了,“他——,他以前还真说过这话?”

“说过,不过这已是在他刑满释放人出狱之后。据说阿全叔也真有过棋运好,运气也好的时候,就如他自己所说,运气爆棚,又事事顺意,那真是好运来了,连门板都挡不住,但他的牢狱之灾似乎也是因此而起。那时阿全叔不愿在村子里待,就整日整月外面野去,有家也不归。后来他竟异想天开要偷渡到香港澳门去,他听说人那边遍地是黄金,简直是捡钱过日子,又吃香的喝辣的,有如神仙般快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跟着一伙人,却真给他偷渡成功了。在澳门那一年半载,也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日子。他昼伏夜出,就靠给别人看场子竟也挣了不少的钱,而且差一点就娶上了婆娘。阿全叔在澳门,白天无所事事,又不能随便出去,便窝在住处与人下棋赌钱,那时他棋运极好,几乎盘盘皆赢,也挣得盆满钵满,那真是吃香的喝辣的,过着神仙般快乐的日子。可是乐极生悲,好景不长,他万万没想到,与自己同床共枕大半年的女人,来个突然袭击,趁他晚上看场子,竟把他挣来的钱一股脑儿全拐跑了。阿全叔下班回来,一看人财两空,人都傻了,一性急他满大街去找,却不理会自己是大陆偷渡过来的。结果被警察盘查,又追出几条街,但还是给逮住了。阿全叔被逮住后,不容分说,警察先是一顿暴打,顿时头破血流,再一盘问是偷渡者,就关进收容所里了,最后被遣返大陆。阿全叔本是黑五类分子,又在那样一个年代,这就是投敌叛国反革命的大罪,阿全叔一回大陆就投进监狱,在监狱里一蹲就蹲了十几年。也不知是在澳门被警察打坏了,还是监狱里坐牢坐傻了,等他回到村里,阿全叔像是变了一个人,除了一双粗眉大眼还在,年轻时的拽劲荡然无存,全变得猥琐讳言。阿全叔回到村里一无所有,又不事生产,后来只好去一些小厂做门卫度日。但他下棋的嗜好依旧还在,只是再无年轻时的灵气和悟性,他棋艺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当他在村子说出棋就是他的命的那番话,村子人都在笑他,你还能有过什么好运,就凭你现在这么烂的棋艺,你这一辈子都是背时倒瓜的命。阿全叔从监狱出来,先还抱有一丝幻想,可等接触一两个寡妇以后,他也就死了这份心,依旧打着单身,孤家寡人一个。”

“当——,当——”墙上的挂钟响了,陆平一看,已经九点钟了。这时职介所又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他看见陆平,“是来找工作的?”“是。”“那小玲,你已经给他登记了吗?”“登记了。”“那你到我这边,找个合适单位,给他推介过去。”女孩连忙跟着他进去,片刻后出来,“陆平,勒流镇有个鞋厂,要个男会计,工资五百元左右,你有兴趣不?”女孩却一边摇摇头,又一个劲向他使眼色。陆平不明就里,只见女孩在一张纸上飞快写着:你先出去,等下我给你介绍一份事。陆平这个明白过来,“勒流镇远了点,工资也低,我还是再去别的地方看下吧。”那个中年男人听了,走了出来,问:“小玲,招会计没有别的厂家了?”“有倒是有,只是厂家指定限女性。”中年男人就劝陆平,“男的找会计本就难找,你不再考虑一下?”陆平摇摇头,“我先去别的地方找找看再说吧。”中年男人仍不死心,“那其他的工作,你要不要试一下,其实会计也不好做的。”陆平仍旧摇头。中年男人无法,就对小玲说:“你先把他的资料留着吧!”又掉过头对陆平,“如果有时间,你可以过几天再来,我帮你留意下。”“好,那先谢谢你了。”陆平就转身出去了。

陆平往回走,在职介所看不见的树底下等着,大约二十多分钟过后,陆平看见女孩在路上张望,他站出去招了下手,女孩看见了,朝他走来。到了面前,女孩微笑,“让你久等了。”“不,不,应该的。”陆平脸一红,倒不好意思了。女孩递给陆平一个纸条,说:“我有个闺蜜,在这个厂管人事,她厂里要招个会计,男女不限,工资试用期八百,转正后一千二左右,厂子离这也不远,你在前面一个路口左转,再直走,厂子就在工业园里。你拿着这个纸条去,就报她的名字,邝芬,你说是她让你去应聘的,等见到她,你把纸条给她,说你是曾依玲的朋友,不出意外,你应该可以应聘成功。”陆平觉得这好处来得太突然了,就像是天上掉下了馅饼,他有点不敢接,也不知怎么说才好,“这——,我——,我不如按你职介所的规矩,我把中介费补给你吧!”曾依玲笑了,“不用,她也是托我帮忙物色,这与职介所无关,你若是过意不去,等你成功转正发工资了,你就请我和闺蜜大餐一顿。你放心,我们以后有的是见面,说不定,在哪一天,我们成为同事亦未定呢。”陆平都有点感激涕零了,“那真是太谢谢你了!”“谢什么,我们是熟人朋友不是,你直接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曾依玲转身走了,马尾辫一甩一甩地,陆平看着她远去,心里却不是滋味,这工作找的,竟然是托了老头的福,沾了他的光,这真是陆平万万想不到的。当然,在这个时候,陆平也不可能愚蠢到为了可怜的自尊就放弃掉这大好的机会,他收拾好心情,大步往工业园走去。这时太阳已高高挂了,照在远近高高低低的厂房建筑上,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油漆橡塑的工业气味,是越发得浓重了。路上已不见什么行人,只有车辆在不时穿行,陆平的背影也随着他的远去,越来越小,最后在一个路口消失不见。

2000年前后初稿,2018年8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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