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从过去的茅草盖屋,到现在的别墅小院,已经翻了几次了。原来家前屋后的什么钉子槐、泡桐、皂荚,甚至那几棵结不了大果的桃树,都被砍掉了,只留下了一棵枣树和一棵据说是爸爸的爷爷栽的柿子树。
留下枣树,是妈妈的愿望,说希望我能早日成家,早得贵子;留下柿子树,是爸爸的要求,说是要留下一份念想。
在我老婆生了孩子几年后,枣树也被砍了,倒不是过河拆桥,而是原本年年都挂满铃铛的枣树,再也不怎么结果了!邻居奶奶说,是二狗子他媳妇怀有身孕的时候,偷摘了枣!
原来枣树也是有灵性的。
在我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高大的柿子树下,就是我们大人小孩的快乐天地。
每天公鸡一叫,队长的哨子也响了,然后是撕破喉咙的吆喝:
“今天上工,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带大锹,四十岁以下的带扁担粪桶,女人带一副䉒箕!”
连续吼三次,最后拖长音:
“快点啊——迟到了的扣工分!”
而记账的(记挑了几担粪、几担灰),则光着膀子,披着个又脏又破的衬衫,拿个油腻的本子,坐在我家的柿子树下,我们这些还没入学堂的小孩子,便成了他们的玩具。
男男女女,挑一两担后,也会在柿子树下歇歇,从大木桶里舀出大半瓷缸用竹叶烧的“降暑茶”,“咕咚咕咚”倒进嘴里,流进肚子里,然后满足的拍拍屁股,还要再坐会儿。
如果老远看见队长,几个“老油条”还会靠在树干上打着响亮的号子,貌似在拼命的干活,其实不抽完三五锅烟,是不会起身的。
最是中秋前后,柿子树上树下最热闹。红黄红黄的大柿子,已经把树叶儿挤落得差不多了,一排排、一簇簇,说错落有致,又毫无章法。一个个如四方的灯笼,把枝头压弯;如刚出锅的大块红烧肉,虽然抑制住了诱人的味道,却暴露了粉嘟嘟的肌体!
让树下的老老少少一边留着馋水儿,一边眼巴巴的看着树上的鸟雀们无所顾忌的先尝个鲜。有勇敢的小孩,在大人的怂恿下,爬上树,摘几个柿子下来,猛咬一口,然后就是鬼哭狼号的用手抠着喉咙,一个猛子,扎进旁边的小河。
树下是一片欢笑,不熟的柿子,又苦又涩,会让你的嘴半天张不开,或者合不上。
这样的事,二狗子做得最多,他能光着身子,蹭蹭蹭就到了树顶,然后在众人的起哄下,一滑溜,就到地面了。肚皮被树皮擦得火辣辣的,布满血丝,于是抓把沙泥往身上一撒,再拍拍,说可以消毒。还真是,第二天就结了密密麻麻的小疤,还说一点也不疼。
其实我知道,都疼死了,我也弄过一次。
柿子要等熟透了,才能秀出它完美的、厚重甜糯的味道,可与螃蟹相媲美!所以二者只可选一,不可同食,否则,就会给你颜色看!
大人们一般不会让柿子在枝头自然的完全熟透,那样的话,鸟儿们就算是过年了。最好的方法,是待到果实发深黄色的时候,摘下,放小麦桶里,也就等那么两三天,变得软绵绵的,任你捏了。
关于柿子树,我们这还有个传说:
乾隆年间,所有的树,都需要向官府交税,百姓是苦不堪言,很多人家不得不把一些可有可无、用场不大的树都砍了。
有年初秋,乾隆皇帝南巡,路过我们这个地方,季三瘩子(我们这个地方一个能说会道、小有名气的乡绅,就是有点结巴)挑了几个柿子,进贡与乾隆皇帝,皇帝一吃,龙颜大悦,连连点头叫绝,问此是什么果。
季三瘩子赶紧回话:
“此谓柿子,长在柿子树上,中秋成熟。”
乾隆要求每年进贡。
季三瘩子似面露难色:
“现百姓栽种的少了。”
“缘何?”
“因为交不起高昂的树税!”
“有这等事?以后柿树不交税了。”
皇帝的话,一言九鼎,从此,是(柿)树不再交税了。 当然了,这只是个传说,二狗子的媳妇,也是在我家的柿子树下敲定的,却是真的。
那时候的二狗子,家里手电筒都没有,有好心人给送了一把,二狗子好奇,躲在被窝里,把手电筒的头卸了,像电灯一样亮着,好玩!直到慢慢暗下来。为这,被他爹吊起来打了一顿,以后就一直没再用过,舍不得买电池。电池这玩意儿,又不好用人家丢了的,没电啊,没电就不亮啊。
二狗子他爹得了疾病,断气的那天,阴阳先生说,得找个媳妇,冲冲喜。
家里穷啊,谁愿意嫁他家啊?何况找媳妇儿不是置个什么东西,做个什么买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哎,你别说,才有了一点风声,就有人牵线搭桥了:隔壁大队有一女孩,年龄大那么几岁,样子嘛,洗过脸以后还算不错,就是有点儿不聪明。行,就当救场,不就是大几岁嘛,不就是有点儿不聪明嘛。
匆匆忙忙,把丫头约过来,到哪见面呢?家里摆着断气的爹,丫头本就不太聪明,别再被吓着。
就在我家的柿子树下吧。
四五月份,还有点凉气,树上厚大的叶片掩映着满满的如蚕豆般大小的柿子,煞是可爱!我妈作为主人,把茶泡好了,便喂猪去了。
也就一碗茶的功夫,双方就谈妥了;也就一碗茶的功夫,二狗子他准媳妇儿,就摘下了一大堆幼小的柿崽,我的天,摘星星呢!
柿子树没那么小气,第二年、第三年……还是年年挂满了果。也许摘柿子的时候没有身孕?其实柿子树也是通人性的,它不会计较于一个不太聪明的人的无意识行为。或者,也是为二狗子能娶上媳妇,忍痛割爱吧。
也就是那次,二狗子留下了一辈子的笑话:
“二狗今年多大啦?属什么?”
“二十一,属马。”
“明年二十二了,属什么呢?”
“嗯……不知道”二狗子还是想了半天,摇摇头。
后来,谁问他属什么,他都会说:每年都属马。
听爸爸说,爷爷曾被“红小鬼”绑在柿子树上批斗过;听爸爸说,生产队分田到户,也是在我家的柿子树下按的手印;爸爸还说,过去大队干部的换届选举,小黑板都是挂在柿子树干上计票……
张家长李家短,谁升官谁发财,谁和谁私奔,谁和谁离婚,谁家的羊子吃了谁家的草,谁抱了谁家的孩子下油锅……柿子树下,犹如一个缩微的小社会。
我家的柿子树,让我爱并痛恨着,其实就如爸爸一样,在我心里也就是一份念想吧。
前几年,我偷偷在柿子树下埋了几瓶“茅台”,等爸爸妈妈九十大寿的时候(妈妈阴历三月生日,柿子树刚挂果;爸爸阴历八月生日,柿子正成熟),就在柿子树下摆张大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