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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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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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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肉

老母亲生了眼疾,我想开车带她去省城眼科医院检查一下,几次动员,都未成行,说:买点猪肉回来,烧白水肉吃,眼睛就会慢慢好了。

实在拗不过母亲,我买了几斤猪前腿肉(前腿肉比较嫩)送回去,叮嘱用炉火炖烂,和父亲一起吃。临走时,我还特别强调:不要再留着,要和父亲一起吃;立刻、马上生炉子炖!

母亲已八十开外,父亲也年届八十,早就到了该享清福的时候了,可就是改不了操持的习惯,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都是在家前屋后的菜地里为我们的生活忙碌。哪怕是吃饭,也会捧着饭碗看看鸡窝,撒些秕谷,生怕亏待了那些“畜生”。

母亲从小体弱多病,听说不到周岁的时候,差点去见了“阎王”,硬是被外婆搂在怀里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捡回来一条命。自此,每年都要招呼江湖郎中多次,故得名“病王子”;又因排名老幺,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被家人昵称为“宝宝”。既然是“宝宝”,肯定会被宠被照顾。在那个饥荒不断、民不聊生的年代,解决温饱都是睡梦里的奢望!母亲不一样,最起码与她周围的人不一样,基本不会被饿到。

我的小舅舅曾经跟我聊起过,说我母亲还没学会说话的时候,就知道“抢食”,不用动手,那渴望而干枯的目光,照射到哪个哥哥姐姐的手上,就让他们的心化了!都会把手里攥着的唯一的像笔杆一样的山芋,不约而同地递到母亲嘴边。小舅舅说,这样的场景经常发生,如果能用相机任意一次拍下来,取名“饥荒年代的幸福小妹”,都能得“荷赛”摄影大奖!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努力地想象那张照片的画面:整体灰色调,四个孩子,老大十来岁,老二七八岁,老三五六岁,老四三四岁,或衣衫破旧,或赤膊光腚,黝黑的脸庞上都写满了爱意,每一双眼睛都像是黑暗里透出来的光芒,大手小手都抓着一根细小的山芋,晃悠在对面一个岁把两岁的小女孩嘴边……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多么温馨的镜头啊!有哥哥姐姐真好。

母亲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又染上了重病,致使眼睛模糊,几欲失明。当时舅舅们逃荒的逃荒,求学的求学,都远离了家乡,家里只剩姨娘和就要咽气的外婆,屋漏便逢连阴雨,怎么办?郎中也是没有了办法,提着药箱离开,再也没有出现过。有高人指点:弄点猪肉煨白水,说不定能救命。说起来轻巧,如果有买肉的钱,还用背井离乡去“逃荒”?在这人命攸关的时刻,我那在“粮管所”工作的三爷伸出了援手,都是一个庄上的人,不能见死不救撒!瞒着三奶奶,从微薄得可怜的薪水里挤出点钱,买了几两猪肉,叫我父亲送了过去。

说来也怪,就那几两猪肉,竟然奇迹般地治好了母亲的眼睛,而且,还让外婆回光返照了几次,带着微笑撒手人寰。

母亲的童年,虽然疾病缠身,由于受到特殊的照顾,竟然出落得如花似玉,娇小玲珑的身材更是匀称,不输于“林黛玉”,惹得庄上的小伙子蠢蠢欲动。我的父亲也是觊觎已久,苦于家境太过贫寒,在别人眼里,多一人吃饭,是万万不能养活的。谈到这一段,我的二舅舅总会对他自己竖着大拇指说,如果没有他从中撺掇,就不会有我了。

确实,姨娘也证实过好多次,除了二舅舅,其他人都表示反对父亲和母亲的婚事!

父亲是遗腹子,爷爷在父亲出生前一个多月被敌人活埋了,故取名“福根”。为了生计,奶奶又不得不在父亲五岁的时候改嫁他乡。孤苦伶仃的父亲被三爷接过去,在那个贫乏的年代,三爷竟然一直供着父亲读书,直至考入当时最好的“泰兴中学”,轰动了十邻八乡,只是命运不济,未能参加高考。

为此,我的三奶奶也放出话去:我们家福根有文化,有工作(中学代课老师),还不稀罕你们家银女儿呢(银女是母亲的大名,姨娘叫金女,大舅舅叫子林,二舅舅叫金龙,小舅舅叫银龙。所以我一直困惑,为什么大舅舅不叫金龙,二舅舅不叫银龙,小舅舅不叫铜龙?有序而来嘛),一家人忘恩负义,不要带坏了我们家的名声。门前有棵树,还愁鸟儿不来做窝?

也是为此,二舅舅能慧眼识材(二舅舅自己说的),说父亲是潜力股(这是二舅舅后来说的),两头做工作,活脱脱“媒婆”一个。当然,父亲也没让二舅舅打脸,没让母亲娘家所有人失望,二十多岁,就当上了一所初中的校长。

母亲嫁过来以后,不止一次地问我父亲,说三爷当初是不是就有了这条心?父亲总是笑着说,就算三爷再怎么“高瞻远瞩”,也不可能舍得花那么大的代价,去赌若干年后完全不靠谱的事啊。父亲也问过三爷,三爷是笑而不答。三奶奶倒是爽快:这是祖上积的德,善心换来以身相许。

再加郎才女貌,这段姻缘自然成了庄上的佳话。

母亲对自己一直苛刻和节俭,一直说她的命是大家给的,不能如三奶奶所说的,忘恩负义,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尽管三奶奶多次笑着解释,说当年把“忘恩负义”拿出来,无非就是为了激激母亲家的人,促成这桩婚事。虽如此,母亲还是不断地在用实际行动,践行着心中那份执着的爱。

一九九八年,抗洪救灾,母亲坐在电视机前,难以下咽的米饭凉了几凉,最后竟然背着家人,把我准备买摩托车的钱,捐出去了一半。汶川地震,已经年迈的母亲,非得缠着我,要去四川看看。从不出远门,从舍不得打的坐车的母亲,硬是平生第一次,也是到目前唯一的一次出了我们泰州市,找到当地“红十字会”,丢下一沓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在得知还不可以进入灾区的情况下,抹一把眼泪,不作半点逗留就返回了,生怕会多消费一分钱。

……

母亲的善举,也让我们家一直顺风顺水,只是岁月不饶人,服老的老了,不服老的,也在渐渐老去。母亲真的不再愿意出远门了,这个“宝宝”太顽固!好吧,希望白水肉能再次治愈母亲的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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