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莫言《生死疲劳》
在城市中被孕育,被钢铁围裹的孩子很难经历与土地的生离死别。似乎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她永远都用冷眼旁观着我的悲喜。可能是由于她的孩子数量过于磅礴了吧,她似乎并不会刻意留意我,甚至还会觉得我的某些格格不入有些嘈杂。当我在自己名为人生的征途中取得一点点成绩而向她炫耀时,迎来的却是同胞的嘲讽和她无形的质疑。
你,也不过如此罢了。
那些沦落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活得像一只咸鱼,也许是几次摔打之后,大概会在一个应酬后烂醉如泥的深夜里,白天的烦闷被酒精酝酿成夜晚的喧闹,人的喜怒悲欢虽不能与共,但却都能在子夜的呕吐物和疯言疯语中得到释放。这时,憔悴的年轻人们在混沌中绝望地发现:在这个人潮汹涌的城市里,哪怕你活成一滩烂泥,也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去厌恶你。
我从部队复员的那天,在大兴机场落地的那一瞬间,皮肤便感觉到了来自冀北平原的冷冽。飞机真的好快,三千七百多公里的直线路程,两个多小时就已到达;我走得却好慢,从广东到北京,我足足走了两年零三个月。这种寒冷到让人汗毛倒竖得温度让两年在闽粤地区潮湿温热的折磨中起了一身又一身痱子的我心中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终于回来了,我的家乡!阔别许久,我甚至想矫情地去亲吻这华丽砖砌的航站楼。是啊,这展翼的凤凰,不正是我家乡的象征吗?当我就快要被我自己竭力烘托的情怀感动到快要落泪的时候,在通往北京西站的机场大巴上,现实恰到好处地点醒了我。
潮白河水的上空,是华北平原洗不净的阴霾。
我记忆中的故乡在脑海中慢慢清晰了。原来,漫长的岁月潺潺,你两年零三个月的离别,不过是它的一转眼。我仿佛又能回想起儿时的街道,叫卖的早点摊和翻滚的塑料袋。
回到家乡的这几个月里,我发现我喜欢上了行走,这或许是主观意愿与客观现实彼此妥协后的一种生活方式:“从前的日子很慢,车马也慢。”就像木心写的那样。在你行走的过程中,你去观察世界,就会微妙地发现,时间也在同你随行。行走时,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发呆,回溯从前的一些细节,虽说大部分都是一些不尽人意与难堪的瞬间,但我并不后悔曾经,就像脚下走过的这条路,谁也没有完完全全倒着走回去的能力,不如多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冬天,只要天气允许的话,我都会在清晨去奔跑,在唐山的街道上,在她混凝土的皮肤上。前一夜,西伯利亚与蒙古高原的寒冷包裹在她裸露的钢筋铁骨上,北风看不过,于是吹雪了她一身素白。在这个清晨,她的子嗣无不抱怨她今日的冰肌玉脂的光滑,驾驶着在她身上奔跑的铁兽们,不时还要勒一勒缰绳,踩几脚刹车,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炭色的痕,那是橡胶摩擦柏油马路后点燃的碳的灵魂。时不时还会有两个或几个铁兽因为没能及时站稳身形,碰到了一起,这原本对于铁兽而言,是一次来自命运源于偶然的邂逅。而驾驭他们的主人们却总是认为这种邂逅会是一场影响他伟大前途光明未来的灾难,于是他们彼此走下他们骑乘的铁兽,对视着对面那个坏他前程的生死仇敌。“燕赵儿郎多血勇”,我的盛产英雄壮士的故乡子孙们总是擅长“直抒胸臆”,而且崇尚力量,两个人在电光火石般的目光对视中迸发的磁场,吸引着周围无所事事的同胞们。肾上腺素的刺激和雄性荷尔蒙的爆发,角斗士们开始摩拳擦掌。最开始的是言语上的讽刺,仿佛彼此是对方的杀父仇人,有着夺妻之恨,每句话都离不开对方的祖宗和生养他们的母亲。如果这时候的对阵中还有着掠阵的亲朋,场面就会变得更加火爆。在吸引的人群越来越多的时候,亲朋们就会瞥一眼周围的看客,然后对铁兽的御主们说上一句:“要不就这么着吧,实在不行还能报保险,没必要没必要。”这时,源自我们血脉中沉睡的斗兽精神就会被激发起来,宛如超新星爆发前的坍塌一般,两个人扑将上去厮打在一起,他们用事实证明,我们虽然不能扼住命运的喉咙,但我们至少可以尝试扼住撞车后对方车主的喉咙。
事情的后续处理也会变得十分地简洁,就如同故事高潮之后终会面对疲软的尾声,可能是御主的亲朋们慌了报了官,也可能是周围看客厌倦了打了“110”,警笛一响,当差赶来,几张罚单,漫不经心却又语重心长的一句“公了还是私了?”,一切就结束了。
大戏落幕,围着的看客们随着当差们一声“散了,都散了,都不用上班的吗?”人群哗啦啦地退去,有的人仿佛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加快了自己的脚步,有的则继续漫无目的地迈着疲惫的步伐,生活的激情过后,依旧是漫长的了百无聊赖和无精打采。钢铁熔铸的子嗣肩膀上,积压着陨落的铅华和冷硬的尘埃,十万钢铁困重山。
倏忽,阳春三月。我收拾行囊,逆旅入太行。列车上,右耳传入大脑的电波承载的是万青乐队的那首《山雀》。
“大雾重重,时代喧哗造物忙,火光忷忷,指引盗寇入太行。”